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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他突然明白那被自己遗漏掉的线索了——如果许诗谨被软禁,她打给陈芽的发泄电话的手机信号怎么会出现在学校里呢?

    之前总以为人和手机是一起的,但既然她被软禁了,她的手机也可以被于小雨拿走,那通电话也可以是于小雨打得。于小雨在学校,信号才会在学校。

    而那段许诗谨骂陈芽的话,它不但没有提及别的事,它同样没有主语。

    它可以是许诗谨在其他时间说的,被于小雨录下来就像刚才孟负山的留言一样,在那个时候放给陈芽听。

    纪询的耳畔再次响起了陈芽复述的那浸满恶毒的辱骂。

    “都是你的错!如果不是你我就不会这样!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

    如果这句话不是许诗谨骂陈芽,如果这句话、这句话是对——说的!

    纪询的呼吸凝滞了,如果按照他现在推导出来的,那么——他的脚下像凭空生出了许多污泥,污泥浸没他的脚踝,阻拦他上前的脚步。

    他望着周同学的背影,望着于小雨的背影,望着他们打开仓库冲进去的样子……

    仓库的卷帘门哗啦哗啦地卷起来。

    于小雨一矮身,抱着她手中的饭盒,急匆匆跑入仓库,她还没进去,就大声叫道:

    “诗谨,诗谨我来了,昨天你睡得好吗——”

    警察跟在她的身后,他们很快看见,仓库里有个被铁链锁着的女同学,女同学衣服和脸上都有点脏兮兮的,她坐在床上——“床”其实就是几条板凳拼在一起,再铺上被褥,组成了个临时的床铺。

    她茫然地看着进来的这些人,当看见某个身影时,脸上突然闪现出惊喜的笑,她自床上跳起来,朝前快速跑来。

    那么好的阳光从工厂开得高高的窗子斜斜打入。

    打亮许诗谨奔跑时扬起的发尾与裙角,打亮那摩擦于地的银亮锁链,打亮于小雨保护在手上的藏蓝色包袱布上金箔点缀的碎花。

    打亮许诗谨满含惊喜满含快乐的脸,也打亮她与于小雨擦身而过的冷然。

    纪询看见,在周同学全无防备的错愕中,许诗谨抱住周同学,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又哭又笑:“你是来救我的对吗,太好了,太好了!我还以为……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看着周同学,又看见于小雨像他看着周同学一样,看着许诗谨。

    他突然想起那首诗,于小雨捧着的诗,许诗谨让周同学写上黑板的诗。

    黑板上的诗,那样高,高到于小雨够不着。

    那是周同学不在意的位置,却是主人从一开始只想要它呆着的位置。

    她那样怒气冲冲的擦掉黑板上周召南和于小雨的爱心,对所有人喝道:“有什么好笑的,哪个混蛋写的!”

    纪询看着于小雨怔怔的脸,怔怔的眼,怔怔地望着许诗谨与周同学相拥的样子。

    ……是的,那句话是许诗谨对于小雨说的。

    这样尖锐刺骨的骂声,于小雨一个人呆在父母的空房子里,一遍遍用那副白色耳机听着,她用刀割开血肉,用烟烫坏皮肤。

    可是再怎么自残也没有用的。

    就像周同学从没有回头看过许诗谨。

    许诗谨也不会回头看向她。

    于小雨泪如雨下。

    第一三八章

    世上的悲欢离合总这样,我想的你并非你,你想的我并非我。

    许诗谨抱着周同学又哭又笑,失态了半天之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仪容狼狈,味道不佳,而周围还有其他不认识的人在围观,少女天然的羞涩迟了两拍,终于赶到。

