第222章
他压着狂跳的心口,从脸上挤出笑来,掀开马车帘子,笑着对当头的人道:“原来是公公,某刚下值,不知贵客临门,真是有失远迎。”传旨太监摆了摆手,满面笑容回道不妨事,又夸赞了薛平几句克己奉公之类的好话。
薛平提起的心放回了肚子里,知不是坏事。
只是还没踏实,他又是一惊,忙不迭朝着周围看去。
往日这时候,总有各种百姓在他府外骂他大奸臣和编排他的话,今日却一改常态,只窃窃私语,无人敢骂,连那几个莽夫也退在了后头,远远看着,没有叫骂。
似被看穿了心思,传旨太监道:“百姓误会大人之事,咱家已知晓,让人解释了几句,薛大人尽管放心,今日之后,这误会便解开了,不必再有顾虑。”
原来如此,他还担心那些话传到皇帝耳中呢。
薛平心彻底落回了肚子里,对传旨太监感激了几句,话锋一转,温文有礼地问:“不知万岁爷是有何旨意吩咐?”
传旨太监像刚反应过来:“哎哟,咱家与薛大人相谈甚欢,险些耽搁了正事了。”
他收起面上笑意,肃起脸来,气场一变,双手高举明黄圣旨:“有请户部尚书薛平薛大人接旨。”
第636章
赐忠义伯
薛平开始跪拜。
周围特地赶来等薛平下值的百姓,顿时不知所措,惊慌的很。
他们哪里见过这等大场面,绝大多数人祖祖辈辈只听过圣旨,却从未见过圣旨的真正模样,更别说看见当众宣读圣旨了。
他们被提醒才纷纷跟着跪下来。
哗啦啦顿时跪了一片人。
传旨太监扫了眼周遭,见除了他这边代表万岁爷传旨的行列,其余再无人站着,这才满意。
他展开圣旨,大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户部尚书薛平为官多年,忠心耿耿,朕心甚慰,昔日,薛爱卿夙兴夜寐……今,薛爱卿揭发有功,为肃清朝纲,立下大功,忠义可嘉,特赐忠义伯之爵……”
洋洋洒洒的一长篇歌功颂德,听得薛平越来越糊涂了。
听到肃清朝纲立下大功之言,还来不及细想,听到“赐忠义伯之爵”,他脑中“嗡”的一声,炸开了锅,再也听不清后面念的什么,也顾不得细究其余。
直到传旨太监念完,提醒他接旨,他才有所动作,依着本能恭敬接过圣旨,又按规矩请传旨太监去喝杯酒水,在被拒绝后,他还不忘吩咐人给予厚赏。
周遭的百姓反应如何,他已顾不得去看了。
他只知道,他被赐爵位了,还是当今皇帝赐的爵位。
本朝想获一个爵位,难如登天,当年开国皇帝高祖有训,非立下不世之功勋者,不可赏爵。
现有硕果仅存的公侯伯爵,皆可追溯到当年与高祖一同起兵,立下汗马功劳的能臣大将。
当年的镇远侯府,便是开国功臣之家,因旁支犯事,在太宗皇帝时期被摘了侯爵,被抄了家。
即便是先帝那么昏庸随心所欲的人,也紧紧遵此训诫,未给一人封赏过爵位。
可想而知,爵位有多难得,意义多么的非凡。
而今发生在了薛平身上,他感觉天上掉了馅饼一般,当头朝着他的天灵盖砸来,将他整个人都砸懵了,晕晕乎乎的不知今夕是何年。
将传旨太监送走,他捧着圣旨的手微微发抖,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抬眼望去,才发觉被周围的人簇拥在了中间。
他听到周围一片的恭贺声,还有百姓羞愧自责的言语,以及那些武将抱拳对他致歉之声,终于反应了过来。
感受到指尖圣旨真实的触感,他内心涌起巨大的狂喜,铺天盖地,将他淹没。
尉迟昭何等英明君主,被他赐予了爵位,是何等荣耀,必会被史书所记载,明留千古。
而且圣旨用的是“诏曰”,不是“制曰”,这可是昭告天下啊,不日他得了伯爵的荣耀,整个天下都将知道!
