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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胡轻侯继续道:“自出洛阳之后,流民日盛。”

    “自三五人,到几十人,几百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骨瘦如柴。”

    “自出洛阳,哨卡日稀。”

    “自百步一哨,到几十里?一哨。”

    “胡某出洛阳之时,随从百余人,到元氏之时,随从三四千人。”

    她没有多说那些流民有多么的可怜,只说了自己的见?闻,以及人数越来?越多。

    “其人多为胡某半路收留的流民。”

    “胡某出洛阳之时,日行?百里?,住驿站,下酒楼,到元氏之时,胡某日行?三十里?,露宿荒野。”

    “篝火连天,夜色变红,不见?日月。”

    “胡某的前方,枯树遍野,胡某的身后,寸草不留。”

    刘暠冷冷地看着胡轻侯,道:“元氏城外有流民吗?常山国有流民吗?”

    胡轻侯看着刘暠,道:“胡某没有在元氏城外见?到流民,殿下也不知常山国有几许流民。”

    “胡某窃思,这元氏是不是就像洛阳,距离越近,哨卡越多,流民越少,距离越远,哨卡越少,流民越多呢?”

    “胡某又想?,胡某从洛阳到元氏不过千里?,经历城池不过十几个,如此就收留了三四千流民,这冀州,这天下的流民只怕百倍千倍于此。”

    胡轻侯淡淡地道:“殿下看不到流民,元氏没有流民,真定?县没有流民,其实只是因为流民经历了寒冷的冬天,要么已经成为了官员与门阀的奴隶,要么已经成为了一抔黄土。”

    “胡某不需要问,不需要调查,不需要指证某个官员或者门阀中人。”

    “因为这些都是胡某亲身经历。”

    “殿下也知胡某本?是常山国人士,胡某就是流民的一份子,若不是机缘巧合,胡某就是那一抔黄土罢了。”

    刘暠冷冷地道:“世人皆以为胡轻侯聪明机灵,八面玲珑,原来?顽固至此。”,尽在晋江文学城

    胡轻侯笑了笑,继续道:“为何殿下看不到流民?”

    “因为官员和门阀以十几文、几十文钱将?流民变成了奴仆。”

    “为何这天下有这许多流民?”

    “因为高达八成的佃租和赋税,不成为流民,难道吃黄土吗?”

    刘暠笑了:“你?想?要说官府搜刮民脂民膏?门阀大?肆购买田地?你?可知道本?朝的赋税是多少?”

    他的笑容中带着轻蔑,胡轻侯一个文盲流民暴发户懂得什么:“你?不会以为本?朝的赋税是三十税一吧?”

    胡轻侯笑了:“殿下,胡某很清楚本?朝的赋税。”

    “本?朝田税三十税一,此外还有‘口税’,也就是人头税,前汉初立的时候是七岁之后不分男女收税,汉武帝改为三岁之后就收‘口税’。”

    “十五岁之后就改为教‘算赋’,不想?到千里?之外服徭役,还要缴纳‘更赋’。”

    “每隔一段时间还要叫‘献费’,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税赋。”

    “仅仅这些朝廷规定?的税负,就可以占普通人家四成的收入。”

    “朝廷又时不时追加一些税赋,当地官员又巧立名目搜刮,门阀的佃租还有收佃租。”

    “这八成佃租和税赋只怕还是遇到了一个‘好官’,刮得不算太?狠。”

    “若是遇到个狠的,只怕全部收入缴了税赋还不够,唯有卖地、卖身为奴,还有逃亡了。”

    “《汉书贡禹传》记载,‘民产子三岁则出口钱,故民重困,至于生子輒杀。’”

    “老百姓交不起‘口赋’,不分男女,开始杀婴了。”

    胡轻侯冷笑几声,自古以来?,其实都一样,有钱就生孩子,没钱就不要孩子。,尽在晋江文学城

    刘暠微微一惊,道:“想?不到你?倒是知道得清楚。”

    他绝不相信一个乡下小?丫头能够知道清楚知道朝廷律法?,多少人一辈子没有搞清楚朝廷有多少种税赋。

    他也不信胡轻侯是在真定?县查看过往公文而知道了真相,胡轻侯就算识字,愿意?看书,也会将?精力用在情情爱爱的诗歌上,怎么会有空翻看枯燥的律法?书。

    刘暠淡定?地看着胡轻侯,背后一定?有人,是谁?皇帝知不知道?

