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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黑夫又道:“李都尉受伤垂危,不能领兵。承蒙都尉信任,任命我为假五百主,予我虎符,令我统领众人,他嘱咐说,要我带汝等脱离险境,回秦国,回家!”

    听到回家二字,被两个月前那封家书勾起乡情的七百兵卒齐齐抬头,看向了黑夫!

    此时此刻,大谈国家、大王、荣誉、爵位是没有屁用的,唯一能把这群败兵拧成一股绳的,唯独一件事,那就是活着回家的念想!这才是每个秦卒心里最深的执念!

    “但城外的楚人,不让吾等回家!”

    将众人的心念统一后,黑夫的语气变得悲愤起来。

    “不瞒二三子,我方才不在城中,是因为奉了都尉之命,去楚营诈降,顺便探查敌军虚实,吾等可知我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那些暗暗有投降打算的兵卒很是关心。

    “我看到,数百秦卒像是刑徒隶臣妾一样,被套上了木钳,被拴上了绳索,像狗彘一样挤在一起,楚人还洋洋得意地说,要将这些秦俘带回去,将他们送到潮湿的海边,送到卑热的江南,送到楚国贵人们深不见底的矿坑里!”

    “不管汝等在秦国是上造,是公士,还是士伍,是小吏,是农夫,还是工匠,一旦被楚军俘虏,便只能做盐奴、田奴、矿奴!永世不得归乡!且吾等的父母妻子,也会因律令连坐!”

    “若如此,毋宁死!”

    不少人也从喉咙咯低声吼出了这句话。

    “毋宁死!”

    黑夫让人事先跟众兵卒打过招呼,让他们不得大呼,让城外楚人察觉。

    因为他知道,自己这一番演讲,会让他们山呼无数次!

    “事到如今,想回家,无非是两种法子。”

    黑夫冷笑道:“一是做逃兵,方才,便有一位百将畏敌如虎,竟打算劫持都尉,扔下汝等这些小兵卒送死,好为他赢得时间,带着少许亲信逃走。”

    黑夫说完一挥手,让军法官将那二十个徐扬的部下带上来,让他们跪在污秽的乡市地面,跪在众兵卒面前。

    “这些人也想回家,没有错,却错在妄图离地遁逃,此乃军法不许;也错在他们想用汝等数百人性命为其开道,谁不是父生母养?凭什么汝等能活,而吾等要死?”

    黑夫大声问军法官:“敢问法吏,此乃何罪?”

    军法官阴着脸道:“离地遁逃之法,当斩首弃市!”

    黑夫又看向了面前的数百人,他们听说有人想用自己性命垫背逃走,愤恨之余,也从牙缝里挤出了那个字。

    “杀!”

    丝毫不拖泥带水,黑夫手挥下时,二十多颗大好头颅,已经被东门豹等人砍下来了,滚得乡市到处都是,还有前面的兵卒泄愤似的狠狠踢了一脚。

    让汝等逃!

    “再有欲弃军而逃者,亦当死!”

    如此一来,逃走,这条路已经被堵死了,不必黑夫说,下面这数百兵卒也明白,他们的选择只剩下了一个。

    “战!”

    “死战!”

    在满地鲜血中,兵卒们纷纷站了起来,目光炯炯。

    “然也,战则存,不战则亡!”

    黑夫很满意,就像兵法上说的,吾师出境,军于敌人之地,敌人大至,围我数重,欲突以出,四塞不通,此为死地也。

    他们如今所处的,就是一处死地。

    在死地里,绝望四处弥漫,会把人性里的东西放大无数倍。

    如徐扬,他的愚蠢和丑陋被放大十倍,做出了常人看起来匪夷所思的冒险,其实只是被恐惧驱使下的慌不择路。

    如黑夫的手下们,他们平日里被潜藏在平庸下的智慧和勇敢,也放大了十倍,绽放的光彩,让黑夫大为惊奇。

    平日里看不出优劣的人,在死地里却会将他们的人性显露无遗。

    黑夫要做的,也是要利用死地里的绝望,将这群兵卒心里的求生欲望,回家的渴求放大十倍百倍,最后胜过对死亡的恐惧!

    这就是兵法所说的,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夫众陷于害,然后能为胜败!

    所以他要做一些更加疯狂的事。

    “利咸!”

    黑夫下令道:“邑内粮食还剩下多少?”

    利咸拱手道:“还剩下数百石,可食一月。”

    “留三日口粮,其余统统烧了!”

    “诺!”利咸目光炯炯,领命而去。

    杀牛燔车,以飨吾士,大家做个饱死鬼!

