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然而以上种种行径,都不如攻他人之国严重!攻人之国,夷其园圃,夺其犬豕、牛马,杀其百姓,占其城邑庙宇,此乃大不义也!”李由看了一眼秦墨程商,那意思很明显,是想让程商反驳一番。
程商只能硬着头皮上场,道:“然而楚王负刍弑兄篡位,又违背与秦国的盟誓,大军伐之,亦如禹征有苗,汤伐桀,武王伐纣,此乃义兵!子墨子亦不禁之!”
“不然!”
相里革立刻抓住了这点破绽,道:“禹征有苗,汤伐桀,武王伐纣,都不是攻,而是只诛其元凶。因其民不聊生,所以天命惩之。三王奉天命征伐,如此方能成功,也并未烧杀掳掠,而是建立了新秩序,使百姓安居乐业……”
“这……”
黑夫知道,程商是个老实人,而且秦墨多是“从事”一派,是做实际业务的好手,但在辩论方面,哪里能跟经常负责游说,玩点理论的南方之墨相比?顿时有些词穷了。
而且相里革后面所说的,以程商所知的墨家理论,也是无从反驳的。
“秦军开春入楚境,秦楚两国之春耕农稼俱废矣!若是此战持续到秋天,百姓收获储藏亦要耽误,如此,则一年下来,两国百姓饥寒冻馁而死者,不可胜数!”
“而秦军出兵之时,所用的竹箭、羽旄、帐幕、甲胄、戈矛、剑戟、兵车,弊坏而不可返者,不可胜数;牛马带来时肥壮,如今大多瘦弱,至于死亡而不能返者,不可胜数;从关中来楚地,道路遥远,粮食辍绝而不继,民夫疾病劳累而死涂道者,亦不可胜数也!”
“再者,今将军欲攻汝阴二里之城,四里之郭,攻占此处不用精锐之师,且又不杀伤人众,而能白白地得到吗?非也,攻守双方,杀人多必上万,寡必数千。楚国方圆千里,城池上百,如此算来,秦国丧师亦将多不可胜数!”
这些都是《墨经》里的东西,是墨家人眼里无可辩驳的理论,所以程墨无言以对。
相里革乘势斥他道:“程商,你亦自称墨者,然,墨家自从子墨子起,便力主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而汝如今却摒弃非攻兼爱,对无义之战这种天下大害推波助澜,纵有一身机巧之术,却已非墨者,而是伪墨!是公输!”
与墨子同时代,亦有一位能工巧匠,正是大名鼎鼎的鲁班,又名公输班。公输班没有墨家的讲究,助楚王改造攻城器械,发明云梯等利器,协助楚王攻宋击越,所以被墨家的后学们视为与墨者背道而驰者。
程商想起秦军在攻伐楚国时,的确出现过杀俘等不义之举,心中的理念开始动摇,一时间竟再说不出话来,只能惭然而退。
相里革斥倒了程商后,又向李由恳求道:“故而,战争兼国覆军,贼虐万民,剥振神位,百姓离散,既无益于秦楚两国,也无利于上天,无利于鬼神,无利于百姓,还望都尉能向王将军转达,向秦王转达,化干戈为玉帛!”
李由面色有些尴尬,本来想让程商把这家伙驳回去,谁料他平日里做事还算得力,却不善于辩驳,竟败下阵来。
但就算是相里革说破天,李由也不可能退兵,更不可能向秦王诉说议和休战,他大好前程,还要靠这场战争来巩固呢,怎么会做那种自弃恩宠之事?
然而,就在他在思索现在该如何收场,要不要将此人直接拿下轰走时,坐在下首,聆听这场辩论许久的黑夫,却赫然起身!
黑夫比较欣赏秦墨和程商实干的做事风格,对他被相里革一通辩驳灰溜溜败退有些不快,想要给他找回点场子,于是便哈哈大笑起来。
“相里子,你和南方之墨的墨者们,难道还活在两百年前,竟不知寒暑秋冬之变化么?”
