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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7章

    “我今日方知,为何周、秦皆以此一隅之地,而能并天下。”

    低头捧起一撮黄土,望着四面八方皆有的密集里闾农舍,韩信知道,自己算进入秦之腹地了。

    但这时候,韩信却开始面临抉择。

    两条不同的进军路线摆在面前。

    “从虢县往东,至咸阳三百余里,一马平川,且有驰道相连,车三四日可至,步卒也不过七八日。眼下敌兵皆在蓝田、商於,与武忠侯决战,咸阳空虚,唾手可得,如此大功,将军可轻取也!”

    汉中人赵衍力主韩信直接向东,莽到咸阳去。

    赵衍本是汉中郡一名县尉,直到数月前才降北伐军,深知自己投诚太迟,武忠侯靖难成功后,恐怕无法得到高官厚爵,遂寄希望于韩信身上,希望能分到攻取咸阳的大功。

    但有监军之任的陆贾却持不同看法。

    “伪帝虽然将主力放在蓝田、武关,但关中人口丰饶,征调数万人抵御吾等,实非难事。而陈仓兵溃败后,仍有数千人向北退至雍城。若舍雍城而东向击咸阳,前有阻碍,后有拦截,我军辎重又远在故道口,恐将进退维谷,反而不美……”

    虽然看法相悖,但前提都建立在黑夫未入武关上。

    因为秦岭、大巴山重重阻隔,且两军都在前进,所以韩信等人至今还不知道,武关早在十多天前,就被黑夫给破开了……

    韩信看着地图沉吟,若换了大半年前,一向喜欢兵行险招的韩信,肯定毫不犹豫,选择拔营东进,定要先登咸阳,让天下为之侧目!

    可去年他孤军深入南阳,回师时在丹阳被王贲逮住,大败一场,损兵折将。这次打击给韩信性格带来了很大的改变,他锐气大挫,没那么目中无人了,加上与武忠侯侄女成婚,婚后男人毕竟与昔日小处男不同,变得越发稳重……

    他知道,军中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于是韩信道:“武忠侯之所以让吾等从汉中入关,是为了牵制敌军,好让主力顺利攻入武关,进抵咸阳。”

    “而不是孤注一掷,寄于偏师冒险,袭取咸阳。”

    走故道是以奇胜,但现在,就必须以正合了!

    “故吾等能做到前者,对雍城围而不攻,诱咸阳发兵来援,便已完成君侯之命了。”

    而打完援兵,就能放心攻城了。

    韩信指着雍地地图道:“雍地夹渭川南北岸,沃野千里,原田肥美,物产富饶,所谓秦川也。”

    “若吾等攻占此地,便在关中站稳了脚跟,再加上此处乃秦之故都,历代君王宗庙社稷所在,当关中之心膂,为咸阳之右辅,足以震撼关中,将北伐军之威望仁义宣扬出去!”

    “更妙的是,雍城南扼散关,汉中兵粮可源源不断北上;西有陇关,与陇西郡相邻,可接应从祁山道袭击西县的蜀郡兵;北接回中道,直通北地郡,君侯旧部章邯及长子所在……”

    “取得雍城后,旬月之内,便能打通三地,雍、北地、陇西连成一片,幅员千里,人口百万,群起响应,东向进围咸阳。”

    “此乃百胜不败之法也!”

    陆贾松了口气,他是黑夫套给韩信的缰绳,韩信选了最万无一失的打法,让陆贾不必担心他重蹈覆辙,而且还有一点,陆贾没说。

    这次入关之战,韩信决不能独占功劳,他得搞清楚谁是配角,谁是主角……

    但韩信下一句,却又让陆贾哭笑不得,这韩信,还是不够老道啊。

    定下北上雍城的方略后,虽然佩服黑夫大战略,但对其临阵用兵依然不甚看好的韩信竟乐观地说道:

    “到那时,就算武忠侯未能攻入武关,光靠吾等,也足以制咸阳之命了!”

    ……

    而此时此刻,这一战的主角黑夫,正站在蓝田山的指挥所上,远眺十余里外,与北伐军隔着灞水扎营的王离军。

    “小小王有进步,至少扎营上,有板有眼,颇得武成侯之家学真传,只不知临阵指挥上,从其大父、乃父处学得了几分?”

    言罢,黑夫回过头,看向身后伏地跪拜的中年人。

    “你说蓝田军秩序混乱,人心惶惶,甚至还有不少逃卒?”

