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他们径自往客厅的茶几方向走去,纸团再茶几旁边堆积得最多,想必那里有些东西。“刷啦”一声,茶几的抽屉被抽出来,收在里头的东西也一下暴露。
最吸引人目光的,是一把沾血的小刀。
小刀旁边有一包烟,烟旁边放着打火机,打火机隔壁,还有一包棉签和一小瓶酒精,除了这些之外,甚至还有副盘踞在角落的白色耳机,以及整整一叠十来盘磁带。
秦警官听纪询说过甄欢父母公放磁带的事,也见过纪询交给他作为物证的磁带。那盘磁带和抽屉里的封条颜色一样,都是蓝色没有印刷字体的空白贴条。
“解释一下吧。”秦警官对于小雨说。
于小雨的脸色变得苍白,和她的帆布鞋一样白。她的脸上出现了很浓重的惶惑不安,少女的这种表情实在惹人怜惜。
两位警察有意识地缓和了下严肃的神色。
秦警官说:“不要害怕,也不要说谎,把事实告诉我们就好了。学校的老师教过你的吧,做错事并不可怕,我们首先要认识到错误,然后改正错误。”
“好,警察叔叔,我说。”于小雨低着头,声音有若蚊吶,隐约颤抖,“我可以走近一点,走到茶几前吗,我……”
“没关系,过来吧。”秦警官说,“我们坐在沙发上,慢慢说。”
他让开了位置,让于小雨从前边一点点走到自己身旁……变故就是在这时候突然发生!
当来到茶几旁时,原本乖巧怯弱,声音也不敢放大的于小雨,在所有人的猝不及防下,一下弯腰,双手合拢如同篮子,将抽屉里的磁带狠狠捞出。
她抓住了磁带,手指钩子样将里头的塑料袋全部扯出扯坏,又去抓抽屉角落的打火机,在面前咔嚓点燃!
燃起的火苗距离她如此之近,近到燎着她垂下来的头发,燎出难闻的焦糊味道,近到照亮她那张依然漂亮、纤巧、柔弱的面容。
她的手一抖,火苗远离面孔,凑近磁带。
“呼——”
磁带里的黑色塑料带,点燃了。
更大的火焰烧起来了,汹涌火焰不止燃烧在她眼前,更燃烧在她体内。她开始尖叫,大笑,狂怒中狂笑:
“烧吧,烧吧,你们什么也别想得到,啊!——啊啊啊!——滚,全部给我滚!”
火焰终于将她虚假的纤柔,融蜡般消融。
“干什么!”
“不准动!”
错愕之后,两位警察反应十分迅速,秦警官立刻控制住突然间情绪激动的于小雨,另一位同行的警察则马上抢走于小雨手里的东西丢在地上,鞋底连跺,踩灭火苗。
火苗是熄灭了,但被秦警官抓住的于小雨却没有放弃抵抗,火焰消融了她蜡像一样的平静,然而于小雨剧烈的挣扎和尖叫并没有停止。
她的头发胡乱甩着,眼镜在挣扎中自耳朵上滑落只腿,歪歪斜斜的挂在脸上,她的挣扎几乎已经超过了女孩子能有的界限,连久经训练的秦警官都有点按不住她。
挣扎之中,于小雨的衣袖被撕撸起来,纪询清晰地看见布满她瘦弱手臂的小刀割痕与烟头烫伤。
自残留下的痕迹。
他在见到于小雨的第一面,就曾窥见的痕迹。
这一刻,在看清楚了于小雨父母家并没有许诗谨生活的痕迹,在看清楚了于小雨温柔胆小的假象下的疯狂的时刻,纪询的思绪无比清晰。
他在一片混乱中,突然开口:“于小雨,我错了。我一直以为,这些事情都是许诗谨做的,或者是许诗谨与你合谋,指使你做的,我一直忽略了一种可能……这些事情,还有可能,都是你瞒着许诗谨做的!”