第0270章
世易时移
相里革看向了黑夫,发现这是一个和他同样黝黑的人,有这肤色的,大多数多年户外劳动导致的,黔首黔首,其首黝黑也。
所以这个秦吏,或许也是出身微末的,但他如今年纪不大,却得以坐在都尉李由下首,说明他定是亲信干将,不可小觑……
于是相里革道:“不知这位率长此言何意?”
黑夫道:“相里子也说了,两军争池夺地,杀人多必上万,寡必数千。既如此,相里子莫不如回去,让城中守军归降,免除多余杀伤,岂不美哉?若是可以,还请南方之墨再去寿春,让楚王授首,让都尉带他回咸阳伏罪,那吾等也不必攻伐了,楚地百姓归了秦国,自然也不必受波及,而能在新秩序下安居乐业……”
相里革面色一沉:“这位率长是在说笑么。”
黑夫笑道:“相里子不也是在说笑么?你也知,楚国不可能因几句话就束甲而降。那在此的都尉、率长奉大王、将军之命攻城拔地,唯奉命行事而已,又怎会因你三言两语就摒弃职责?故你在此鼓唇绕舌,不管说什么,一样是于事无补!”
相里革似乎也有准备,叹道:“我离城而出时,夫子和众人也如此劝过我,但我只是想试一试……看看能否像当年子墨子一样,制楚攻宋,免除一场兵祸。如今看来,都尉之意是不可能改变了?”
李由赞赏地看了黑夫一眼,同时板着脸道:“灭楚乃大王之心,乃秦国千万人之心,绝不可能更改!相里子无须多言!”
“既然如此……”
相里革扫视众人,拱手道:“吾等亦只能奉陪到底,以墨者守城之法相迎了!争城以战,杀人盈城,但这一战,死的必然多是秦人!”
单纯的嘴炮是不可能说服人的,南方之墨过去游说诸侯最大的依仗,就是墨家的守城之法,让进攻者对可能会造成的损失心生疑虑。
“这倒不尽然,相里子将秦国秦军想成楚国楚军了。”
黑夫道:“你方才说秦国大军征战,荒废国内百姓翻耕种植、收获聚藏,使百姓饥寒而冻饿死数不胜数?相里子未至秦国,不知秦之风俗,其百姓朴,及都邑官府百吏皆肃然,一直到秋收大丰才发兵,在南郡,今岁丰收,全郡公田多收六十万石!可供全军将士一月衣食。”
“且秦律令严明,严令兄弟同居者不得一同征召,故家家户户皆有劳力留守,有官府田典组织耕稼劳作,更有良匠制作器械,省去了百姓劳力。南郡如此,秦国诸郡亦如此。故秦数十万大军出征,兵不必三籍,粮不必三载,国内生产并未受到太大影响,相持数月,因将军飨士善食,士气却越来越高。”
“反观楚军,相持数月,面有菜色,连几个月都撑不下去,只能引兵东退而保,沿途百姓随之奔走,弃青苗于田地,舍里闾城邑无算……”
“故此战,对楚国军民伤害更大才是真的。至于争城夺地,除了吾等外,稍后还有十倍的大军抵达,十万之师,围三里小城,旦夕可破!更别说,城中有墨,我军之中亦有墨者,墨守墨攻,孰胜孰负?”
相里革看了一眼程商,遗憾地说道:“秦墨果然已不再信守子墨子之道了么?”
程商方才虽被相里革说得惭然而退,但在底下旁听思量良久,他也终于再度鼓起勇气,对相里革道:“相里子错了,秦墨亦在以自己的方式,履行子墨子的尚同之道!”
“子墨子说:古者民始生,尚未有刑政之时,天下人用言语表达的意见,也因人而异。是以一人则一义,二人则二义,十人则十义,人越多,不同的意见也就越多。众人都以为自己的意见对,而别人的意见错,因而相互攻击,这便是争斗的由来。”
“到了近世,天下的诸侯,也因为意见不符,都用水火毒药相互残害,以致天下混乱,有如禽兽相斗一般。”
“故子墨子曰,唯多口而出好兴戎。欲弥兵戎,便只能让天下之义,出于一口!九州万国,归于一国!而后方能继续推行兼相爱交相利之道!实现天下大同!”