    胡轻侯看了一眼?意?味深长看着她的刘暠,几乎将?刘暠的心思猜得清清楚楚。

    她暗暗叹气,继续道:“胡某不仅知道前汉朝以及铜马朝的赋税,还知道前朝汉武帝是如何管理天下的。”

    “《汉书??食货志》有记载:“‘春将?出民,里?胥平旦坐于右塾,邻长坐于左塾,毕出,然后归,夕亦如之。’”

    胡轻侯淡淡地道:“这是把老百姓都关在‘里?’之内,小?吏早上点名,每天监督大?家出去劳动,晚上回来?也要点名了。”

    “‘冬,民既入,妇人同巷相从夜织。’这是冬天也要集体干活。”

    “‘筑障塞匿,一道路,专出入,审闾阎,慎管键。管藏于里?尉,置闾有司,以时开闭。’这是进出必须接受管理。”

    胡轻侯道:“这‘犯我大?汉,虽远必诛’,这卫青霍去病,‘封狼居胥’……”

    “……背后就是无数的大?汉百姓从早做到晚,活活饿死累死,为了不交税而杀婴。”

    “真是好一个大?汉朝啊,真是好一个汉武帝啊。”

    胡轻侯冷笑着,然后看着面色古怪的刘暠,道:“不要误会,胡某丝毫不在意?百姓是不是被强制劳动。”

    “因为胡某很快也会强制劳动。”

    “胡某也要将?流民关在一起,每天鸡叫起床干活,狗睡了,流民还在干活。”

    “一年春夏秋冬,每一天都有做不完的活。”

    胡轻侯平静无比,奴隶社会,封建社会,马列社会,好像想?要提高社会产出唯有强迫劳动。

    刘暠惊愕地看胡轻侯,然后冷笑:“那你?多说什么?”

    胡轻侯嘴角露出冷笑,她究竟会是奴隶主,还是伟大?的马列先?锋?

    谁知道呢。

    她唯一确定?的是汉武帝的时候百姓吃不饱,野菜糊糊都吃不饱,她会给她的“农奴”们吃饱穿暖。

    胡轻侯看着刘暠,轻轻笑道:“殿下,胡某废话这许多,是想?告诉殿下,胡某还是有资格在这与殿下谈论时事的。”

    刘暠冷冷地看胡轻侯,有资格个P。

    胡轻侯继续道:“对了,这铜马朝有这许多的流民,并不仅仅是赋税太?高,还因为西凉蛮夷作?乱。”

    “西凉蛮夷作?乱,河套蛮夷作?乱,长城外蛮夷作?乱,这铜马朝与蛮夷竟然断断续续打了百年。”

    “先?是凉州的男丁尽数去打仗了,然后是司隶,再然后是冀州、并州、兖州,豫州。”

    “为了对付西凉羌人作?乱,各地征调士卒,男丁尽去,田亩之间尽数是女子在种地。”

    “并州冀州各地更多有一户之中,爷爷去了西凉不曾归,然后儿?子去西凉,又不曾归,孙子再去西凉。”

    胡轻侯冷冷地道:“百姓是韭菜,割得这么狠,韭菜根都要割没了。”

    刘暠丝毫不以为然,淡淡地道:“是本?朝要打仗吗?若是百姓觉得打仗不好,那就怪西凉羌人,本?朝何其无辜。”

    胡轻侯盯着不以为然的刘暠,道:“那为何不见?高门大?阀的子弟去西凉?为何不见?官员子弟去西凉?”

    “只盯着老百姓,让老百姓奉献牺牲,真以为百姓没脾气吗?真以为平民就是一条怎么打都不会出声的老狗吗?”

    刘暠哈哈大?笑:“脾气?老百姓也配有脾气?”