    烧尽粮食,填夷井灶,割发捐冠,绝去生虑,连头都不要了,还要冠带何用?

    让兵卒们绝望吧,让他们断绝一切后路吧,上下同心,并气一力,抽肠溅血,一死于前,方能因败为功,转祸为福!

    也让楚人看到城内的滚滚浓烟吧!

    “季婴。”

    黑夫又下令道:“收捡这些头颅,带着几个人,将头颅送去楚军营地,就说是城内有人抵抗,还欲放火,已被程无忧五百主平定,而不愿意投降的人,也被程五百主砍了头,在此先行献上!吾等稍后,就抛弃甲胄兵器,出城投降!”

    “诺!”

    季婴亦领命而去,黑夫事先便叮嘱了他一个重要使命,并严肃地说,此战的胜负,都系于他。季婴得此重任,颇有些激动,自己虽然没有东门豹、共敖他们杀敌的本领,也没有利咸的谋略,但偷鸡摸狗的小事,却是擅长的!

    黑夫转过身,看向面前被自己断绝了所有后路的兵卒们。

    “二三子,现如今,我与汝等一样,已经没有任何后路了。”

    该做的,他都做了,现在,他们真的是将无余谋,士有死志,除了拼命,已无他途。

    “一如方才所言,事到如今,吾等已不是为了功勋爵位,为了田宅钱帛而战。”

    黑夫对所有人大声喊道:“只为了一件事,回家!归乡!”

    “和家书一起送回去的,不该是一份死讯,而是活生生的人,要让母亲看到儿子,让妻妾看到丈夫,让儿女看到父亲,他们都在江汉之滨,在南郡的各个县各个乡各个小里闾,翘首以盼!盼着吾等能随初雪归来!”

    “回家……”

    不止是兵卒变得热泪盈眶,连翟冲、满、屠驷三名百将都捏紧了拳头,激动不已,虽然他们被嘱咐不要山呼,但此时此刻,众人只想随着黑夫,大声把心里的念想喊出来!

    “我知道汝等想高声山呼。”

    黑夫嗓子已经嘶哑,却依然喊道:“将这呼喊憋在心里罢!片刻之后,在战鼓擂响,吾等齐齐冲向敌阵的时候,再喊出来!想喊多大都行!”

    “让楚人听听,让楚人看看,捐甲徒裼以趋敌的秦军,是何等可怖!”

    第0189章

    捐甲徒裼以趋敌

    半刻后,鲖阳城外,已经列阵以待的楚军阵前,看着筐中那二三十个血淋淋的人头,再瞧瞧面前跪在地上,长得尖嘴猴腮,卑躬屈膝模样的季婴,斗然露出了鄙夷的笑。

    “看来有血性的秦人,都在这了。”

    言下之意,剩余的,都是贪生怕死之辈。

    说实话,在招降寝丘时,也发生过类似的一幕,一些秦人觉得若是降楚,会导致他们家中亲眷被连坐,于是反抗不从。廖平镇压不住,还是靠了放出寝公孙奉,发动邑内楚人帮忙,才将那百余不愿投降的秦人杀死的。

    见到这一幕后,斗然再不怀疑城内投降的诚意。

    “何时出城归降?”

    季婴稽首道:“程五百主说,他且先带人将城内被烧着的火扑灭,待日上三竿时,便按照衷屯长出城时商议的,让众人出城。”

    “善。”

    斗然站在戎车上颔首,另一辆车上的孙奉则关切地问季婴:“城内还有多少粮食?”

    “还有数百石,都封存在仓中,等待将军验收。”

    季婴露出了谄媚的笑,他也不必装作卑微,在去湖阳亭做邮人前,他本就是卑微的小民,见了贵人,自然要战战兢兢。

    可现如今,不知为何,他却只想看看,等这些楚国贵族被黑夫击溃后,也朝自己跪地求饶的模样。

    “乃公也要坐坐你们这漂亮的车乘。”

    想到这里,他连忙低头,生怕自己的眼神泄露了本心。

    “数百石粮,足够吾等十日之需了。”

    孙奉摸着胡须,手指在车栏上不断敲打,他是个会过日子的领主,眼看这场战争就要结束,便开始算计起来了。按理说,这两千多兵卒,还有俘虏们的口粮都要由寝丘供给,看着一车车粮食从自己的仓里运出,他别提多肉疼了,如今能省下几百石倒是好事。