    却是李斯次子李于,数日前从杜亭南遁,乘着关中的乱象,欲来联络黑夫,却在蓝田县附近遭遇了一群兵卒……

    “我当时心中绝望,以为是王离派来巡逻的斥候,岂料彼辈却是一群逃卒,抢了吾等马匹、钱帛后决然而去!”

    “于是吾等只能走山道,涉荆棘而行,今日方至……”

    李于在咸阳时也与黑夫见过几面,但当年见了李家人就恭谨行礼的小人物,今日却是威风八面,即将把持天下权柄的枭雄了。

    黑夫颔首:“看来王离麾下,已是三军狐疑,纵有严刑峻律,也难以约束逃卒了。”

    可见咸阳事变,大秦二把手外逃,对士气打击有多大,据说咸阳至今仍不断有人外逃,大厦开始崩塌时,消息是根本瞒不住的。

    这样的军队,怎么打仗?

    但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不可大意。

    问了李于路过渭南、蓝田的见闻后,黑夫与他的话题,又回到了咸阳之变上。

    但黑夫却对李斯在废丘“聚众万人,高举义旗”并不关心,那老仓鼠明明是政变失败出奔,能保住自己性命就不错了。

    黑夫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赵高,还真与六国有勾结啊……”

    李于道:“赵高近来向胡亥进言献策有些不同寻常,家父怀疑已久,当夜方才诈得真相,赵高恐已与函谷关外六国群盗勾结,欲开关迎贼!”

    黑夫回忆道:“我记得退守函谷关的三川守赵贲,乃是昔日北地守,建成侯赵亥族侄,他总不是赵高亲戚罢?”

    李于否认:“不是,赵贲乃是通武侯举荐为三川守,与赵高并无关系。”

    “那赵高要开的恐怕不是函谷关。”

    黑夫了然了:“而是其弟赵成任郡尉的河东……轵关、茅津、风陵渡、蒲坂,只要有船,太多的路可以入关了。”

    幸好武关一声巨响,两日告破,峣关都尉也顺势投降,否则黑夫在这一路耽搁太久的话,恐怕还真遂了赵高的愿,让项羽抢先一步入关!

    既然知道这一情报,黑夫的心思也活络开了,让人带李于下去歇息,又找来季婴:

    “今日开始,白天黑夜各三次,派万人至灞水岸边,大张旗鼓,再朝对面王离军喊这些话。”

    “什么话?”

    季婴立刻精神起来,他明白自己没有领兵才能,但在搞情报、做宣传,帮君侯打舆论战上,却格外有天分!

    黑夫对此还振振有词:

    “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

    “死一万人才能赢的堂堂正正之战,远不如死一千人就能赢的诡计阴谋。”

    这话是说到季婴心坎里了,一直奉为圭臬。

    眼下,黑夫想了想后,负手道:

    “就说,将士苦战于外,奸佞卖国于内。”

    “赵高已与楚约,逐丞相,灭秦宗室而王关中。”

    “赵成开河东之防,水陆接应,六国群盗已入关!”

    “项籍已率楚人至鸿门,欲灭秦社稷,屠咸阳,烧宫室,发始皇帝之陵,掠珍宝货财,虏汝等子女,与赵魏群盗共分之!”

    季婴越听越佩服,亭长不愧是亭长,这些设想张口就来。

    殊不知,以上这些,都是历史上发生过的事,黑夫也就随口一说。

    但传到王离军士卒耳中,事关家园亲眷性命,他们恐怕就不能一笑置之了……

    季婴一一记下来,回去就教给众士卒。

    “还有两句。”

    黑夫望向远方敌营,以及上面隐约能见的玄色秦旗,情真意切地说道:

    “秦人不打秦人!”

    “停止内战,一致对外!”

    ……

    第0890章

    杨喜

    “我叫杨喜。”

    “是内史宁秦县(陕西华阴县)人。”

    七月初一,北伐军战俘营中,烛光之下,年轻的骑吏杨喜有些拘束,他擦了擦嘴角还沾着的粟饭粒,搓着手,开始了自己漫长的自述:

    “宁秦县本来叫阴晋,是魏国土地,在惠文王时割让给了秦国,遂改名宁秦……”

    说到这,杨喜露出了怀念的笑。

    不管去到何处,离家乡有多远,只要闭上眼,杨喜都能看到他家里闾对面的华山,险峻秀丽,乱石从生,那就是杨喜祖祖辈辈看到的风景……

    宁秦县地理位置很重要,南边有华山为阻,北面则是去往河东的风陵渡,西方有大道连通关中府地,东边百余里就是桃林之塞和函谷关,只有夺得了这,秦国才能称得上安宁。

    这次改名好像还真有些管用,从那之后一百多年,除了两次小打小闹的政变外,关中几乎再无战祸。

    黔首们不用担心睡梦中被强盗冲入家中杀人放火,也不必畏惧敌国大军忽然包围城邑,男乐其畴,女修其业,事各有序,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