毒品是于小雨买的,那天周同学说于小雨身上有烟味,他以为手上的烟疤就是那烟味的来源,但是,那烟味也可以是去甄欢父母家用香烟放火留下的。
许诗谨父母的私密录音,许诗谨可以录,于小雨也可以,她们那么要好,只要她从许诗谨那里拿到钥匙,就同样可以放录音设备。
举报信是信件,署名只是一个名字,除了教育局的人,没人看到信长什么样,不能因为之前许诗谨举报了一次,就以为这次也一定是她。
还有尸检报告,或许那天真的是许诗谨无意中拍到的,但如同前述,两人关系如此之好,许诗谨八成当天就同于小雨做了分享,于小雨也顺理成章地得到了这份信息。
唯一不能由于小雨代劳的,可能只有那通打给陈芽的电话。
但如果许诗谨根本不知道于小雨所做的这一系列报复的行为,她只是单纯的在离家出走,骤然听见这个消息打电话骂陈芽也可以理解为自然而然的情绪发泄,而不是处心积虑的报复。
陈芽复述的话里,许诗谨只是在骂她害了自己,没有提别的事。
故事从这个角度看,只是一个伤心欲绝的女高中生离家出走,她被恶意击垮了身心,疲倦的蜷缩在角落里舔舐自己的伤口,而她唯一的倾诉对象在听完她所有的哀愁困苦后,决心替她复仇。
只是还有一点问题……
于小雨平常都在上课,没办法一直陪着她安慰她。许诗谨一个人那么苦闷该怎么排解呢?从前她写了一封又一封公开的遗书中看,她的性格并非独自舔舐伤口的类型,相反,她非常渴望别人听见她的声音,回应她的呼救。
离家出走也是,通常一方面是无法忍受家里的环境,一方面也是想通过这个举动换来父母的焦急和悔恨。这同样是想要得到某种反馈的行为。
然而许诗谨这段时间只和于小雨联系。许诗谨就像是将自己置身于一座只有于小雨的孤岛,她不再寻求周围的人的同情和理解,甚至不再联络父母,不再需要他们的理解和悔恨……短短时间,性格大变,这可能吗?
纪询突兀的想到昨天自己随口说的,警察来这里的由头——于小雨绑架了许诗谨。
于小雨抑郁程度不轻,已到了自残的地步,这一系列的报复行为也非常的疯狂可怕,其中也包含了对许诗谨父母的羞辱。于小雨害怕许诗谨中途动摇,不想许诗谨破坏这个计划,或担心许诗谨出卖自己,于是变相软禁——绑架——许诗谨,现在看好像已经不是天方夜谭,而是完全能梳理得通的逻辑了。
他想到了这一些,周同学似乎也想到了。
他在将思绪完全理清的时候,看见周同学明亮的眼睛。
那双眼睛一反平常掩饰在厚重头发下的黯淡,迸出了宛如手术台上无影灯一样的光芒,照过于小雨的身躯,照入于小雨的灵魂:
“你每天中午都在食堂吃饭。”
他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完全不能在于小雨尖利的声音分贝中占据一席之地,但奇异的,疯狂的于小雨听见了他的话,居然倏尔收了声。
她凶狠的目光裹挟着浓烈的恶意,透过歪斜的眼镜,直扎到周同学的脸上。
周同学没有闪躲。
纪询恍惚间甚至看见了同样的恶意,周同学的脸仿佛是面镜子,完全照映出了来自于小雨的恶意……或者,这并非来自于小雨的恶意,而是源自周同学本人的恶意。
周同学轻轻说:“你每天在食堂吃饭,为什么还要带便当?除非这个便当是给别人的……这个便当是被你软禁了的许诗谨的。”
“不过你今天不能送饭了。”周同学脸上荡开微微的笑,愉悦的笑,“警察发现了你的所作所为,你要被带到警察局里询问,你当然不会开口。如果你开了口,你就有罪了。为了让你自己无罪,你只好保持沉默,一路沉默,沉默12小时,沉默24小时,许诗谨就在你软禁她的地方,饿着肚子,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等着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的你……”
“她越来越饿,越来越渴,越来越孤独,越来越害怕……”
“她最好的朋友在软禁她之后,还要遗忘她,抛弃她吗?”
“真可怜啊……”
邪火自于小雨体内熄灭了,她完全被周同学描述的那一幕摄住了,她颓唐茫然,摇摇晃晃,开始轻轻啜泣……
秦警官松了口气,放开挟制于小雨胳膊的手,赶紧将散落在地的明显是关键性证据的磁带收起来……尤其是抽屉里的刀子和地上的打火机,他第一时间将这危险物品通通控制!
就是这个时候,于小雨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柄小刀。
没有人想到她还随身携带了这柄利器。
柔美的脸,凶狠的刀,她握紧小刀,扑向周同学,刀光在空中划出一道飞逝的银练。
第一三七章
我可不是你的小跟班。
千钧一发,纪询抬起手,准备推开周同学!