等他谦逊地“不计前嫌”将府外的人打发走,捧着圣旨走在府中,一路上,府中的下人和丫头婆子都揣着兴奋,朝他行礼道贺,在外头忍耐的激动之色,终于克制不住了。
他缓缓露出了笑容,意气风发,仿佛一下年轻了几十岁,脾气前所未有的好,微笑点头对众人致意。
薛平不愧是薛平,狂喜过后,理智很快回归。
走着走着,忽觉不对,他停住了脚步。
他是因何获得封爵来着?
想到这里,他顿时不安了,慌忙打开圣旨,朝着封爵的缘由看去,连身边管家提醒他有很多人看着,他也顾不上。
待看清楚了圣旨上的名头,他本能地觉得不对劲。
他是让人去揭发了赵忠,但没有以他的名义,这都是心照不宣之事,他没想过能瞒住皇帝。
只是万岁爷怎么会用这名头给他封爵?
顾不得揣摩深意,想到赵忠之事,他脑中一道惊雷劈过,大叫道:“来人,长贵何在,快,快让他回来!”
刀下留人!
留下赵忠儿子、夏雷亲眷的命!
若是这些人都死了,往后追随他的人,想与他合作的人,谁还敢信他,恐怕都会怕他在背后捅刀下黑手!
这些日子,被那些武将冲昏了头,只想斩草除根,撇清瓜葛,不留下痕迹,却压根没有深思后果。
原本杀了这些人也没什么,在他看来,只要足够隐秘,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世人却不知,杀了是最好的选择。
但皇帝这封圣旨一出,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他得了高官厚禄,而追随他的赵忠下场惨淡,两者反差极大,岂不引来众人猜忌?
尤其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圣旨上表彰他揭发有功意思,很快就会传开,只怕到时候追随他的人,包括与暗中合作的那些人,一定会认为他卖了赵忠求高官厚禄。
这岂不让追随他的人心寒,让合作的人对他充满猜忌?
一个背信弃义的人,往后谁敢追随?谁敢合作?
想到这里,他登时出了一身冷汗,握着圣旨,顾不得仪态,冲着人高声疾呼,连连派出人去,快马加鞭,势必要拦住薛长贵杀人。
他十分庆幸,圣旨上“揭发有功”未特指赵忠之事,只要他把赵忠托付给他的儿子保护好,他完全可以解释赵忠自知不能善了,托孤与他,主动去顶替所有罪名!
同时,他还要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有情有义之人,连赵忠托付给他的夏雷亲眷这样的大麻烦也肯接手,让追随他的人更确信他的说法,放心为他办事,功成可得功名利禄,便是败了也无需担忧身后事。
这样一操作,他相信他的威望非但不会下降,反而会高涨,让暗中追随他的人更加忠心耿耿。
留着人在,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若是把人杀了,那就真的完了!
薛平此时还意识不到,圣旨上那句含糊不清“揭发有功”产生了多大的威力,他只庆幸这一句话未曾指明对象,可以让他有机会破解不利局面。
却想不到,有一伙人做好事不留名,将多年收集到的许多世家门阀爪牙的罪证,通通归功在了他头上,让他犹如烈火烹油一般。
这伙人便是内卫司。
子欲取之,便先予之,这一切都在皇帝的计算之内,赐爵也不过是为了加速薛平灭亡罢了。
第637章
不知是哪个莲
皇帝一招接着一招,终于彻底将世家门阀分化,为后来世家门阀狗咬狗的局面,奠定了坚实基础。
话说回来,此时的薛平心急如焚,派出人后,在府中焦急等待,心中不断祈祷,希望薛长贵手脚慢一点,还来得及拦住。
只是天不如他意,等他派出的人到时,一切都已太迟了,薛长贵干净利索地杀了赵忠儿子,连人都给埋好了,至于夏雷的亲眷,不知是预感到了危机还是如何,在薛长贵快到之前不知所踪。
此时的薛平还不知道,从薛长贵带着人出府的那一刹那,就被暗中盯梢多时的人跟上了。
不久后,一对母子被带进了掌刑司。
那位被小顺子揭发,于次日给薛平传完消息,被将计就计生擒,却宁死不屈的夏雷,看到这对母子后,面色陡然大变。
他终于叛变,紧要的牙关松动了,将后宫之中所有知道的暗桩全部招出,把薛平这些年让他在后宫中做的事也一并招出,只求留那对母子一命。
至此,皇帝将薛平在宫中深埋多年的钉子全部挖出,同时掌握了诸多薛平为祸后宫的罪证。
此间事宜,按下不表。
说回大街上,莲沐苏碰见的一个怪人。
这个奇怪的精瘦老头,满脸的兴奋激动,脸上新长的那二两肉,一抖一抖的,兴奋地表达他的仰慕之情。
在莲沐苏问他是谁时,精瘦的老头儿忽而反应过来,语无伦次答道:“不不不,是我认识你,你不认识我,那日,善学广场外,我见过你的画像。今日出榜了,恭喜恭喜,你的《公论》我读过了,真乃千古绝唱啊,绝,绝!”