    他斜眼?看着胡轻侯,只觉她幼稚t?得可笑,不再任由胡轻侯满嘴胡言乱语,他忍耐了这么久,已经很有名士风范了。

    刘暠大?声笑道:“百姓就是骡马,就是韭菜,怎么驱使都无妨。”

    “老百姓也配有脾气?你?真是让我觉得好笑。”

    胡轻侯任由刘暠大?笑,淡淡地道:“那是因为你?只见?过百姓的第一种状态,而没有看到第二种状态。”

    刘暠淡淡地道:“哦?”

    胡轻侯道:“华夏这片土地上的百姓永远只有两种状态。”

    “要么卑躬屈膝委曲求全到了极点,任人怎么欺负都不做声,吃屎都可以。”

    “要么直接狂暴,杀光一切官员和门阀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

    “华夏的百姓从来?没有中间状态,因为华夏的土地上没有中间状态的生存空间。”

    胡轻侯冷冷地看着刘暠,道:“殿下或许听不懂胡某说什么,胡某说得更简单更直接些。”

    “殿下难道非要等百姓暴动,刀架在脖子上才后悔吗?”

    刘暠大?笑,丝毫不信,但想?起了目的,强行?忍住,问道:“若是如你?之言,百姓暴动将?起,该当如何?”

    胡轻侯看了刘暠许久,慢慢地道:“天下的凋零日久,已成大?势,想?要力挽狂澜唯有一个办法?。”

    “那就是减税。”

    “让百姓锅子里?有粮食,让老百姓口袋中有钱,能够吃饱饭,能够有衣服穿,休养生息。”

    刘暠冷笑:“本?王还以为你?有什么高见?,无非是一些陈词滥调。”

    “降低税率?降低赋税是本?王一个人可以做的到吗?天下官员皆贪,本?王能如何?”

    胡轻侯平静地道:“胡某知道官员皆贪,花大?钱买来?的官位,不大?力搜刮,怎么回本??”

    “所以,胡某可以替殿下监督常山国内百官,也可以替殿下杀光所有官员。”

    “胡某不认识常山国内的门阀,不认识常山国内的名士。胡某不可能借此机会培养党羽,殿下只管重新找一批新人管理地方。”

    “若有人继续贪腐和搜刮百姓,胡某再杀,杀的几次,就没人敢贪腐了。”

    “届时,天下皆知常山王殿下爱民如子,传颂万年,殿下的子孙后代?当福泽绵长,万世不灭。”

    刘暠惊愕地看着胡轻侯,一道灵光闪过,失声道:“你?想?要自绝于常山国内的门阀和官员!”

    刘暠一直不明白胡轻侯今天发什么疯。

    一群贵公子贵女骂她几句,至于发飙逼着官员们当众责打自己的子女吗?

    就没想?过那些官员因此彻底恨上了她?就没想?过其余官员视她为洪水猛兽,排除在官僚群体之外?

    卫臻说几句礼仪,又关胡轻侯何事,为什么要痛打卫臻?

    就没想?过河东卫家视她为死敌吗?就没想?过天下门阀都把她当疯子吗?

    刘暠深深地盯着胡轻侯。

    还以为胡轻侯暴躁和癫狂得过了分,原来?胡轻侯今日过分到癫狂的言行?只是为了与常山国的官员与门阀割裂,为了向他表明她镇压搜刮百姓的官员的目的毫无私心。

    就为了说服他降低赋税,胡轻侯做得如此决绝?

    刘暠不认可胡轻侯的疯狂,但是胡轻侯押上了全部身家性命,他不能够再随意?听着。

    刘暠深思片刻,盯着胡轻侯的眼?睛,问道:“你?为什么不找陛下?若是有陛下降低赋税,传旨天下,天下谁敢不从?岂不是事半功倍。”

    胡轻侯轻轻叹息,道:“陛下不在乎天下和百姓。”

    “铜马朝没了冀州,还有荆州;没了荆州,还有益州。”

    “陛下的天下大?得很呢。”

    刘暠继续问道:“十常侍呢?”