他的手已经碰到了周同学的衣服,然而周同学宛如游鱼,只微不可见的轻轻一动,就摆脱了纪询的手指,这个瞬间,与其说是于小雨刺中了他,不如说是他迎上于小雨的刀尖。
银练划过周同学的肩,断了银光,曳出红尾。
血光迸溅在室内数人面前,迸溅在于小雨的眼中。
已经陷入疯狂的少女在血色里怔了一怔……就是这个时候,周同学抓住了于小雨的手,他没有夺取于小雨的刀,他握着她的手,她的手握着刀,他将那柄刀对准自己的胸口,他的声音轻快,轻快甚至欢愉,像冰珠落入玉盘:
“想杀我吗?捅胳膊死不了人的,要捅这里,捅心脏,你敢吗?”
没有人真正了解于小雨,了解她柔弱外表下的痛苦;一如没有人真正了解周同学,了解他沉默外表下的疯狂。
这个瞬间,这个房间,很有可能,反而是于小雨和周同学——他们更能够领会彼此压抑到极致的绝望的心。他们在对方身上照见了自己,镜子里相似又不同的自己,令人厌恶的自己。
“……放下刀子!”警察迟来的叫声响起了。
叫声惊醒了纪询。
电光石火,纪询做出了个虽然不太对,但也许对现在情况最有价值的决定。
“对,冷静点,放下刀子,你拿刀子也没什么用——”
他似乎在帮着警察助威呐喊,然而实际上,他往前斜跨一步,插入警察和于小雨的中间,挡住警察冲向于小雨的路径,保护了周同学与于小雨单独对峙的空间。
短短几天。
是的,短短几天相处,从头到尾还不足96小时的时间,他认识周同学,接触周同学,最后,选择相信周同学。
他相信周同学目下做出的一切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他相信周同学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对于案件的破解是有益的。
他选择帮助周同学!
时间很短又很长。
两秒钟,鲜血如珠,从刀锋滚落。刀光映上于小雨的脸,那种冷然的银光,晃亮少女的眼,她眼中迸出如霜的冷。
“杀了我,就算你还不满18岁,你也要进少管所。”
周同学渐渐放松了手,他不再阻止于小雨,于小雨双手持刀,只要用力,只要无所顾忌的用力刺下,这柄刀子就会贯穿她仇恨的人的心脏。
巨大的快乐姗姗来迟,充盈她的心,似乎有无形的力量在推动着她的手,她欣然地看见刀尖刺凹衣服,抵上跳动的心脏,对方心脏的跳动已然顺着刀柄,一路传递到她身上,刺激着她的精神与肉体……
再一点,再一点点。她想着。马上,马上就好。
“然后,”周同学轻轻说,“你就见不到许诗谨了。”
于小雨呆住。
“再也没有人给许诗谨送饭。”周同学,“再也没有人在许诗谨受伤的时候陪着她,安慰她……以及,帮她复仇。”
他看着于小雨,看见于小雨的眼眶中,泪水在打转。
他说出最后一句话:“以及,也再也没有人在你受伤的时候,陪着你,安慰你,逗你开心。”
推动她双手的力量,一下消失了——没有消失,它们变成了相反的力量,束缚着她的双手,她望着周同学,她眼中出现的不再是仇恨的人的面容,而是被泪水模糊的世界,被泪水模糊的许诗谨的脸。
室内响起了瓷器的轻轻磕碰声。
细细一听,是于小雨牙齿打架的声音,牙齿的碰撞传递到了她的肩膀,又传递到了她的双手,紧紧握在手中的刀子滑出她的双手,掉在地上,伴着小刀掉落的声音,她尖声叫道:
“我说——”
声音是支撑着这句身体的最后力量,到声音冲出喉咙,她也跟着跌倒在地上。
“我说!我全部都说!我全部都告诉你们!”她呜咽着哀求,“让我给她送饭!让我见她……呜……求你们,我想见她……她需要我……”
接着警察们怎么控制住于小雨,于小雨又说了什么,纪询没有再听,也没给周同学机会听——他赶在警察们来处理他们之前,抓住周同学的手,离开这间房子,避到外头的楼梯处。
楼梯上只有他们两个。
纪询皱着眉头,先去扒周同学被划破的衣服:“严重吗?”
周同学:“不严重,划破了一点点皮。”
“还是要拿酒精消个毒,再拿纱布缠一缠……”纪询眉头没松开。
“嗯。”周同学不太走心,视线只顾着朝底下敞开门的屋子看,他们这里还能太听见一点来自房间里的声音的,“你觉得于小雨会把许诗谨关在哪里?”
“……还想着这事?”
“这不是我们最终的目的吗?”
“我还以为你最终的目的是让于小雨一刀捅死你。”纪询。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我不该这样想吗?”
