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9章
但另一方面,朝廷已经派遣大军南下平叛,中原各郡援兵正源源不绝开入陈郡,陈胜他们就是倒霉遇上了砀郡军。关中那边,更派了五万大军,入驻南阳,与北伐军对峙……的确,在这种局面下,再带着千八百人单打独斗,随时会被朝廷大军无情镇压,还不如投靠强者!
但还不等陈胜做出决断,陈瞎子却叫唤了起来:“武忠侯贵人多忘事,或许已将老朽忘了!”
吴广骂道:“你不是说十多年前,武忠侯被困鲖阳,欲要诈降突围前,也曾踌躇不安,来找你避席下问,算过吉凶么,事后还亲自来拜会,岂会不记得你!”
陈胜却了然,冷笑道:“吴叔,算了,这厮只是在你我面前吹嘘,为自己贴金,依我看,武忠侯根本就没找这瞎子算过吉凶,更不认识他!”
吴广气得将陈瞎子踹了出去,在室内踱步数次后,又道:“纵无人引荐,吾等还是得去投奔武忠侯。”
“首先,此地到息县,不过两百里路,数日可至,只要渡了汝水,就是北伐军的地盘,不担心后面追兵了。”
“其次,我听从南边来的人说,武忠侯每到一处,都令人发布告,说不论布衣、赘婿、商贾之属,但有文武之才,或能出长策、奇计,而助余靖难功成者,且效毛遂自荐,凡有真才实学者,必得而用之!”
吴广鼓动道:“陈涉,你常自比鸿鹄,虽然吾等亦为布衣,但若能投靠北伐军,定有一席之地!或许真能当上真正的都尉、司马呢!”
“吴叔,你只满足于区区都尉、司马么?”
陈胜却长叹一声道:“我曾听人说过武忠侯的一句话,公侯将相,宁有种乎?”
这句鸡汤名言,随着黑夫渐登高位,早就传播开了,心中有志向的布衣黔首,常张口就来,也不稀奇。
但陈胜却摇头道:“此言是很提气,但要我说,这句话,还缺了点什么。”
吴广不解:“已是极好,乍听此言,让我惊了好几日,还缺什么?”
陈胜不以为然:“要我说,得改一个字!”
“什么字?”
陈胜眼中炯炯有神:“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
翌日,一千劳顿疲乏的戍卒、闾左、轻侠在陈胜、吴广“秦军追兵将至”的恐吓下,不情不愿地起身,在城邑南边的岔路口集合。
这里有两条路,一条通往西南,入新蔡县境内,渡过汝水可至息县,行程两百里。
一条通往东南,入寝丘县、汝阴县境,渡颍水可至下蔡,行程三百里。
戍卒们惊讶地发现,平日里形影不离的陈胜,吴广二人,竟各领了一队人马,分居两道,二人打马相错,拱手作别。
吴广有些不舍:“陈涉,你当真要去投项少将军?”
“吾等毕竟是楚人,岂能不从楚怀王之旗?”
陈胜笑了笑,不过真实的原因,他昨日已告诉吴广了:“陈涉的追求,是在这乱世里混出头,终能为王!而不满足公侯将相之位。”
若去投靠北伐军,纵功成,终难为王,因为武忠侯始终自诩为秦吏,他自己都不称王,手下人更别想了。
再者,听说朝廷已调遣大军至南阳,定要将北伐军剿灭,虽然陈胜承认,武忠侯是天下名将,但他也在淮阳见识到了秦军的战斗力,朝廷与北伐军,谁胜谁负,尤未可知,一场打仗下来,必多死伤。
反倒是淮南的“楚军”,可以乘着朝廷和北伐军在南阳两虎相争时,大肆略地,重建楚国!
所以陈胜觉得,乘早过去,跟着项少将军,反而更有再度坐大的机会……
吴广重情谊,说道:“若如此,我也随你去下蔡,投靠楚军罢!”
陈胜却道:“不可,如今局势纷乱,不论是北伐军还是楚军,谁也不知道最终谁能得势,若你我同投一家,他日可能会一同败亡。”
“不若分开投效,我投项籍,你投武忠侯,往后,不管谁得了志,都能给另一人,留一条退路……”
“还是陈涉想得远。”
吴广被说服了,遂带着三四百人,往西南而去,一边走,吴广还不住回首。
而陈胜也带着剩下的人,往东南行,身影渐行渐远。
“吴叔!”
但行不多时,陈胜却独自打马而回,遥遥朝吴广拱手:
“你我二人,虽非血亲,却情同兄弟,今日在此分道,若他日有了成就,切记!”
“苟富贵,勿相忘!”
