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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8章

    冯敬和两名亲兵划了半天船,方至夏口,才上岸,就被一支秦军斥候所缚,送到夏口秦军大营处,见他老爹冯毋择。

    “事情就是这样,我离开时,黑夫使安陆之民南下,前往百里外的沙阳乡(湖北嘉鱼),以就州陵之粮,儿乘船时,还看到一支兵卒,打着其旗号,往东而去……”

    但冯敬才说完自己所见所闻,冯毋择就冷冷道:“军律有言,自将自千人以上,有战而北,守而降,离地逃众,命曰国贼。身戮家残,去其籍,发其坟墓,暴其骨于市,男女公于官。”

    “都尉冯敬,奉命守安陆而降,全军半数覆灭,更被黑贼所俘,仅以身还,是为国贼……”

    他指着爱子,咬牙道:“老夫为将军,不可弃军自戮,只能将己罪报予咸阳,待新将抵达,方能伏罪,今日且先将这国贼拖出去,斩了!”

    “冯将军,不可啊!”

    一时间,幕府之下,满帐将吏皆下拜为冯敬求情。

    “将军,是黑贼狡诈,与奸民一起,里应外合取了安陆,换成吾等,那一仗也必败无疑。”

    “是啊,还请将军绕了冯都尉!”

    冯毋择却阴着脸,对诸吏的求情无动于衷。

    十余天前,他率军追击叛军贼民至安陆,救出了四千名被剥得赤条条的兵卒,没想到的是,这些人才入军中,惶恐之余,就散播起黑夫告诉他们的“始皇帝已崩,奸臣逆子弑君篡位”的消息,顿时引发了慌乱。

    对秦人而言,得知始皇帝崩逝,仿佛是天都塌了,士气大跌。

    冯毋择只能令军法官斩杀散播“谣言”者百余人。

    “勿要听乱臣贼子之言!”

    “陛下尚在!已归关中,将调拨大军南下平叛!”

    这是冯毋择已知的,唯一能让三军维持战斗力的说辞,秦卒像是太阳落了后,在黑暗里的迷茫的孩子,他们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接受这件事。

    但接着,冯毋择又隔着夏水被黑夫一叫唤,搞得好像是他故意放黑夫和安陆人离开似的,连监军也投来了怀疑的目光。

    如今黑夫“信守承诺”将不成器的儿子放归,这下更说不清了,若不杀冯敬,非但三军狐疑,人心大乱,连咸阳方面,也会怀疑起冯毋择来!

    冯敬知道父亲的难处,下拜稽首,泪流满面道:

    “若能以孩儿头颅,换得三军士气复振,换来父亲清白,儿愿赴死!”

    说着,他便毅然起身,随军正出了营帐。

    求饶之声更大了,连外面的兵卒也纷纷高呼。

    冯毋择枯坐许久,在军法官再度入帐请示,到底杀不杀时,终于还是叹了口气。

    “也罢,也罢。”

    “且让他多活几日,将冯敬拷上桎梏,送回咸阳,请陛下及御史大夫论其罪罢!”

    冯毋择虽忠于职守,但最终还是“父亲”的身份占了上风,不忍心做出以父杀子的事来。

    草草处理完儿子后,冯毋择召集众都尉进行军议。

    三月上旬,大军在安陆扑了个空后,冯毋择遂移师夏口,今已驻十余日矣。

    夏口是十多年前,为了让南郡与豫章通航而建的。此邑在荆江之北,依山傍江,开势明远,冯墉籍阻,高观枕流,正对沔口,实为津要,是江汉的枢纽要害,在武昌营设立下更为重要。

    之所以久久顿兵此处,是为了与上游数十里外的黑夫对峙,监视其一举一动。

    但冯毋择不得不承认,安陆之战后,这场战争的主动权,已完全掌握在黑夫手中。

    夏口舟师在武昌之战里遭到重创,无法一次性运载数万人渡江。冯毋择因为担心会遭到半渡而击,故不敢去江南主动进攻,只能盯着黑夫举止,打后手。

    就在这时间的飞逝中,南方的坏消息,接踵而至。

    首先是长沙郡彻底失去联络,李由生死未卜。

    接着是九江郡方面来报,说发现豫章郡北部几个县已投靠了叛军,想来南昌也丢了,豫章全郡已失。

    接着是衡山郡来报,说邾城对岸的鄂县有武昌营乱兵作祟,已占领县城,更有贼人称“楚王”……

    “是黑夫所为。”杨熊一口咬定。

    杨熊认为,冯将军可不能白白背黑锅,遂有样学样,在军中宣扬起黑夫的“罪行”来。

    “乱臣贼子黑夫,先诅咒陛下崩逝,妄言有遗诏,还要靖难诛奸?不过是幌子,他唆使武昌营之兵横行鄂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更拥立‘楚王’,不是造反作乱,还是什么?”