    胡轻侯摇头道:“十常侍也不会支持降低赋税。”

    “因为十常侍的权力来?自陛下而不是百姓,他们只会说陛下喜欢听的话,做陛下想?要做的事情。得罪了陛下,十常侍将?一无所有。”

    刘暠笑了:“不错,陛下绝不会降低赋税。”

    “去年,河内司马家有个叫做司马直的在巨鹿当太?守,陛下命令他摊派建造新皇宫的钱,司马直交不出来?,托病辞官。”

    “陛下不许,命令司马直带钱进京。”

    “司马直搜刮百姓,得钱。到了孟津渡,惭愧无比,当官数年,不曾造福百姓,反而搜刮钱财,遂自杀了。”

    胡轻侯慢慢地道:“陛下有万里?江山,少了一两个州郡都无妨。”

    “殿下只有小?小?的常山国,怎么面对流民四起?”

    “若是百万流民造反,殿下如何抵挡?”

    刘暠摇头,正色道:“本?王不信会有百万流民。”

    “这铜马朝,不,这天下自三皇五帝以来?一直是这样过来?的。”

    “朝廷收税,门阀收佃租,灾年了,百姓流离失所,卖田卖地卖儿?卖女卖身,官员、门阀中人和有钱人买下田地人口,发家致富。”

    “几十年后又是一次天灾,又是一次有钱人的饕餮盛宴。”

    “周而复始,一直如此。”

    “孔子不能禁,始皇帝不能绝。”

    胡轻侯看着刘暠,苦笑,还以为刘暠是个彻底的废物,没想?到身在皇家,身居高位,终究有无数先?人传下来?的经验,有无数精英官吏辅助教导。

    刘暠盯着胡轻侯,道:“你?不用太?担心。”

    “你?见?识太?少,又没有家族留下来?的管理平民的经验,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流民。”

    “本?王可以告诉你?,这百姓就是贱人,就像韭菜,怎么割都割不完的。”

    “百姓不会觉得邻居死了,物伤其类。”

    “百姓只会觉得邻居死了,这土地无主了,以后就是自己的了。”

    “百姓只会觉得种地的都死光了,自己就可以多种一点,或者可以与地主讨价还价了。”

    “千百年下来?不曾有过变化。”

    胡轻侯弹手指,道:“没错,那些人就是流(氓)无(产)者……”

    “……都是贱人,只顾自己,只想?着别人掀了案几,自己就可以捡了地上的残羹剩饭。”

    “利用别人的付出而自己占了便宜,开心的不得了。”

    “而这些贱人恰恰是活得最久,过得最舒服的。”

    胡轻侯慢慢地道:“可是,假如有人裹挟这些贱人呢?”

    “所有以为可以坐看他人抛头颅洒热血,自己捡现成便宜的人,都被更凶残的拿着刀子逼着抛头颅洒热血了呢?

    “天下贱人皆反,殿下当如何是好?”

    刘暠摇头,胡轻侯怎么就是不明白吗?也是,一个勉强读过几本?书的人都以为自己才高八斗,完全不知道世界有多大?。

    他不想?再与胡轻侯在流民暴动的愚蠢话题上纠缠,厉声道:“胡轻侯,你?知道你?错在哪里??”

    “你?以前是庶民,吃了很多苦,同情那些庶民,可是又怎么样?”

    “你?现在不是庶民了,你?是官了!你?要看清楚你?的屁股在哪里?!”

    刘暠已经看透了胡轻侯,胡轻侯从庶民直接跳到了官员,中间过程缺失,因此没能脱了庶民本?性,用庶民的心和眼?睛看世界,以为自己依然是庶民,想?要为庶民争取利益。

    这种情况很常见?,忽然改变阶级的暴发户大?多如此,不需要太?过惊讶。

    刘暠呵斥道:“你?得罪了同僚,本?王可以帮你?压下去。你?得罪了河东卫家,本?王只能替你?美言几句,你?自求多福吧。”

    胡轻侯长长地叹息,意?兴阑珊。

    刘暠决定?打一棒给个枣,温和地道:“胡县尉,你?还年轻,你?还有大?好前程。”

    “有陛下和本?王关注着你?,你?只要好好干,十年内成为郡守,二十年内成为刺史,三十年内成为三公九卿,绝不是问题。”

    “三十年啊,你?才四十余岁,你?有足够的时间和权力去实现你?的梦想?。”

    “你?要好好地做县尉,爱民如子,不要惹是生非了。”

    胡轻侯长叹而出,看着天空温暖的太?阳,道:“胡某已经尽力尝试拯救这个世界了,胡某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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