……
第0780章
一朝英雄拔剑起
“伯兄,你这次回去,且帮我告诉在江南暂居的数万父兄昆弟、姊妹们。不是黑夫不让乡亲们回安陆,而是因为安陆还不够安全,任谁都不想才回家乡,屁股还没坐热,就又要随我渡一次云梦泽罢?”
“再者,不管是春耕夏耘都已耽误,安陆百里之内,没有一粒粮食,还不如在江南好好种稻。等到了明年开春,北伐军顺利将战线推进到宛城、武关,甚至已经北伐成功,再让他们回来,各归其家,我还会出钱出力,将各家屋舍修好!”
挥手送走了衷,再回头,黑夫面前是一片废墟的安陆县城……
烧城的是冯毋择残部,在他们被利仓、季婴追击期间,开始了疯狂的破坏,整个安陆县,几乎所有乡邑都被烧毁,农田化为焦土。
“幸好母亲没有看到这一幕。”
看着衷渐渐远去的身影,黑夫叹了口气。
母亲是六月初一那天走的,黑夫、衷、惊三兄弟齐聚一堂,陪在她身边,老人家走得很安详,最后的心愿,是乡亲们是否能早点回安陆……
“一定能!儿不仅会让安陆的父老乡亲重新过上好日子,也要让全天下人,都能安享太平!”
这是黑夫握着母亲双手,最后的承诺。
黑夫与大哥衷一起带着老人家的棺椁,回到安陆,将她葬在云梦乡。
曾经富庶的乡邑里闾,如今却是这般光景: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松柏之间,坟冢累累……
想要恢复如初,恐怕要整整一代人的时间。
“一朝英雄拔剑起,又是苍生十年劫……最先受难的,却是家乡故土,这就是代价么?”
“现在的我,还有资格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批判田横兄弟么?”
黑夫自嘲一笑:“只望能使尽我浑身解数,不管用上怎样的手段,都要将这场浩劫,缩短到三年……不,两年之内!”
如此想着,在一间废弃的亭舍,黑夫也开始了今日的办公,即便是抽空回一趟老家,他也要随时了解急报传来的军情。
现在是秦始皇三十七年六月中旬,虽然对父老乡亲们,黑夫说安陆还不安全,但事实上,整个南郡,已被置于北伐军新打造的防线之内。
东面是淮水、桐柏大复山天险,核心是刚占领的冥厄三塞,东门豹、利仓带着两万人守之,扼住了南郡、衡山、南阳、九江、陈郡五地交界。
西面是汉水、荆山天险,核心是鄢县,也就是后世的襄阳,韩信、共尉、周昌带三万人守之,阻断任何可能来自北方的敌军。
随县则是两者中的枢纽,那个建议黑夫“称王”的随何,黑夫为了千金市马骨,好让各地布衣之士踊跃来投,留了他一条性命,随何倒也老实了不少,在攻克随县的过程里出谋划策,立了不小功劳,助季婴兵不血刃占领了那。
如今防线已成,北伐军成军后,制定的战略计划,不到两个月时间便全部完成……
眼看进展顺利,才被黑夫压下去的“左倾激进主义错误”又开始冒头了。
黑夫拆开来自鄢县的军报,不由皱眉。
“共尉禀报,说关中秦军只龟缩于宛城(河南南阳市),不管周边县邑,请求继续向北进军,占领邓、叶,三路会师于宛?”
黑夫立刻做出批示:“让他听韩信的,只略取周边各县粮食,绝不可贸然去攻打宛城!”
“南阳是个陷阱,王贲设下的陷阱!”
黑夫已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当今天下资历最老的名将,通武侯王贲,曾经的上司,如今难缠的对手,绝不可掉以轻心!
“我还是个不会打仗的小卒时,王贲将军就已经统帅二十万大军灭梁了,诱敌以利,他做得极其精妙,故意不防守南阳各县,就是要引诱我大军深入,最好围攻宛城,那样正合他意!”
猎物大意的一瞬间,王贲就会出手,他这次动用的主力,可是与南军齐名的上郡兵啊,加上杂七杂八的征召兵,总兵力至少有二十万,是北伐军的一倍……
经过与萧何、韩信等人的商议,众人一致认为,如今北伐军寡而秦军众,不能在敌人预定的战场作战,先在正面采取防守姿态,却从侧面寻找突破口,以打破局面,分散敌军兵力。
西边,黑夫已派遣陆贾作为使者,过江关,潜入巴中,除了要迎回叶子衿外,还背负另一个使命……
至于东边……黑夫已瞄中了陈郡的一块地方,并相信,那或是决定未来胜负的关键。
他拆开了冥厄送来的信,按照黑夫的指示,利仓已占领陈郡息县,正号召陈地仁人志士响应,也不知效果如何了。
没想到,除了利仓对陈郡的虚实汇报外,竟还有一个意外之喜!