一席话说出,程商觉得自己畅快多了。
虽然墨者都诵墨经,但不同流派的侧重点不同。
秦墨的准则,是“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以及“同一天下之义”。墨子认为,政令不一,只能导致社会纷乱,所以当实施自上而下的管理,一切统一于上。这种高度的集权主义思想,恰与秦法家不谋而合,这也是历代秦王能容许秦墨存在的原因,助秦一天下,也是秦墨实现理想的途径。
然而,南方之墨偏向的却是“兼爱非攻”,以及“言必信,行必果,使言行之合,犹合符节也”,依然遵循墨家两百年前的行事准则。
故两者是说不到一块去的,相互亦视彼此为修正主义异端。
“故而秦墨选择了被称为虎狼之国的秦……想要将多余的声音一个个尽数残灭?最后以天下奉秦王一人?”
相里革不以为然,他不认为一个严刑峻法的残暴国家,能寄托子墨子之道。
程商心中亦有担忧,但他沉吟半晌后,还是坚持道:“因为只有在秦国,方能实现墨者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之志!”
黑夫是最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他亦言道:“然也,在秦国,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有封地、属籍。有军功者,不问出身,都可以享受爵禄。比如我黑夫,无姓无氏之黔首,却因为立下军功,如今已位列大夫之属。”
“而楚国却与秦相反,我听说,楚王将宠幸的弄臣、宗亲父兄安置在左右,不论其才干如何,都置立为正官,任其结党营私,隐瞒良道。我若是在楚国,如今恐怕依然只是一介甿隶之徒吧?”
对于这一点,相里革无法否认。
“故百年来,秦益强,而楚益弱,战事未启,胜负已分!此战楚必亡而秦必胜!”
五百年的诸侯混战,造成了太多的痛苦,必须被终结,虽然终结它的秦,也逃不过崩析的命运。虽然秦始皇,虽会推行车同轨书同文,想让天下大同,却止不住征服的欲望,急兵急政,无法寄托起秦墨兼爱非攻,消弭战争的希望。
但这整个过程,仿若分娩时的阵痛,不可能为了免痛,而让婴孩胎死腹中。
黑夫最后道:“秦国有一句话,叫‘世易时移,变法宜矣’。这就像医者治病,病万变,药亦万变,病变而药不变,过去灵验的药方,也只能加剧病人痛苦!”
“现如今秦灭楚,一天下乃大势所趋,南方之墨一味阻止战争,已于事无补。长痛不如短痛,如秦墨一般,助秦加快天下统一的步伐,方为符合时宜!相里子,这便是我说的,汝等还活在两百年前,不知寒暑秋冬之变化!”
相里革眼中有些悲哀:“这位率长所言似乎不差,但秦墨想信守自己的道义,南方之墨亦要信守自己的道义!纵然与所谓的大势相逆,亦不能改吾等心中之志,告辞!”
说罢,他就要转身离去,然而一旁听了许久的率长孟嘉却按剑拦住了相里革,冷冷道:“你还想回去?”
门口的短兵亲卫,亦横戟在前,拦住了相里革的去路。
相里革转过身,看向黑夫,看向程商,也看向李由,眼中已充满了死志。
“我夫子及南方之墨三十余人,已持守圉之器,在汝阴城上静候。南方墨者助弱者御强之行,兼爱非攻之志,虽杀我,不能绝也!”