待说完,老头儿开始兴奋地手舞足蹈,直呼幸运,滔滔不绝地开始说起对那篇重考卷子的敬仰,还不时发表自己的见解。
说了半晌,莲沐苏总算明白了,严格来说,这老头不认识他。
当初他在善学广场外重考时,老头儿去过一趟,散场才到,偶然间看过他的画像,凭画像认出了他,激动之下词不达意才说认识他。
莲沐苏心中浮现无奈,他是特地挑拣了人少之处走的,他可听说了,他在京中名声大噪,许多人都想会会他,还有人称他为状元公。
老百姓还好一些,只图个热闹,还有些是冲着他的相貌来的,问候。
但读书人就不一般了,据梁起说,他的卷子在读书人中间,掀起了一股狂热的浪潮,被人反复诵读,若见了他,定要追着他跑的。
梁起还提醒他,太原府造谣生事的那些考生,二十年内不能科考,今生与仕途无缘几乎板上钉钉,恐怕将怨恨转移到他身上,让他多加小心。
最怕有些偏激的,要来京城找他的麻烦,还要防备这些人在京中的亲友,对他攻讦诋毁。
耐心地听这精瘦的老头儿说了半晌,莲沐苏渐渐来了兴致。
这老头儿说的一些观点,与他不谋而合。
两人在大街上相谈起来。
莲秉成激动得很,他第一次去善学广场时,莲沐苏提前交卷了,他没见到真人,只觉十分可惜。
第二次,也就是今日,他消息得到的晚,全靠自己心血来潮出门溜达才知道这件大事,等他看过卷子,压抑着激动,去到国子监外,人潮又散了,还是刚散的,错过了莲沐苏出来劝众人的那一幕。
看来无缘见见这个了不得的年轻人了。
他满心丧气,只觉得甚为遗憾。
没想到时来运转,在回去的途中,竟然让他碰到人了,这怎能让他不激动?!
有才之人,大多都有些孤傲的脾气,但眼前之人非但没有半分文人的酸腐架子,还平易近人与他相谈,偶尔甚至虚心向他请教,让他如坐春风。
他高兴地感叹,非但才学傲人,还人品出众,能写出那样的文章是有道理的,圣上处置得对,就该狠狠罚太原府那帮闹事的人,让他们一辈子不能科考才好,省得心术不正,做官后为祸百姓。
莲沐苏摇头失笑,没有评价。
他看看天色,开口告辞道:“某与先生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只是天色已晚,某还需赶回家中,改日再谈。”
莲秉成意犹未尽,抬头望天,也的确不早了。
他郑重地行了个标准的儒生礼:“今日与君一谈,胜读千卷书,打扰多时了,只是本人才疏学浅,只得个秀才功名,当不得连解元一声先生之称,若是不弃,我正好比你大点年岁……”
说到这里,莲秉成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攀亲引戚的毛病又犯了,他看见合得来的人,就想结交,当年跟莲长和,就是这么认识的。
他踟蹰了一下,终敌不过内心的渴望,最后厚着脸皮道:“便……便唤我一声莲兄如何?”
反正“连”跟”莲“,念起来差不多,指不定五百年前是一家。
他这么想,是有道理的,他这莲姓一脉,就是出自连姓。
“才学不以功名论高低。”莲沐苏微微一笑,还了一礼,正好对眼前这个老头也有好感。
他道:“莲兄姓莲,不知是哪个莲?”