黑夫扫到信末尾,竟不由站起身来:
“吴广来投?”
……
“陈胜吴广被征召来进攻北伐军,中途遇大雨,遂带着戍卒在鲖阳举事,又北攻淮阳失败,败走鲖阳,陈胜去投了东边的项籍,而吴广来投了我?”
招来为利仓送信的使节,细细询问发生在息县的事后,黑夫感觉有几分滑稽,这段历史看着是那么眼熟,仔细看却全乱套了……
黑夫现在已知道,许多年前,那个跟项梁去关中的项羽是假的,真项羽已在淮南造反,更占领了寿春,宣布复兴大楚。
随何给黑夫提议的“称楚王”之策,也被项羽用上了,那个满脑子肌肉的年轻人恐怕没这么聪明,定有智者指点。
虽然知道放任项籍必成大患,但黑夫作为朝廷最关注的对象,精力全在构筑防线,以应对王贲上,兵力捉襟见肘,实在没工夫去淮南与项羽角力。
只能暂时保持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顶多派舟师和把兄弟吴芮,带着越兵东进,伺机把江东给偷了……
所以他只笑了笑:“陈胜去错了地方,恐怕不久便要后悔。”
“吴广倒是聪明,选对人了!”
阳夏人,字叔,应就是历史上赫赫大名的吴广没错。
虽然搞不懂他为何要与陈胜分道扬镳,但既然掉到黑夫兜里,就别想跑了!
黑夫摸着下巴琢磨道:“我正好需要一支,能够深入汝南的队伍,最好由陈郡本地人领兵……”
所谓汝南,便是汝水之南,后世的驻马店市,黑夫对那一片,其实很熟悉。
十四年前,第一次秦楚之战,鲖阳突围后,黑夫就带着兄弟们,渡过了汝水,在楚将景驹追击下,途径慎阳(河南正阳)、阳安(河南确山),前往秦国控制下的吴房(河南遂平),穿汝南而过。
所以他很清楚,此地北望颍、洛,南通淮、汉,倚荆楚之雄,走陈、许之道,山川险塞,田野平舒,战守有资,耕屯足恃,介荆、豫之间,乃是一襟要之处也。
更重要掉到是,汝南就在南阳郡之左,再过月余时间,当北伐军与秦军,双方加起来二十几万人对峙于南阳时,汝南或将成为破局的关键,黑夫不能不提前落子……
“那吴广,他与陈胜举兵时,有没有自任官职?”
黑夫笑道:“这些举义的人,不都喜欢自称什么将军、都尉,甚至有称王的么?”
信使想了想道:“陈胜自称都尉,吴广好像自称司马,不过吴广只带了三四百人来,利都尉觉得,封他一个五百主,顶多二五百主即可。”
“不,就封吴广为司马,别部司马,直接听命于我!”
黑夫却摇头:“吴广可是陈郡第一批来投的人,是马骨啊,原来是什么,现在就得是什么!”
这官职,就相当于“独立团吴团长”。
黑夫又指点信使:“汝回到息县后,再找到吴广,将我的原话告诉他。”
“吴广,你若能为本侯从陈郡拉来三千以上的人,并作为先锋,夺取汝南,我就让你做都尉!”
……
与此同时,陈郡最南边的下蔡县,历经千辛万苦,跋涉三百里的“都尉”陈胜,也终于见到了“项少将军”。
来下蔡防守的陈郡郡尉,以及他手下的三千兵卒,已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被忽然从下游渡淮袭击的项籍打得全军覆没。
陈胜抵达时,楚人兴致勃勃地收拾战场,挑拣甲兵,这让刚打了败仗的陈胜一行人多了几分安全感。
等经过漫长通报,得以入帐拜见时,陈胜才发现,慕名来投的不止自己一支队伍。
龙亢人龙且、下城父人余樊君、更有东海郡过来的项氏子弟项他,他们或是项燕旧部,或是地方豪侠,项他则是项籍族侄,都是听闻项籍举旗复楚后,积极响应的。
帐内论次排坐,或以名声,或以家望,或以年岁,陈胜只得最末,贴着门口就坐。
亚父不在此处,但项少将军依然展示了他的贵族风范:虽有万夫不当之勇,但却对陈郡、东海、泗水慕名来投的贤能良士恭敬慈爱,言语呕呕。
项籍亲自邀约龙且坐到了他下首:“龙司马曾是项籍大父军中战将,可独当一面,籍仰慕已久,今能来投,我军如虎添翼!”
又回头给了族侄项他一拳,笑骂道:“小他,久不露面,我还以为你死了!”