……
李由最终还是挥了挥手,放相里革离开。
在回汝阴的路上,相里革想起在帐内争辩的话语,不仅喟然长叹。
李由让他出帐时对他说,纵然南方之墨能在汝阴多守一两天,但等到秦国大军抵达,亦逃不脱陷落的命运。
而且,哪怕他们将这一路秦军稍稍阻挡,但颍水以北的秦军主力,亦将不断攻城略地,与步步抵抗的楚军进行残酷的厮杀,争野以战,杀人盈野。
所以,南方之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道途中央,面对成千上万战车狂飙,高高举起双臂,想要阻止它们前进的螳螂,除了自己被碾得粉碎外,不会激起半点波澜……
这些事,他们又何尝不知呢?
“然言必信,行必果,使言行之合,犹合符节也,这是墨者必须遵循的东西,孟胜因此与百八十名墨者死阳城君之难。吾等纵然难以扭转大势,但既已答应汝阴,哪怕秦军真的以十万之师攻之,南方之墨,亦会知不可为而为之,与之共存亡!”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这虽是孟儒之言,可放在墨者身上,亦是他们行事的准则!
想到这里,相里革捏紧了拳头,加快了脚下的步伐,他今日在秦军大营里见到的一切,得知的信息,对于守城,亦有不小的帮助!得快些回去,告诉夫子和同伴们。
然而,就在他走到半途时,却听到后面响起了一阵密集马蹄和车轮的轱辘声!
尘土飞扬间,两乘戎车,十名骑从从后方包过来,拦在了他面前!
相里革一瞧,站在车上的,正是在帐内言语不凡的黑脸率长……
“黑夫率长。”
相里革看着朝自己逼近的骑从,冷冷道:“李都尉不是放我离开么?莫非是反悔了?”
“都尉只答应让你离开大营,却没保证让你回汝阴。”
相里革面色一僵,他还以为,自己能像子墨子赴楚那样全身而退呢!谁料半路杀出个不讲信义的黑夫来!
“信义?”
黑夫不以为然地笑道:“这又不是春秋,我也不是墨者,两军相争,都是要将对方往死里逼,还讲什么信义?你也说了,有墨者守城,定会让秦人多数倍死伤。我一思量,觉得你回去后,将我军虚实告知城内守卒,再于城头布置机巧器械,指挥楚国军民守备,可能会多杀我十名,甚至百名属下兵卒!兵卒如我手足兄弟,我将他们带出来,便要将他们带回去,岂会为了所谓信义,让他们枉死?”
言罢,黑夫一挥手道:“二三子,将此人绑了,押回营中,汝阴不破,便一直关着!”
第0271章
黑云压城
相里革说谎了,汝阴城内的墨者,没有三十,连十人都没有,除他外,只有寥寥三人。
“相里革不会回来了。”
汝阴城头,抬头看着头顶的太阳,楚国南方之墨唯一也是最后的领袖邓夫子叹了口气,面上有些哀伤。
除了老迈的邓夫子外,身高九尺,如同一堵高墙的壮汉苦离,和身材瘦削,因为从小生活困难,长了一口烂牙的崎齿对视了一眼,也有些悲哀。
相里革与他们这些半路为墨的人不同,世代都是墨者,而相里革既是邓先生最得意的高徒,也是他们中间,唯一能够进行游说的人。
可惜,此人太过固执理想,崎齿闭上眼都能知道,外头的秦军不可能放弃攻城,相里革却偏要去试试。
“看来书读多了,人也是会傻的。”才加入墨者两年不到的崎齿暗暗想道。
现如今,相里革久去不归,三人猜测,他或许是因为言语不逊惹怒了秦将,被砍了头颅祭旗。
但却没有人怀疑,他会因为游说不成羞于返回,亦或是直接投降。
“墨者中如此脆弱之人,在过去二十年里早就陆续出走光了,不可能留到现在。”邓先生如是说。
邓先生已是齿发动摇的老朽,他是相里革、苦离、崎齿三人的“夫子”,是传授他们墨家道义的人。也只有他有幸见过四十年前,南方之墨聚集数十人,响应平原君的请求,赶赴邯郸,与天下仁人志士一起,协助赵国老弱妇孺抵御暴秦军队的那一幕。
那时的邓夫子才十八九岁,而当时的南方之墨,还是十分鼎盛的。
可那已是他们最后的辉煌了,之后魏国攻卫,墨者助卫守城,大半死伤,只剩下邓先生等留守在南方的数人存留。
斯人已逝,活着的人在祝贺他们死得其所,与鬼神同游的同时,也要开始招揽新的墨者,补充人手。
可是,这世道,有野心的士人都在追求功名富贵,墨家已不再是显学,也不受诸侯待见,谁还愿意做墨者呢?