    此时此刻,楚军两名将领脑子里最关心的,都不再是打仗了,一个想着待会要摆出威风凛凛的架势受降,以显示自己的高贵,另一个则满心都是省粮止损。

    将领如此,普通兵卒更是松懈,这些日子来,靠着项燕的指挥和陈郢的反叛,秦军被打懵,连吃败仗,楚人却顺风顺水,遂轻秦人。

    如今听说鲖阳要降,大家不必打仗,都乐得高兴,虽然勉强列了阵,可兵卒们都歪歪斜斜,阵而不整。交头接耳之声不断响起,有谈论城内秦人胆怯的,有说鲖阳本地的特产“鲖鱼”的。

    “等受降完了,定要去溪水里捉几条尝尝,再当着秦人的面,让他们看吾等吃肉,自己却得饿着肚子。”有人嬉皮笑脸地打趣道。

    季婴和他带出来的十个人,就这样从松懈怠敌的楚军身边经过,他们也不用回去了,而是要押往后阵,和那些沿途被俘的秦卒关一起。

    秦军的战俘被安置在一个大土坑中,这应该是上午时楚军逼着他们挖的。坑深数尺,百余步见方,就在这狭小的地方内,密密麻麻挤满了三百名神态颓唐的秦军战俘。

    上百名楚卒则坚盾利矛、张弓搭箭守在坑四周,不过态度亦十分松懈。对季婴他们,只是稍微瞧了瞧,见没有携带兵器,便推攮进去。

    秦军战俘看到有新的同袍被押进来,也没有什么的反应,他们战败后晕头转向地撤离,又累又饿,楚人又不给饭吃,此刻被拘禁于此,虽有心反抗,却没有气力。

    “黑夫说的没错,若是被楚人俘获,八成是要被押到楚国做田奴矿奴的。”

    季婴瞧着这情形,心里有了底,眼神则在四处寻觅黑夫让他找的人。

    他很快就发现了自己的目标,周华和十来个人被绑在大坑的另一头,那里隔着大坑三步距离,树立了几根木桩,这些人都是戴矮冠的秦吏,他们身上已经有了些许鞭痕,身上还被故意浇了水,在十一月初的天气里,冻得直哆嗦。

    秦国战俘们看向他们的眼神,愤慨、同情却又无可奈何。

    季婴朝一起来的同伴们使了眼色,他们分散开来,在不引起楚人注意的情况下,分散到了各个位置。

    季婴则带着三个人,挤开前面拦路的秦卒,摸索到了木桩下方位置,乘着楚卒不注意,捡起一个小石子,往周华的位置弹了出去!

    石子打中了木桩,发出了轻微的声响,周华抬起头,在人堆里看到了朝自己挤眼睛的季婴。

    季婴常跟着黑夫一起护送李由前往大营,所以认识周华,二人还交谈过几句,所以周华对他还有点印象。

    瞧见季婴后,周华干涸开裂的嘴唇露出了一丝笑。

    “终于来了么?”

    那黑夫冒名为“衷”,还在劝降时说了一句只有秦国军吏才懂的话,如今看来,果然是有后招。

    季婴只能看到周华嘴唇微动,他不能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然后从自己的发髻里,取出了藏匿的刀削,捏在了手中!

    黑夫的这支“奇兵”,已经到位。

    季婴咬着牙,捏铜削手有些颤抖,但心里却兴奋异常,他牢牢记着黑夫交代他的信号,也是每个秦国军吏都背得滚瓜烂熟的军事术语。

    “重鼓,则击!”

    ……

    “县公,秦人上城扔甲了。”

    眼看日上三竿将至,斗然还好,孙奉已经哈欠连天,这时候,终于有人来禀报说,秦军开始按商量好的投降程序,在城头上扔甲胄兵器了。

    孙奉连忙揉了揉眼睛看去,却见鲖阳东墙上,的确有一个个人头攒动的秦军士卒。他们依次来到墙边,将自己的甲衣脱掉,又从城头扔了下来。

    一起落下的还有兵刃,有剑、有弓矢、有戈矛,它们本是战士最值得信赖的袍泽,如今却被弃之如敝屣。

    “不知寝公如何,但我最喜看秦人丢盔弃甲的这一幕了。”

    斗然喝了一口酒,开怀大笑,他很享受胜利,世上最开心的事,莫过于看着昔日强敌落魄地向自己屈膝。

    孙奉则笑眯眯地道:“我倒是更愿看到这些秦人降兵,变成我领邑里的隶臣,为我力田,好补偿此战他们给寝丘带来的损失。”

    与两位主将相同,阵地里的楚人们,也哈哈大笑起来,阵列更乱了。

    而后,鲖阳城门也开了,已丢甲弃兵的秦卒缓缓走了出来,他们都低着头,捏紧了拳头,似乎在压抑着什么,耻辱么?还是不甘?

