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刚刚在台上和主持人一搭一唱的时候没感觉,等到现在,读者开始排队让他签名的时候,纪询看着蜿蜒的长龙,心中突然生出个念头:人挺多的。
一张张面孔先时还辨认得出来,到后来就先变得相近,又变得模糊。
这是他许久没有在人多的场合呆着的缘故,一时都有些不能快速记忆辨认周围人群了。
还真像他们说的,宅家里都宅得能种蘑菇了……纪询自嘲想。
除了胃里堵得有点难受,他今天状态确实不错,精力充沛,手也稳,前来签名的读者,但凡有什么要求,他都尽量满足。
排队的读者们还随身携带礼物,不贵重,有吃的,有用的,大多直接打开给他看了……其实纪询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直接打开给他看,只能勉强猜测,是他拖稿拖的时间太长了,读者们担心他担心收到藏有刀片的蛋糕或者写有血字的催稿信?
然而他并不担心……
写推理凶杀案的,怎么会担心刀片蛋糕和血字催稿信。
相反,推理作者签售会的真正无聊在于,读者们居然真的一本正经送一本正经的礼物,这真是一本正经的没有惊喜。
一路签名一路握手,等到一个人来到他面前的时候,纪询看着按着书的主人的腕部,主人穿了一件黑色漆皮外衣,手指修长而纤细,像是……
纪询心脏忽地一跳。
如同花朵怦然而开的跳动,他仓促间抬起眼,都准备好要说的话了,但映入眼底的,并非霍染因那张精巧熟悉的面容,而是一张素不相识的面孔。
面孔带笑,对纪询说:“纪老师能帮我写一句话吗?”
“当然……”
刚刚开放的心花又合起来。
合起来,缩回去。
可心毕竟开过了花,那里留着个小小的鼓包,惦记着,有点难受。
纪询签完这本书,又继续,接下去的半程里,他听见了似乎和霍染因一样的声音,见到了似乎和霍染因一样的身形,又似乎真真切切地从书友送上的礼物中看见了和霍染因一样的字体……
他觉得霍染因会出现。
但直到签售会结束,读者离开,工作人员也离开,连礼物都盘点完了,他还是没有见到霍染因的影子。
霍染因确实没有来。
他和埃因打车回酒店。
“今天的签售会很成功……”路上,埃因看出他情绪不佳,问,“老师不太高兴?”
“不能说不高兴,只是有点遗憾。”纪询。
“遗憾什么?”
纪询只是笑笑,没再说话了。
到了酒店,两人自然分开,纪询拿房间卡刷房门,一脚踏进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些异样。
房间里有火柴燃烧后的一缕烟味,窗帘拉过窗户的幅度,与他离去时也有所差异。
是保洁进来收拾过了吗?
当然,有这个可能。
但也许,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他反身,关门,当房间的门合上的时候,一道风自背后温柔扑来,接着,他的双手被反缴了,袭击者自后圈住他,将他圈在酒店的门板与对方的胸膛之间。
他感觉到对方皮肤的冷,又感觉到对方呼吸的热。
这股热一路从他皮肤递延到他身体,再汇聚在他心口,汇聚成一捧明晃晃的热水,他的心被投下去,鼓出许多泡来,每个泡泡炸开的时候,都炸出朵小小的心花。
“霍——”
他扬声开口,声音初时是高的,后来就低了,低徊缱绻起来。
“……染因。”
“意外吗?”身后传来袭击者的声音,确确实实,是霍染因的嗓子。
卡还没有插进去,屋子里的灯也没有开。
霍染因还有足够的时间整理自己。
藏在屋子里等待时候的焦躁,已经化成了等到人的喜悦。而霍染因压着嗓子,把那点悦动的喜色压入舌底。
舌尖麻麻的。
声音没有不对吧?
“意外啊。”纪询额头抵着门,门上的一点凉意有助于帮他平复跳动过快的心脏,然而坚硬的门和背后的胸腔恰好做了个鲜明的对比,他没察觉门有多冷,到似乎感觉到霍染因的心脏,正叠在他的背心,静悄悄跳动,“我在签售会上总觉得会见到你,但你始终没有出现。”
他仿佛抱怨似的说了这句话,不等霍染因回答,又接下去:
“回来的路上我想明白了,我觉得会见到你。这样的错觉并非你带给我的,而是因为,单纯只是因为……”
他顿一顿。
“我想你了。”
这话出来,纪询的手腕忽然一痛,抓着他的人下意识加重了力量,当然很快,力量松开,钳制变成了摩挲,霍染因正在用掌心摩挲他的手腕,来来回回,反反复复……这么多余的举动,别是在掂量着手里头的到底是不是本尊吧?
纪询想,接着他听见霍染因的声音,还真有点徘徊犹疑。
“你今天倒是挺热情……”
“看来我平常确实太冷淡了。”纪询闷笑。
“既然想我,”霍染因又说,“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或者发消息?”