武士们宁可做游侠,快意恩仇,也好过墨者严格要求门徒,禁止私斗的规矩。
文士们宁可做儒者,宽袖博带,夸夸其谈,入封君之幕,总好过墨者裘褐为衣,跂蹻为服,埋头与木头石块打交道。
南方之墨严于律己,吃苦耐劳,并且还与社会风俗背道而驰,力主节葬,梦想世上的人都像他们这样节俭克制,像爱手足兄弟一样爱天下人,这一切,都让人望而生畏。所以连黔首庶民,也宁可继续做他们的百工、商贾、农夫,甚至歌舞百戏,医药卜祝,也比做墨者强。
墨者宣扬天志,提倡大不攻小,强不侮弱,众不贼寡,诈不欺愚,贵不傲贱,富不骄贫,壮不夺老身……
然而,世人都喜唯强是依,籍此欺凌弱者,谁愿意助其对抗强者,主持道义?
所以到头来,墨者越来越少,而偶尔加入他们的,也只有那些感念墨者救助的弱势群体,并且还陆续死亡……
苦离虽身高九尺,但却性愚昧,当街遭人戏耍,被邓先生救下后,便木讷地跟在他后面,寸步不离。
崎齿家贫,是一淮北工匠,食于封君,日子还算过得去。但在秦楚之间战火燃起时,他家中也被波及,全家人尽数死亡,是被邓夫子和苦离从死人堆里拉出来的,这之后,他也加入了墨者的行列。
而相里革,则是世代为墨,自有一股子传承了两百年的坚持和执拗。
就是这四人,构成了最后的南方之墨……
“如今,只剩下吾等三人守此城邑了。”
崎齿嘴角有些苦涩:“老者、愚者、还有我这个寡者。”
这一幕真是讽刺,当汝阴危在旦夕时,保护它的却不是其封君斗然,不是项燕,而是这样的三个人。
崎齿有些悲观,他不觉得,依靠区区三名墨者,就能让墙垣低矮的汝阴抵御住秦军进攻。
他问邓夫子道:“夫子曾对我说过,古时也曾有懂得守城方法的人,但对内不亲抚百姓,对外不缔结和平,自己兵力少却疏远兵力多的国家,自己力量弱却轻视强大的国家,结果送命亡国,被天下人耻笑……故而助人要慎重对待,弄不好,懂得了守城的办法反为身累。”
“吾等如今,是否也被自己的守城之术所累?”
“是契约。”
邓先生虽然老迈,却也同他们一样,穿着短打褐衣,在城头忙活,他说道:“历代巨子有遗言,若有强者欺弱,大国侵小的不义之战,弱者小者向墨家求助,墨者不得拒绝!”
因这契约,两百年来,不知有多少墨者死于守城之战里,但他们依旧前赴后继,仿佛自己的牺牲,可以化作薪柴,让理想之火永不熄灭……
邓夫子转过身,指着城下那些在楚国封君和墨者安排下,来城墙边协助守城的本地居民:“秦楚两年三战,民不堪命。且今秦军入楚境,芟刈(shān
yì)其禾稼,劲杀其子弟,万民惊怖,视秦为虎狼。相比于秦,他们当然是弱小者,此时此刻,他们最期盼的,是能助他们将虎狼挡在城池之外,不要使其咬噬自己性命的人。”
他又指了指那些在大难临头之际,总算放下了高贵的封君卿大夫身份,也让妻妾编入行伍,在城下烧水帮忙的封君卿大夫们:“这些平日里的富者贵者,然秦军破楚,斩其树木,堕其城郭,填其沟壑,夺杀其牲畜,焚毁其祖庙,迁其重器。眼下,他们也是无助的弱者寡者,若再不奋力自救,便只能沦为鱼肉了。”
墨家并非无选择地加入每一场战争,而是当弱者发出声音,希望得到帮助时,他们才会卷入战局,并且永远都站在弱者一边。
强大的人单方面的杀害弱小的人,是决不能允许的!