    说归说,但因为冯毋择疑心鄂城之乱是黑夫的诱敌之计,没有派一兵一卒去救鄂县之患。

    不过,眼下形势又变了,昨天刚送来的消息表明,那些占据鄂地的乱兵,跟黑夫还真不是一伙的。反倒是一支打着“武忠侯”旗号的军队从沙羡出发,击败乱兵,并杀死了“楚王”。

    冯毋择老脸有些发红,杨熊则浑然无事,禀报道:

    “如今,彼辈与豫章叛军合流,聚集在鄂地,衡山郡守说,营地连绵数里,恐有三万之众,正在伐木作筏,欲渡江东击,还派人以流水传简书,招降邾城……”

    “这便是眼下的形势。”

    冯毋择扫视众都尉:“二三子以为,大军当如何调度?”

    “当救邾城!”

    衡山郡尉立刻说道:“先前杨熊烧了武昌营数十万石粮秣,使得江南缺粮,黑贼有军民近十万,人吃马嚼,所费甚多。邾城是衡山郡首府,存有不少粮秣,为解军乏,黑贼欲就近夺取邾城,决不能使之得逞!”

    杨熊也出列道:“不止如此,邾城境通接淮南,襟带江汉,临深负险,屹为雄镇。于九江郡而言,亦有唇齿之卫矣。然隔在江北,内无所倚,若制驭失宜,使贼入其郊,则恣荼毒焉,黑贼以此为渡口,可长驱直入,向东寇乱九江郡!”

    众吏都倾向于去救邾城,但冯毋择却默然良久,目光只在地图上,荆江东、西之端看来看去……

    东端是邾城,西端,是南郡首府江陵!

    军情如火,瞬息之间,必须做出判断!

    最后,他才开口道:“黑贼亦为当世名将,善用兵,夺武昌,击安陆,喜欢出其所不趋,趋其所不意。”

    “兵法有云,行千里而不劳者,行于无人之地也。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

    老而弥坚的武信侯抬起头,冷笑道:“老夫被他骗了两次,但不会有第三次!汝等以为,黑夫想打的,真是邾城?”

    ……

    三月下旬,黑夫已安排安陆那一万民兵带着老弱妇孺南徙沙阳堡,以避夏口冯毋择军突袭,又使季婴带着五千人北上云泽,执行另一项特殊任务。

    而他自己,则带着改编后最为壮勇的两万五千人,离开了州陵县,来到了县西,一处叫“乌林”的偏僻小乡。

    大军来到乡邑后,投降黑夫的当地县尉禀报道:“武忠侯,乌林以西,自是复无人居,但见云梦之间葭苇弥望,当地人谓之百里荒。自此陂泽深阻,常有虎狼犀兕出没……”

    黑夫颔首,数百年后,一个叫曹操的人在此屯兵,并横槊赋诗,不可一世。

    但赤壁之战后,曹某人却又从乌林狼狈西逃,逃亡的终点正是江陵,而连接江陵和乌林两地,只有渔夫、猎人、野兽才知晓泽中小道,断断续续,长约两百里,被称之为……

    “华容道!”

    向导向西指道:“从此道可至华容县也,再往西渡过阳水,便能抵达郢县、江陵。”

    曹操要逃回江陵,走华容道是最捷径的路线。

    而对想要声东击西,夺取江陵的黑夫而言,这也是唯一可行的道路!

    行千里而不劳者,行于无人之地也,黑夫就喜欢从敌人统治力量薄弱的地方,对中心城市发动突击!

    但在率军踏上这条泥泞荒芜的小道前,黑夫却对将士们三令五申,下达了一道让人匪夷所思的军令:

    “不许大笑!”