    唯二要担心的,便是不小心犯了法后的严酷惩罚,以及今年该轮到哪家子弟被征召去服役做戍卒,为大王扫平六国……

    “我家中,除了老母,还有弟二人……”

    杨喜是家里的老大,当年他父母喜得长子,十分高兴,觉得总算有儿子继承爵位了,遂取名为“喜”,以表达高兴心情。

    过了几年,老二出生,仍是儿子,杨父杨母心情也不错,说就算杨喜成年另立门户,他们家也有次子足以养老,故取名杨乐。

    要知道,秦与其他邦国不同,男子成年是要立刻分出户籍的,这就意味着,当老大杨喜单独立户后,杨家的老父老母还要继续拉扯剩下几个饭量惊人的男孩成人,而在他们能干活时,却要分户自立去了,一般只留老幺养老。

    又数年,也就是秦始皇帝统一天下前夕,老三出生了,但很快就因病夭折,将这小小生灵埋葬在后山时,左思右想,杨家还是决定给他个名。

    “杨哀。”

    哀归哀,苦归苦,但日子总得继续过,砸釜卖铁,修我戈矛,也得支持始皇帝统一啊!

    按理说六国已经扫平,黔首负担该减轻些,但劳役却比过去还更重了,不但关中金人、骊山、阿房大工程不断,始皇帝承诺的土地,也总是分在边远郡县,服役变成了血本无归的事。

    但秦人们早已在商鞅之法驯化下习惯了这种耕战生活,倒未像六国之地那样有很大怨言。

    秦始皇三十年后,那些重役远戍,渐渐变本加厉起来,去南越、北疆、海东、河西的子弟归来者寥寥,要么是留在当地,要么是死于疫病。

    好在杨喜那时候还未成年,侥幸逃过一劫,但当时已有民谣在传:

    “生男慎莫举,生女哺用脯。君不见五岭南、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

    就在这种背景下,杨喜的季弟出生了,父亲其实想要个女儿,看着幼子的把,又无奈又愤怒,遂冠名曰:“杨怒!”

    但那时候,也只是敢怒而不敢言。

    带着这怒气,杨父随屠睢南征陆梁地,一去不复返,只有死讯传回。

    这下,杨母就得辛苦拉扯三个孩子了……

    喜乐哀怒,四个春天,不仅是杨家人的心情变化,也是十余年来,关中秦人的生活变迁的写照。

    好在那时杨喜已经傅籍,能够帮家中力田,日子勉强还过得去,只是他也被征召去骊山、阿房干了几个月更卒。

    三十七年夏天,杨喜还在地里苦耕时,始皇帝逝世的消息忽然传遍关中后,不管哪个县,所有秦人都好似丢了魂一般,第一反应觉得似在做梦,不相信是真的,以为听错了。

    等消息证实后,乡中三老在里门外嚎嚎大哭,撕心裂肺,恨不得随始皇帝而去,连杨喜那不识字的母亲,也会在家里偷偷抹眼泪。

    “她说,陛下不是该万寿无疆么,怎么说没就没了?”

    尽管暗暗有点怨言,但在秦人心目中,始皇帝就是神啊,神怎么会像凡人一般死去呢?过去几年,因为各县每逢始皇帝寿辰,无不欢呼从胶东传来的:“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口号,深入人心。

    加上官府宣扬始皇帝已让李信将军找到了西王母邦,不久后王母就会腾云驾雾,携仙药来献,阿房宫就是为她而修的!所以,就一直以为始皇帝真的能够长生不死。

    杨喜自个也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对未来充满了恐惧和迷茫。

    在他所受长辈的教育里,大秦的一切胜利,秦人的一切幸福,都是始皇帝赐予的,整整两代秦人习惯了始皇帝的统治,每一项英明的诏书法令,都与秦人生活息息相关,他的影响,已经成了秦人精神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离开了他,就像船没了舵,今后怎么办?