这让崎齿想到了自己,当他在乱军危城之中茫然无助时,就是墨者救了他。
“再者。”
邓先生笑道:“这城也不一定守不住,汝阴虽然城池不高,但十分坚固,守城器具备,柴禾粮草充足,这便是我让人弃胡城而集中于此守备的原因。”
“弟子明白了。”
崎齿点了点头,略为动摇的心安定了下来,他又开始走到军民中间,向他们发出命令。
大批百姓群聚集在城头,为城垛加添砖块,进展不错。但另一方面,城墙下面滋生的那堆摇摇欲坠的建筑,又十分碍眼,它们紧贴城墙,活像附在船身上的藤壶,其中有商铺、酒肆和人家,以及便宜娼妓的女闾。
按照墨者守城的规矩,城内十步之内的建筑,都必须清空,半点不留,否则很容易被敌军抛射的烟矢点燃,引发混乱。
安排人去拆除这些建筑后,崎齿又对一个楚国军吏补充道:“在城内,凡是城外箭能射到的地方,一切柴草堆和房屋都要抹上一层泥。”
他负责指挥城下筹备守城,而苦离是个笨人,话语不多,只是挂着剑,去帮助百姓们扛沉重的土袋。
而邓先生,则是他们的主心骨,此时正在城头让工匠们安放墨者的利器:连弩车!
这种置于城墙上的机械,用大小一围五寸的木料做一个弩床,床重一百二十斤,可陆续射出长十尺的大弩箭六十支,杀伤力极大!但需十个人才能操作,邓先生只能临时教导一些城内的弓弩手,希望此物在御敌时能派上用场。
三位墨者及城内三千兵卒,五千百姓紧张的御敌准备,被傍晚时分急促的鸣金声打断了!
“秦军来了!”
尖锐的呼喊响彻城头,所有人都面色一僵,然后纷纷上城头御敌。
墨者的守城之法,是全民上阵的。每五十步的城墙,除了六十名兵卒外,还要安排男子十人,成年女子二十人,以及老小十人,共计百人。城下守楼士卒,一步一人,以此为标准,才足以守御。
眼下,城内的人手,勉强能够按此标准,将城头站满。
本该是喧哗而混乱的场面,然而,城头的楚国军民,都惊恐不安的看着远处的敌人,除了报警的鼓声金声,城墙上面鸦雀无声。
崎齿也爬上城头,站到了邓夫子和苦离的身边,他这下明白,为何众人都不言语了。
他看到,两里开外的地方,一面面玄黑色的战旗随风飘扬,明晃晃的戈矛剑戟森严夺目,一队队黑甲秦卒排着整齐的队列,一列列战车骑兵护翼其左右,在雄厚低沉的鼓声指挥下,他们踩着一致的步伐,推着赶制出来的攻城器械,坚定的朝汝阴走来。
这就是秦军啊……
城墙上,楚国人使劲压抑着胸中的恐惧,许多百姓握不住戈矛,并不由自主的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以舒缓自己的情绪,望着敌人向城墙逐步接近,所有人的心跳都随着秦军前进的步伐而神经质的跳动着。
崎齿亦然,这个加入墨者才两年的孤寡工匠,想起了在王贲伐楚的战争里,那些可怕的秦军,还有自己妻儿的死。
“崎齿,你的腿在抖。”
邓先生在一旁淡淡地提醒道,然后看向了崎齿,那双苍老的眼睛似乎在对他说:“现在下城,现在退出墨者,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