    第0761章

    老当益壮

    黑夫带着主力沿华容小道朝江陵挺近之际,季婴、共尉二人,也奉命带着五千人,由州陵县北上。

    这支部队成分复杂,基本由南郡人组成,但却来自不同的县:竟陵、云杜、新市、当阳、编县、鄀县、鄢县……

    脚下是南郡人习惯在湖泽间行走时穿的草鞋,头顶戴着遮蔽晚春烈日的斗笠,每个人背着数日之粮,脸上洋溢的笑,不似打仗,更像回家。

    黑夫给众人的命令,还真是回家……

    除了招徕避秦政而逃入山林沼泽的百姓外,这五千人将回到各自的家乡,作为宣传队、播种机,散播始皇帝已崩,武忠侯北上靖难的消息。同时利用乡党情谊,拉起一支队伍来,对当地县、乡发动进攻……

    说白了,季婴、共尉二人的任务,就是到敌人统治力量薄弱的地方去,建立敌后根据地,牵制冯毋择主力,好让黑夫“声东击西”,占领江陵的战略成功。

    “纵然冯毋择不去救邾城,一旦南郡处处皆是烽烟,彼辈也将四面救火,疲于奔命!”

    甚至于,连江陵的南郡郡兵都会被各县的告急钓出来,让黑夫能轻易夺取。

    黑夫还不忘传授二人十六字真言:“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

    季婴和共尉出发后,约定好,汉水以东数县,季婴去发动,汉西诸县,则由共尉去渗透。

    但当共尉与季婴分道,带着两千人抵达竟陵县(湖北省潜江县),准备在这里大干一场时,却发现他们面对的,可不止是本地县卒……

    三月底,竟陵县汉水渡口边的芦苇从中,共尉跟着探查前方虚实的斥候摸到边缘,拨开芦叶,却发现,这里已不复昔日宁静,空旷的原野,已被无边无沿的军队占据。

    展目远望,只见汉水两岸车骑旌旗遍布,矛戟如林,行军队伍足有数里之长,前为骑士,后为步卒,远望之下,烟尘弥漫,军容甚盛。

    人嘶马鸣之下,鸥鹭被惊得漫天乱飞,而共尉,也盯着那刚渡过汉水的“武信”大旗,惊觉大事不妙!

    “是武信侯冯毋择的大军!”

    ……

    在离开竟陵县十余里后,冯毋择被告知,有一支两千余人的叛军,眼瞅着大军远去,便突然从云梦泽杀出,袭击了渡口亭驿,烧毁码头,使得后续数千人押送的辎重不得济汉。

    而这时候,前两天他们经过的云杜、新市两县,也派人赶上大部队,报急道:

    “将军,有数千叛军分为数队,从泽中杀出,袭击乡邑,鼓动县民反叛。”

    “后军助县尉击之,彼辈便又遁入大泽,不见踪迹。”

    “待后军再度上路,那些叛军便又出现,不断滋扰两县,若不救援,恐云杜、新市有失……”

    真是处处起火,手下都面露忧虑,想要回师救援,但冯毋择却不忧反喜,乃于马上仰面,哈哈大笑不止。

    都尉们面面相觑:“将军何故大笑?”

    冯毋择道:“我不笑别人,却笑那黑夫,他固然善于用兵,避实击虚用得极其娴熟。但这次,掩藏的狐狸尾巴,还是露出了一角,其兵势所向,果然是冲着江陵而去!”

    都尉们本来就对冯毋择一意孤行,不救危在旦夕的邾城,却率全军向江陵行军的举措有些怀疑,此刻更加诧异:

    “何以见得?”

    冯毋择道:“若我所料不差,黑夫肯定授意袭击竟陵、云杜、新市三县的叛军,效仿吴孙子疲楚误楚之计,我出则归,我归则出,想要让我军四处救火,疲于奔命!”

    三百年前,孙武助吴王阖闾伐楚,他认为楚强而吴弱,不能直接决战。于是便将吴军分为三支,轮番出击,骚扰楚军。

    这样,楚王每次接到告急文书,必派军前往救援,申、息之师刚击退一支吴军归来,还未来得及休息,边境又有告急,只能奉命出兵平定另一处骚扰。

    一年之中,楚军往返奔波,竟达七次之多,被弄得筋疲力尽。

    狼来多了,也就麻痹大意了,于是孙武才带着吴军溯淮水而上,直接抵达楚国腹地发起总攻,遂势如破竹,五战入郢!

    “今黑夫用此故计,定是想要让我军四处平乱,而错失了驰援江陵的时机,他此时定已沿江走小道,准备袭击江陵了。”

    冯毋择的目光看向了西方,长舒了一口气。

    “赌对了!”

    屯兵夏口,得知邾城求援时,冯毋择便知道,自己必须做出抉择。

    “此乃声东击西之计,顾东则失西,顾西则失东,东西必有一失……”

    关键在于,黑夫在哪,他的主力在哪!