    她脸颊飞上红霞,手忙脚乱放开周同学,几乎跳着躲到了警察身后。

    警察解开锁着她的锁链,她就像一只被放出了笼子的小鸟,撞撞跌跌,扑扑腾腾,跑上了警车。

    车子的玻璃逆着光,光遮住玻璃后少女的脸。

    须臾,光里,她摇下车窗,探出一缕头发,冲着周同学的方向,仿佛在对周同学说什么,直到此刻,她还惦记着周同学,只有周同学。

    然后车子走了,许诗谨走了,于小雨走了,故事也走了。

    跟随着这场故事的警察还必须为故事收尾,但这些已经和纪询不相干——他本来就是故事外的人。

    现在,他应该赶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了。

    周同学陪着纪询去酒店取了包退了房,一路沉默的送他到火车站。

    车站里,无论什么日子,什么时间,都有来来往往的人群,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各自提着行李,绝大多数行色匆匆,但也有些驻留的,在这里笑,在这里哭,引来几道好奇的视线,又把剪影在光面的瓷砖地上多存几秒,最后,还是消散了,如同落叶归于地脉,如同涟漪没于湖泊。

    周同学将纪询送到站内的上车通道前,站定。

    “之前就注意到了,”纪询,“这一路上你好像一直有什么话想和我说?”

    “为什么许诗谨要骂于小雨?”

    “我推测……只是推测。但我想,警方问出的结果也许和我的推测差不多。”纪询轻声说,他停了一会儿,像是不知要如何说下去,但最后还是说了。

    这是一个残忍的开始。

    对任何人都残忍的开始。

    “那天河边看见甄欢的人,不是许诗谨,是于小雨。”

    陈芽只说了看到红帽子的人,她没有指名道姓,她甚至只是猜的,这是一个很不巧的巧合。

    相较于纪询的踟蹰,周同学平静很多。他听完了纪询的猜测,只是点点头:“原来如此……确实应该是这样。于小雨看见了甄欢溺水死亡,很害怕,找许诗谨哭诉。许诗谨为什么出头,我多少也能猜测。恐怕不全是因为姐妹义气,还因为她根本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值得恐惧的地方。”

    “当然,死人本身不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但于小雨又没有推甄欢,又没有嘲讽甄欢,甄欢的死怎么也怪不到于小雨头上——当然也怪不到顶替于小雨认了的她头上。”

    说到这里,周同学沉默片刻,再开口,话里有淡淡的嘲讽。

    “许诗谨从来没有经受过恶意,所以从来不觉得来自四面八方的恶意有什么了不起,所以认为自己可以——完全没有问题。毕竟,一个很小的手段就可以简单击垮蒋婕。她或许还会拿这件事同于小雨证明,看,反击是那么简单。”

    “但接踵而来的事告诉她不可以。人总是容易看错自己。当恶意将她压垮,她在崩溃下开始谩骂于小雨,将责任都推到于小雨身上……‘都是你的错,都是你害的’。”

    “但这不是于小雨的错。”纪询有些难过。

    “不。”周同学说,“这是于小雨的错。于小雨也这样认为。她恐怕还在想……当天我为什么要去水库边呢?为什么要看见甄欢死亡呢?为什么要让我最好的朋友顶替我呢?这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所以,一向怯弱的她,开始着手报复,替许诗谨报复,也替自己报复。”

    “但我有一点还是不明白……”周同学顿了顿,“我不明白许诗谨为什么喜欢我。”

    “你听见刚才许诗谨对你说的话没?”

    “?”

    “她和你说明天见。”

    “完全没有注意到。”周同学。

    “你不在意她。”纪询说出一个客观俗套的事实,他紧跟着递进,“换一个角度想,其实她也不在意你呢?”

    周同学皱了皱眉。

    “她在意的不是真正的你,而是沉默的忧郁的你。人是一个复杂的情感动物,他们想要喜欢人,也想要被人喜欢;想要拯救人,更想要被人拯救。你说过许诗谨是一个平凡的女孩子,一个平凡的人总在渴望着不平凡,她在诗里读到了不平凡,她向往着这些,她向往忧郁的你,迷恋忧郁的你,想要拯救忧郁的你。”

    “我不是她想象的样子。”周同学,“她甚至没有和我说过几句话。”

    “对,你不是她想象的样子。”

    “少女情怀总是诗,她的羞怯让她踌躇着怎么接近你,可是那个擦掉黑板的举动却让她轻易的接近了同性的于小雨。”纪询又说,“从外表上看,你和于小雨有很多相似之处,你们一样安静,一样沉默,一样受人欺负。也许和忧郁的于小雨相处好了,就能明白忧郁的你的心呢?”