对余樊君等,项籍亦多少听过点名头,都能夸赞一番,唯独轮到末位的陈胜时,却卡了壳。
“阳城人陈胜?”
项籍迷惑地看了看左右,他们却也摇头不知这是哪的人物。
陈胜有些尴尬,自我介绍道:“胜过去,不过是个黔首布衣,为人庸耕,没什么名声……”
项籍倒是笑了笑,给了他一个台阶下:“暴秦治下,谁不是黔首布衣?都一样,都一样。”
嘴里说着一样,他心里,却不以为然。
“我不是,我是花脸的刑徒。”
项籍手下第一战将,被任命为先锋将的英布识趣地接话,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至此,气氛还算不错,陈胜也吐露了一些淮阳的虚实,还建议项籍去取了此城。
但当有知情的人在项籍耳边窃窃私语后,项籍便皱起眉来,看陈胜的眼光也变了。
“陈涉,有人说,你举事后北攻淮阳时,不止打了我大父的旗号,还打了公子扶苏之旗?”
他冷笑道:“汝这次举事,从秦公子焉?从楚焉?”
项籍当面质问,陈胜额头生汗,只能装傻道:“陈胜庸耕之徒,没什么见识,只听人说扶苏是昌平君之侄,楚妃之子,还以为也是楚人,遂乱打一气,不想竟错了!还望少将军勿要见笑!”
“陈胜现在只一心想要投效将军,为复兴大楚出力!”
“扶苏是楚人?”帐内一群人都被逗乐了。
虽然陈胜说辞拙劣,但一番搪塞,也算应付了项羽的质问。
但陈胜不知道,项羽此人,虽然颇有贵族风范,接人待物时十分热情,却也是个于人之罪无所忘的小心眼……
在招待各路豪杰来投的宴飨结束后,项籍开始给众人安排官职了。
既然已“复兴大楚”,在蔡赐和范增主张下,他们已废除了秦制,沿用楚国的“敖制”。
项籍摸着手里的印章,想来想去,决定让龙且做“莫敖”,这是地位很高的军官。余樊君是带城投效的,遂为下城父县公。就连19岁的项他,也当了“郎中”,留于帐内应事。
眼看其他人的官职都定好了,项他想起那个“以为扶苏是楚人”的氓隶陈胜,问项羽道:
“少将军,那陈胜该任何职?”
项籍想到陈胜竟敢并举两旗,首鼠两端就心里不舒坦,也看不上他带来的那数百残兵败卒,随意地说道:
“我看他身材雄壮,有点武艺,却不知其心是否能忠于大楚,且先留在营中,做个持戟小吏吧!”
第0781章
城头变幻大王旗
寿春楚王宫中,有一座荷台,台下是一池荷花。时值六月,高台下满池荷花并蒂开放,淡淡清香沁人肺腑。
“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吾等楚人很喜爱荷莲,当年末代楚王也常让嫔妃们以荷为衣裳,共戏于水中。”
蔡赐行走于此地,对身后比他老许多的范增喃喃道:“我记得十三年前,秦军破城,也是五六月份,那会我身为楚王门尹,只能无力目睹城破国亡,公主季芈不甘受辱,从这高台之上,抱着她喜欢的狸奴一跃而下,登时香消玉殒……”
“也是讽刺,国是亡了,这一池荷花却没开败,一直长到了现在。”
说话间,蔡赐恍然发觉身旁没人了,一回头,范增却坐在塘边,盯着塘里的鱼笑道:“倒是个垂钓的好地方,不比巢湖差。”
见这老朽如此作态,蔡赐也不拐弯抹角了,踱步回去问道:“范公,那位‘楚怀王玄孙’,你究竟是从何处寻来的?我也在宫中许多年,甚至做过三闾大夫的副手,专门执掌宗室籍谱,竟从未听说过!”
蔡赐的怀疑由来已久,五月底,他们才破寿春,范增就找来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孤儿,说成是“楚怀王玄孙”,硬将他推上个楚王的位置,仍称楚怀王。
对此蔡赐颇有异议,但当时没他说话的份,近日,随着随着黑色秦旗落地,赤色楚旗高高飘扬,昔日楚国的一切制度都被恢复了。
楚国的官制与秦燕齐三晋皆不相同,因为楚国不服周朝,搞了自己的一套,官吏制度比较复杂,名称独特,比如秦与其他五国的丞相、相邦,楚国称之为“令尹”。
令尹之位,范增力荐蔡赐担任,因为蔡赐曾是“房君”,是个不小的贵族,素来德高望重,更是硕果仅存的朝官,遂举为令尹,范增自己只做了不大的“左徒”之职。
虽然知道,彼辈不过是利用自己的名声,实际上并无半点实权,但蔡赐还是想问清楚,否则心里一直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