    冯毋择的目光,最终定格在西边。

    “夫江陵者,楚之旧都也,北有鄢汉之蔽,西有夷陵之防,东有云梦之饶,易守难攻,可一旦夺取,黑夫便能获取大量人口和粮食,还能因势利便,号令西楚、南楚。”

    “故江汉之形胜,莫过于江陵也。”

    而更进一步,西进则可威胁巴蜀,东则越冥厄以迫陈、蔡,北上取鄢,可威胁南阳,乃至于破武关,入关中。

    “邾城固然关键,但江陵,更重要!”

    所以冯毋择料定,若自己是黑夫,定会亲帅主力,优先夺取江陵。

    既然得知黑夫主力所在,事情就好办了。

    “只要能灭尽叛军主力,擒杀黑夫,这场席卷南方的叛乱,便将土崩瓦解!”

    于是冯毋择下令道:

    “告诉后军,带着辎重进入竟陵,紧闭城门,不用理会叛军滋扰,云杜、新市亦然。大军只带数日之粮,随我直趋江陵!那儿的米粮,够我军吃五年!”

    声音洪亮,仿佛在告诉所有人……

    将军老矣?

    将军未老!

    言罢,冯毋择狠狠打了一下马鞭,让大军加速前行,并咬牙暗道:

    “黑夫啊黑夫。”

    “你这辜负陛下信任的乱臣。”

    “天诛的祸国之贼,荧惑妖星。”

    “老夫终于,逮到你了!”

    ……

    冯毋择走的是康庄大道,可日行五十里,而黑夫走的则是华容小道,日行二十里是常态。

    华容道极为偏僻,空气黏热潮湿,加上地窄路险,坎坷难行,夜里连扎营都是难题。

    行军时,长年浸泡在腐沼之中的浓密树丛,从道路两旁朝将士们步步进逼,密林里有虎视眈眈的虎狼,水中有半浮半沉的鳄鱼,看起来活像长了眼睛和牙齿的黑木头。

    经常会出现人马陷入泥泞之中,不得脱身,黑夫只能令兵士砍芦苇、蒿草填路,这才勉强渡过。

    艰苦程度不亚于红军过草地,在差点被一个泥潭淹死后,五百主有、汝阴人邓宗不由抱怨道:

    “君侯干嘛不走水路呢,虽然敌军在夏口也有船,但要论逆流而行,还是灵渠舟师那些明轮船快吧?”

    安陆人垣雍瞪了邓宗一眼:

    “你当江陵没有舟师么?勿要质疑君侯的决策!”

    事关机密,二人都不知道原委,后面的吴臣却明白。

    “灵渠舟师几度折返云梦,早已破损不堪,且只能载数千人,恐怕无法强攻江陵。不过,君侯是留着它们,却是想要让给另一批人坐船走水路……”

    总之,足足行了八九日,他们才踏上干燥的陆地,进入华容县境,三军已成一群泥人了。

    黑夫回望落在身后的云梦泽,忽然问吴臣道:“吴臣,算起来,从起兵到现在,吾等已几次往返云梦了?”

    吴臣掰着指头道:“二月中旬,君侯带着三千短兵出云梦,突袭武昌,是为一次。”

    “二月下旬,君侯带着五千人北渡云梦,打回安陆,解救乡亲,是为两次。”

    “三月初,携民南渡至沙羡,是为三次。”

    “眼下经云、梦之间的华容小道暗袭江陵,是为四次……”

    “真是巧了,居然是四次?”

    黑夫心中一乐,顿时忘了自己下达的“不许大笑”的军令,哈哈笑道:“此战若胜,四渡云梦,这或将成为,后世津津乐道的战史奇迹!”

    ……

    虽然疲敝,但华容乃小县,取之易如反掌,不多时,华容县令、尉西逃,县丞投降,三军入城,打开仓禀大吃一顿,休憩整顿一日,等士气精力恢复了,这才挥师西行。

    至此,黑夫一行已有车六七百乘,骑千余,卒两万余人,气势汹汹,夺江陵虚城,敌数千守卒,当是易如反掌。

    但才到郢县以东三十里,黑夫的斥候却回报,说一支大军也刚刚抵达郢县,如今正在郢县以东安营扎寨,列阵以待。

    “人数与我军相当,旗号是武信侯,冯毋择!”

    黑夫笑不出来了,此时此刻,颇有种想要去屋里找小娘子偷情,裤子都脱了,却发现人家老公阴着脸站在门口的尴尬。

    但黑夫毕竟脸皮厚,眼看奇袭不成,便摇着头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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