    “但对于于小雨而言,无论许诗谨保持着什么样的目的接近她,她都是她的救赎,是她的浮木。所以当许诗谨因为她而承受不住各方的恶意的时候,她用尽一切办法,试图去安慰她。她试着共情许诗谨,她想要分担许诗谨的痛苦。”

    “可是脆弱的许诗谨有着于小雨这个最容易推卸痛苦的借口,她只会把自己的痛苦发泄到于小雨身上,而不是想去报复别人。她会用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埋怨去回收当初随意给出的一点善,这样才能平衡她心里的落差。”纪询摇摇头,“于小雨被刺伤了,她决心报复,或许她觉得报复了别人许诗谨就不会恨她,可这也是她自己的一厢情愿。她在释放的是自己的痛苦,不是许诗谨的。从头到尾,她也只在共情她自己。”

    “许诗谨想要了解你,于小雨想要了解许诗谨,但她们的看到的,始终只是她们想要看到的。”纪询笑一笑,“世上的悲欢离合总这样,我想的你并非你,你想的我并非我。揣想的忧郁,终究还是脑海里的一份妄想。”

    排队的人群忽然一阵骚动,门开了,通向首都的火车即将启动。

    人流挨挤拥簇地向前挪动。

    “时间到了。”周同学开腔。

    “是啊,要分开了……”纪询还有点怅然若失,但所有的见面,再愉快再亲密,总要走到分别的那一刻,没有分别,便没有见面。他朝前望了一眼,抬起手,拍拍周同学的肩膀,“那我就先回去了。”

    “嗯。”

    他听见周同学淡淡的应声,光只听声音,仿佛是周同学对他的来去完全不在意,但如果再看周同学的眼睛,就能够发现,周同学正在很专注的望着他,专注得像是想用这双眼睛对他诉说着什么。

    纪询同这双似乎蕴含千言万语的眼睛对视片刻,突然拉开背包,从中找出本子和笔。他将本子翻到空白的页面,拿笔在上边刷刷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而后把这张纸撕下来交给周同学:

    “我的手机号码。虽然我走了,但我们的联系不会断,想我的时候,或者有什么事情想和我说的时候,随时打这个电话。等你以后有手机了,也要记得把号码告诉我!”

    “……”周同学接过这张纸。

    队伍的挪动已经来到纪询所站的位置,他还想再说两句,但后边的人急着往前,人群如同浪潮,而他只是浪潮中微不足道的一颗小石子,被推动着向前。

    他只好冲周同学挥手:“等你电话。”

    然而直到他进了通道,再也看不见周同学,也没有等到周同学的回答。

    越来越多的人进了通道,等到人流走完,等到通道关闭,等到站台内的火车也发动驶远,周同学依然站在原地。

    他手里拿着纪询给他的纸条,在心里想:

    你不知道。

    我不叫周召南,我叫霍染因。

    我想告诉你我的秘密。

    我杀了我父母。

    轻飘飘的纸,沉甸甸的心。

    手中抓着的这张纸上,似乎还残留着纪询掌心的温度。

    自纸背上摸到的数字的印痕,则是纪询的力量。

    他的手指在纸上摩挲,最后来到纸张的边沿,轻轻用力,一下,撕开这张纸。再慢慢撕着,撕成雪片,撕成碎末,撕成再也抓不住拼不起的——

    不是他要的东西。

    第一三九章

    我想你这个秘密,不想被电话偷听到。

    签售会的中途茶歇时间,纪询在后台抓紧时间看他手里厚厚的电话单。

    这场签售会的第一个环节,主持人和作者的对话,如今已经顺利结束,对谈的过程中,场中气氛数度被推向高峰,总而言之,这无疑是个非常不错的开头。

    都说好的开头是成功的一半,一直悬在埃因心里的,对签售会担忧的巨石,如今终于踏踏实实落了地,他春风满面,凑上来说:“刚才你的回答实在太幽默了,简直有脱口秀的风范!之前写台本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幽默呢。”

    主持人会在签售会上问的问题,早在昨天就提前给了纪询,纪询也逐一答了,就是答得比较中规中矩。

    “可能我今天状态好吧。”纪询漫不经心地回答,“上了台有感觉了,就开始胡侃了。”