    事实证明,大秦这艘在狭窄航道里,被秦始皇帝加速到飞快的大船,失去掌舵人后,果然开始跌跌撞撞了。

    新皇帝胡亥只是个幼弱孺子,虽然努力戴上冠冕,摆出皇帝的权势,却全然没始皇帝的威望,更别说南方的昌南侯(秦人当时多不知黑夫受封武忠侯)竟忽然叛乱了……

    回忆那段艰难的日子,杨喜喃喃道:“二世承诺的减租不见兑现,劳役却更重了……”

    “从三十七年下半年开始,少梁那边闹了蝗灾,影响到了宁秦,可咸阳每季都要派钱派粮,整天捱不完的苛捐杂税,还有徭役。”

    骊山陵要完工,南方的叛乱要平定,六国故地的反抗得镇压,仿佛回到了第二次灭楚战争时,整个关中再度被动员起来。

    就在这种情况下,继承了父亲“不更”爵位的杨喜被征召入伍。

    “那是二月份,春耕前后,我在家给老马套犁,却被里正带人找上门来,说该轮到我去前线服役了……”

    “我说,我去岁服了两次更卒,在骊山做活,入秋方归。今岁开春又奉命去函谷关挖渠,数日前才回来,更何况我乃家中唯一成年男丁,不该去做戍卒了,我去了,只剩两名幼弟,农事不做了?租子不交了?”

    “但里正不听,让人逼我带着马匹、衣物离家。”

    商鞅之法百年浸淫,在秦人的性格里,深深刻下了名为“服从”的基因。

    他们不到夏天不敢上山砍柴,下河捕鱼,因为那会触犯《田律》。

    他们不敢偷税漏税,就算税吏大意遗漏——这基本不可能,也会主动去向里正询问,因为一旦被发现,所受的惩罚会百倍于田租。

    其百姓朴,其声乐不流污,其服不佻,甚畏有司而顺……这是当年荀子的称赞,但荀子却不知道这背后的深刻原因。

    这种长久压抑唯一的释放机会,是进攻六国的时候,因为公战是被鼓励的,所以才有秦之锐士战场上近乎歇斯底里的疯狂。

    就算如今始皇帝死去,律令崩坏,绳子松了,秦人也会习惯性拘着身子,站在圈里,不敢乱动。

    故天下皆叛,唯秦地不反。

    这也是秦始皇死后,胡亥的朝廷能维持统治,未曾迅速崩溃的原因……

    所以纵然不合理,但杨喜还是在官吏面前低下头,带着家中唯一一匹老马,与里中几乎所有适龄男丁一同上路。

    “到了蓝田,因我有马,又继承父亲不更之爵,便做了骑吏,管着五个人……”

    放在六国之地,不更都能当乡啬夫了,但在关中算个啥?宁秦县就有好几个庶长,还得自己下地干活呢,不更之爵,入伍后只能做小吏。

    “吾等倒也未曾立刻去南阳,而是在蓝田训练,直到四月时……”

    南阳大败的消息,让关中震动,即便是官吏封锁消息,但士卒中也不乏窃窃私语,官府不是说在通武侯统率下,南边黑贼的叛乱很快就会平定么?怎么平着平着,武关外全丢了?那些南阳兵还失魂落魄地撤了回来?

    就在这种人心惶惶之下,杨喜他们这批新兵,被从上郡来的王离接收……

    王离,武城侯王翦之孙,通武侯王贲之子,光这份出身,便足以让没太大见识的士卒稍微放心,但也不乏这样的声音:

    “虎父还有犬子呢……我听闻,这小小王将军并无将才,当年打匈奴还失道迷路了……”

    但毕竟有家学的底子在,王离治理军队有一定办法,杀了几个人后,收拾得新兵服服帖帖。更有在北疆历练多年的上郡兵团作为主力,新兵们被夹在其中,顺从地往武关开进。

    “等吾等抵达商县后,见上郡兵、南阳兵,加起来密密麻麻,营地比十个宁秦县城还大。”

    人多胆壮,杨喜他们又安心了些。

    可这点对胡亥朝廷最后的信心,却在武关的轰隆巨响里,被击得粉碎……

    回忆起那一夜,杨喜仍会面色发白,身体战栗。

    像是一千根蜡烛同时升空,还伴随着巨大的爆炸声,闪耀白芒,光彩夺目。

    “妖术?”

    “天雷?”

    “火鸦?”

    “陨星!?”

    远在武关以西十里待命的十万大军都望着这一幕惊呆了,接着是新的一阵巨响,武关烟尘滚滚,突然告破,小小王将军狼狈撤离,眼看三军骚乱,阵型不整,遂下令撤退!

    “那哪是撤退,分明是逃亡……”杨喜喃喃道,他一个同乡,就在那一夜不小心被乱兵践踏而死。

    事发突然,北军人心大乱,首尾不能相顾,一时间溃不成军,成建制往西北逃,唯恐后方的流星坠至,一路狂奔,只恨父母少生了两条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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