这一声“莲兄”,让莲秉成十分高兴,忙不迭道:“‘水亭风日无人到,让与莲花自在香’中的莲。”
说完这句话,想到了他的小花侄女,面上忍不住嘚瑟了几分。
他这一句介绍,可是把小花侄女的大名都含了进去呢,是特地为他小花侄女找的诗,等以后见着小花,他定要显摆一二。
莲沐苏整个人猛然顿住,面上笑容消失殆尽,失态地看着眼前精瘦的老头。
莲之姓氏,极其罕见,这天下姓莲的人少之又少。
很久远很久远之前,他家的先祖姓连,不姓莲。
族谱上记载,因大旱,满地饿殍,先祖不得不迁徙,路上饿得两眼昏花,就快支撑不住,被东西绊倒,倒在了一片干涸的河塘上。
濒死之际,先祖发现那绊到他的,竟是一根露出小半截的莲藕,长得枯木一般,无人注意,仿佛冥冥之中有灵,等着救先祖一命。
第638章
可是秉成族叔?
先祖大喜,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莲藕挖出食之,终得救,自此改为莲姓,以谢救命大恩。
后来,不知过了多少岁月,莲家分出了两支,一个支脉在南面扎根,一个支脉去了北面求生。
想到这里,莲沐苏心狂跳起来,浮现一个大胆的猜测。
他压抑着激动,定定地看着眼前的老头,问出心中的猜测:“可是秉成……族叔?”
当年莲长和带着一家人北面探亲,探望的正是莲秉成,只是当时莲沐苏在书院读书,并未前去,因此没见过人。
虽说眼前的人,面貌显露的年岁老了些,跟莲长和对他说的对不上,身材也实在瘦了点,且莲宝私下与他说过,莲秉成被保护了起来,恐怕一时半会出不来。
但此时不知为何,莲沐苏心中就有一种预感,眼前的人,就是他爹拜把子的兄弟、几百年前同一个祖宗的秉成族叔!
于是他再也忍不住了,问出了心声。
他想,试一试又有什么打紧,最多是认错罢了。
正想着如何跟小花侄女显摆的莲秉成,听到问话,抬眼望去,愕然了一瞬:“啊?”
连兄说的什么?他好似没听清。
莲沐苏声音多了几分急切,加大了几分音量,又问一遍:“可是秉成族叔?”
莲秉成懵了,十分惊诧道:“你认识我?”
他不记得自己以前认识这样惊才绝艳的年轻人。
要不是今日踩了狗屎运,恐怕这辈子都不会认识这样的年轻人。
还叫他族叔?
等会儿!等会儿!!
这辈子,只有几个人会唤他族叔,小花是其中一个,小花的哥哥是剩余另外几个。
莲秉成瞳孔猛然放大,震惊地拔高声音道:“你,你是长和老弟……”
莲沐苏彻底确认了眼前的人是谁,克制着心中的大喜。
他点点头,冷静地打断道:“族叔,此地不宜说话,请随我来。”
说着,引着人向偏僻的角落而去。
“好,好,好。”莲秉成点头如捣蒜,迭声说好。
他满脸都是激动狂喜之色,面色新长的那二两肉,激动地不停抖动,同手同脚跟着莲沐苏而去,脑子被狂喜冲得晕眩……
苍澜院里。
莲花十分高兴万岁爷没事,可随即想到万岁爷的奇怪之处,她不由得又皱起了眉头,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她不确信地问:“炭头,万岁爷真的没有事么?”
“回莲主子的话,万岁爷身体康健。”黄祖德心里高兴,
拱了拱手,他又如实道:“不过近日万岁爷身子有些疲乏,想来是歇息过少所致,还请万岁爷多多注意。”
说着冲皇帝拜了拜。
皇帝淡淡地“嗯”了一声。
莲花急了,抓住皇帝袖子,急吼吼冲着黄祖德问道:“可有大碍?”
“并无大碍,多歇息便可恢复如常。”黄祖德摇头,他忧心道:“但需注意,不可长此以往下去,易使身子透支,积劳成疾,便是如此而来。”
万岁爷是个明君,想来朝政很是繁忙,才会累了身子,十分不易啊,他心里又是敬服,又是心疼,只能尽己所能去劝诫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