“不该。”周同学严肃望了眼纪询,“如果我想让街上随便一个人捅死我,那和我随便找座桥跳下去有什么区别?于小雨选择的是许诗谨,我选择的不是于小雨。我选择的是……”
一个脑门弹止住了周同学的话。
周同学捂着脑袋,愣住了。
纪询:“小同学,成熟点,你的生命并不握在任何人手中,你的生命只握在你手中。我不知道你选择的人是谁,但我希望你选择的那个人会这样对你说,如果不会——答应我,让他滚。”
“……”
“还有,”纪询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对周同学唠叨,“破案是个智慧型工作,不是个危险型工作,不要一味的追求刺激,比如昨天英勇闯毒窝今天空手入白刃,明明有更多安全又高效的解决办法——”
“……昨天的事情姑且不说,如果今天,在你们和缓的慢吞吞的寻找于小雨的精神弱点的中途,被于小雨软禁的许诗谨饿死了呢?于小雨这么急切的想给许诗谨送饭,多少能够猜测,许诗谨被软禁的地方里没有多少存粮吧。”周同学眼神闪了闪,说。
“这不可能,于小雨非常重视许诗谨,不会真的做出伤害许诗谨的事情。所以这场博弈上警方注定会赢。”纪询截口否定,“再说,我刚才进去的时候看见书房里的打印机和纸样。一般人家是不会放置这么多的纸样的,我们由此可以推断于小雨的父母是做印刷相关的生意——进而推断他们可能有仓库,仓库八成会在琴市印刷厂那边。印刷厂作业时候噪声很大,于小雨将许诗谨关在那边,也不用担心许诗谨的叫喊将人引来。综上所述,我八成能够猜中许诗谨被于小雨藏在哪里。实在不需要你玩这一出苦肉计。”
“你对你的推理如此自信。”周同学轻哼,“我对我的能力也很自信。你有你的破案方式,我有我的解决办法。”
脱去了伪装似的沉默,他有如一块未经打磨的原石,如此棱角分明,锋芒毕现。
“所以纪询,”他放下捂住脑门的手,深深望了纪询一眼,“不要用我们都有的相同的自信来一本正经的控制我,我可不会只做你的小跟班啊……”
他们的对话到此为止。
房间里的于小雨已经将一切说出,关于投毒、放火、绑架许诗谨等等,她全部供认不讳,在她的口中,许诗谨对一切事情都不知情,这些所有,都是她为了替自己好朋友报仇而做的。
对于她的口供,警察并不完全相信。
但当务之急,是先解救被于小雨软禁的许诗谨,两位警察带着于小雨,包括纪询和周同学——都到了这个程度了,警察只能将他们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免得再出什么意外事故——一起去于小雨所说的仓库。
车子上路的时候,忙碌了半个上午的纪询总算得了闲,随手拿出手机一看,居然正好看见孟负山打来打电话——在这通电话之前,孟负山已经给他打了10通电话,2个语音留言了。
纪询赶紧接起来:“喂?”
孟负山冷笑:“我还以为你死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纪询,“刚才有点事,手机静音了。你这么急着找我什么事?”
“你跑了三天不见踪影,辅导员想你。”
“呃……”
“想到对宿舍里每个人说要劝退你。”
“呃呃。”
“别呃了。”孟负山,“兜不住,你自己写检讨认错,我不会帮你写,你问另外两个。”
“我这里还有点事没收尾……”纪询苦着脸。
“那就是不想要大学文凭了。”孟负山平铺直叙,“钱得还我,我寒假估计去不了你家,你会被你爸妈打断腿。”
“行了行了我明白……”
“明天上午,上课之前,一定要到,建议你买下午的票。”孟负山再强调,然后冷酷的挂断,“回见。”
纪询双手抱头,紧皱眉头。
周同学就坐在他身旁,刚刚纪询讲电话没有避着他,他听了七七八八,知道了纪询面临的困扰:“如果你有事就先回去,我呆在这里,可以一路跟到事情结束,等真相水落石出……”
纪询摇摇头:“他会替我兜的,这不是重点。我只是觉得好像忘了一条很重要的线索。”
苦恼由孟负山的电话来的,纪询来来回回摁着通讯录上那间隔不长的电话记录试图看出点什么。而后他又点开那两则留言。
孟负山的留言和他的话一样简洁。
第一条:打卡暴露了,辅导员找你。
第二条:别装死。
很正常……很孟负山。
到底哪里不对呢?
仓库不远,秦警官一脚油门很快就到了目的地,他停下来转过头对纪询说:“别老是低头玩手机,我看你们现在很多人是一刻都离不开了,容易近视。下车吧。”
纪询猛地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