    “侃得好!”埃因竖拇指,又提议,“酒店办的下午茶确实不错,不出去吃点吗?顺道和读者交流一下也好。”

    “别了,上午吃的早餐还堵着呢。”纪询敬谢不敏,“我现在咽水都费劲。”

    他确实难受,上午那顿早餐威力实在太大了,先还是变成石头堵着胃,现在总算被胃搅碎了,好了,直接变成泥泞,一路从胃里堵到嗓子眼。

    他又喝了两口水,再哗啦撕掉一张电话单,继续看下边的。

    这下动静比较大,埃因总算从春风得意的签售会世界中醒来,注意到纪询拿在手中的东西。

    “这是什么?”他迷惑问。

    “我过去的通话记录。”

    “过去?”埃因多看一眼,注意到上边的时间,嘶了声,“08年09年,都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你查这个干什么……?”

    “我觉得我能接到来自某个人的一通电话,但没有接到。但我认为他应该有打,只是错过。所以——”纪询仿佛在说顺口溜,绕了一大圈,最后,摇摇手上单子,“验证一下。”

    “你知道她的号码?”埃因险些被绕蒙。

    “不知道。”

    “那为什么觉得她会打?”

    “自信。”纪询。

    埃因被噎住。他嘴上不说话了,脸上却开始写字,写满了跃跃欲试蠢蠢欲动好奇到抓心挠肺期待得寝食难安!

    纪询瞅了埃因两眼,突然说:

    “你是用单人旁的他,还是女字旁的她?”

    “女字旁。”

    “为什么?”纪询饶有兴趣地反问。

    “这个……”埃因诚恳道,“时隔六七年,还能让你对一通错过的电话恋恋不忘,除了少年时候真挚的爱情,也没什么了吧?”

    “不敢苟同。”纪询。

    “哪里不苟同?”埃因也较上了劲。

    “如果是真挚的爱情,怎么当年没想起来,倒是六七年后想起来了?”

    “当年你没开窍,现在开窍了。”埃因脱口而出,还说得挺大声,仿佛一下子他变成了大作者人生导师,纪询变成了小编辑虚心学生。

    两人面面相觑。

    埃因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刚刚拔高的他又矮了回去,恢复了寻常时刻的谦虚样子:“纪老师,我觉得我说的还是有点道理的……”

    怪了。

    岂止是有点道理,听上去简直是人生真理。

    纪询确信自己当年对周同学是没有什么念想的,他虽然是弯的,但那年对周同学是真的笔直笔直一颗心,怜爱都是老父亲看小可怜式的怜爱,从没想歪过一瞬间。

    是后来……这次来琴市,确认了霍染因就是周同学之后,才在忽然之间,觉得霍染因不一样了,周同学也不一样了。

    明明就是同一个人,什么都一样……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男大十八变,越变越漂亮。纪询不觉摸摸鼻子。

    “看不出来,”他感慨,“你还挺有道理的。”

    “这算什么道理。这么简单的东西,不可能有人有不懂的。”

    “……你有女朋友了?”纪询问。

    “咦,我没有和老师说过吗?我早结婚了,孩子都能打酱油了。”埃因笑得挺憨。

    “……”破案了,老人生赢家了。

    纪询看着埃因,突然产生了点古怪的危机感,不再说话,继续埋头看电话。

    六七年前的一串串数字对于别人来讲完全记不住是什么意思,但对于纪询来讲,只是稍稍有点难为——

    他上午的时候打电话去公大,找熟人问到了霍染因的名字。

    霍染因确实上了首都公大,是差他三届的学弟。

    现在他终于知道自己当年见到周同学时候,悄然藏在周同学阴暗外表下的秘密;也终于知道,当年的周同学最终选择考公大,是下了怎么样的决心……也知道,当年离别时候,周同学想要的绝对不是他的电话号码……也知道,周同学后来为什么都不联络他。

    他盘顺了所有逻辑。

    但感情在逻辑之外。

    他觉得,他自信,周同学最后还是给他打了电话。

    哪怕只一次。

    *

    半个小时的茶歇时间后,这场签售会进入今天的最后一个流程,也是最重要的一个流程:读者们排队上台,拿书让作者签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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