    因为鲖阳地势更高数尺,所以从斗然和孙奉的角度看去,前排秦人的确是和商量好的一样,只穿着单薄的衣裳,空着手出城,甚至还有光着脚的,但后排情况如何,却看不清楚。

    然而,随着那些秦人慢慢走出,斗然却察觉了一丝不对劲。

    这些秦人走的,也太过整齐了!他们站的很密,脚步都按照某个固定的节奏,不断迈动,而且越迈越大,这不像是杂乱无章的受降,而是……

    冲锋前的前奏!

    下一刻,鲖阳城头,一个黑影挥动双臂,开始击鼓,疾噪的轻鼓响起,前排上百秦人由走变成小跑,还亮出了藏在袖中的短剑!

    随着这些人冲下小坡,他们背后的情形也显露无遗,从城门涌出来了三四百秦人,身上披着黝黑的甲胄,手持戈矛,而且在迅速整队,远远望去,就像一片风中晃动的金铁森林。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秦军是诈降!”

    因为黑夫的演的太像,加上派季婴出来献人头,打消了斗然和孙奉最后一点疑心,所以根本没往那方面想。此刻事情骤然生变,满脑子都是省粮食,收田奴的孙奉已惊得六神无主。

    斗然倒是更镇定些,大声喝令道:

    “传令,击鼓,列阵,列阵!”

    主将都如此慌乱,普通兵卒更加猝不及防,那些偷懒坐在地上,相互攀谈打发时间的楚卒骤闻鼓点,愣了半晌,而后才忙不迭地站起来,扶正自己的胄,握紧自己的矛,却不知道前方发生了什么事。

    说好的受降呢?怎么鼓点四起,搞得像好打仗似的?

    楚人军吏快步跑过,催促这些松松散散的楚卒站得密集一些,却不防一个马趴倒在地上,也顾不上被石头磕掉的断牙,连忙起身继续往后跑,大声疾呼道:

    “列阵,列阵!敌军要来了!”

    “敌军在哪?”还有人没反应过来。

    但已经来不及了,就在楚人重新列阵的时候,鲖阳城头上,鼓声徒然一变,从点点轻鼓变成了沉沉重鼓!

    每一下重鼓,似乎都敲打在斗然、孙奉和楚人的心头,击破他们轻松受降的妄想。

    每一下重鼓,又好似铁锤,敲碎了束缚秦卒许久的枷锁,那些无甲无胄,赤身徒裼,只持着一柄短剑的秦人,纷纷抬起头来,发出了压抑多时的山呼!

    “岂曰无衣?”

    “与子同袍!”

    这一刻,已不止是回家的渴求,不止是生还的欲望,自项城大败以来压抑已久的情绪,在这一刻炸开了。

    巨大的咆哮掩盖了楚军的战鼓,惊得斗然的骖马和服马躁动不安,也让楚人好不容易重列好的阵型又一阵混乱。楚人张大了嘴,目瞪口呆,这还是一路狼狈奔逃,不断投降被俘的秦人么?

    他们不顾自己身无寸甲,不顾阵型,不顾生死地向前狂奔了起来,目标直指楚阵!

    楚人弓手匆匆射出的零散箭矢阻挡不了这群红了眼的狰狞猛兽,即便有人身上中了箭血流不止,也熟视无睹,依然甩开了步伐朝楚人狂奔而来,面容狰狞,直欲噬人!

    “山东之士被甲蒙胄,而秦人捐甲徒裼以趋敌,左挈人头,右挟生虏……”

    斗然面色惨白,记起了父辈对战场上秦军的描述,以为没了甲胄,他们就不能作战了么?真是天真。他开始知道,自己遇上的是怎样的对手了……

    他们是虎,他们是狼!

    他们是让六国军队闻风丧胆的噩梦!

    他们是笼罩了山东贵族上百年的黑影!

    他们是真正的秦军!

    下一瞬,斗然便眼睁睁地看着,这群如狼似虎的秦军陷队之士嗷嗷大叫着,一股脑冲入楚人阵中!

    第0190章

    一鼓作气

    槐木身无片甲,武器只是一把剑和一面蒙皮的小圆盾,但他无所畏惧,带着身边嗷嗷叫的数十名秦卒,一鼓作气,冲进了楚人那阵而不整的队列里。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种“陷队之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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