“因为……”
纪询这时忽然一挣,鱼一样挣脱了霍染因的束缚,他反了身,同霍染因面对面。
昏惑的黯淡笼罩着他们。
但还是有光的,从敞开的窗户射入的闪闪的星月的光,从霍染因眼中映出的合着暗夜的惑人的光。
因为眸光溶在了阴影里,这时的阴影都是温柔的,以温柔的触肢触碰着两人。
其实他们只是一天没见,二三十个小时罢了。
但这真是个很漫长的二三十个小时。
他没有问霍染因为什么会突然出现,没有问霍染因是不是像自己想他一样,也想自己。他只是望着这个突然出现的人,望着那双映出自己身影的瞳孔,微微笑着:
“因为……我想你这个秘密,不想被电话偷听到。”
第一四零章
这儿很任性,反复无常,自相矛盾,千方百计就想引起你的注意。
那双藏在黑暗里的眼睛,悄然睁大了。
是觉得惊喜吗?纪询将这一幕及时捕捉入眼底。他凝神看着霍染因,想从对方脸上辨别出除了惊喜外更多的东西,但黑暗就像一层量身打造的轻纱,严丝合缝笼在霍染因的面容上,让他不能从那模模糊糊的面容上,见到自己想见的东西。
比如……霍染因害羞的表情。
“今天真会说情话。”霍染因开口,他察觉到自己声音有点干涩,尽量咽了口唾沫润润喉咙,“是不打算做推理家,准备转写情感了?”
“也许吧。”纪询装模作样想了想,“我写情感,你看吗?”
“要看你写得好不好。”霍染因挑剔。
“像刚才那样,”纪询含笑问,“你喜欢吗?”
霍染因倏尔收了声。
纪询趁机空出一只手,将房卡插入卡槽,让房间通电,把黑暗驱逐。
光线一闪,暖黄色的灯光伴着空调机的“呼——”声,水般泄了下来,骤暗骤明的变化让纪询有一瞬间的不适应,他微微眯起眼睛。
就是这个瞬间。
笔直站立的霍染因忽然软了下来,他将脸埋入纪询的肩膀。脸都埋了进去,纪询当然也就无法观察霍染因苍冷的清净的脸,是不是还如平素一般清净。
不过人都投怀送抱了……
纪询抬起手,想要拥住霍染因。
这是个很简单的动作,他也并非第一次这么做,但抬起的手迟迟没有办法放下去。
是因为……
多少有点……
纪询的手在空中悬停一会,若无其事地换了个方向,不去揽霍染因难得软下来的腰背,而是来到霍染因的耳朵旁。
他撩起霍染因的头发,掖住,露出一只通红的耳朵。
红耳朵动了动。
“你耳朵红了。”纪询清清嗓子,说。
“……冻的。”霍染因闷声回答。
“嗯,玄关处确实冷了点。”纪询善解人意,“那我们就去沙发上坐着,在空调下吹吹风吧。”
他已经规矩地收回了手。
这只手除了碰触霍染因的头发外,再没有碰到霍染因身上一点点地方。
霍染因无意识撕咬着嘴唇。
他不觉得冷。琴市毕竟是他的故乡,对于外乡人而言有些难以忍受的寒意,对他而言,只是恰好和熟稔。
何况,再多的寒意在见到想见的人的时候,都会随着意志而悄无声息地发生改变,变成同血液一起流窜在身体里的热量。
热量和燥意。
与其说耳朵是冻红的,不如说耳朵是热红的。
他有些不知道要如何宣泄此刻的感觉……只能听着纪询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听着纪询说出的一个又一个的字眼。
这些字眼像一颗颗浑圆的泛光的珍珠,被说出时先掉入蜂蜜缸中,裹一层甜蜜;又滚入彩色糖屑池中,黏一圈美好。
耳朵也就像是尝到了美味的舌头,拥有了极大的满足。
霍染因半晌没有回答纪询了。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才能显得自己正常些。
最后他什么也没有说。
他悄悄和纪询贴贴。
脸颊轻触脸颊,热意如触电,一触既麻。
旋即霍染因迅速放开纪询,走到沙发的位置,坐下。
纪询慢了一拍,他先抬起手,摸一下还残留在脸颊上的轻柔,又看见霍染因一晃而逝的红唇,仿佛玫瑰花瓣一样的艳丽的红唇。
两三息后,略微冷静的纪询才从玄关处走进房间,来到小吧台前。
这里有各种饮料。
他先烧一壶水,像是没话找话,又像是真挺好奇的,说:
“怎么这时候过来?元宵假还没到吧。”
确实还没到,今天才农历十三,距离元宵节,还有两天呢。
“日子过糊涂了吧。”霍染因,“你过去上班的时候,元宵节放假?”
“也是……”
壶里的矿泉水烧热了,开始冒细小的气眼。
“那就更说不过去了,你怎么有时间过来?”纪询。
“你之前被绑架,绑架案里有人逃脱。周局关心你,担心你有危险,就派我过来看看。”霍染因轻描淡写。
气眼变成了鱼眼,开始发出咕噜咕噜的催促声。
纪询按掉热水,倒水的时候回头望了眼霍染因,看见霍染因一张白白净净的脸。
真是撒谎不脸红。他琢磨着。自己什么排面上的人物,能劳动周局挂怀?是霍染因关心他,所以打了个申请报告上去,周局批了吧……
他把冒着热气的水端到霍染因面前。
“来,暖暖,小心烫。”
霍染因瞥了水杯一眼,没有伸手。他身上已经够热了,不需要外力再来加温。但就算没有外力……
他先看了看坐在自己对面的纪询,又看了看纪询背后的床。
一张大床,床垫很高。
白色的床单上横着金色流苏披帛,披帛上是伊甸园里亚当夏娃的刺绣。
枕头也高,高而且软,足有四个,就算两个人分也……
霍染因艰难地眨了一下眼。
纪询背后的床铺,像是带着炫光,又像是暗藏磁铁,牢牢地吸引着他的目光。
那种热意,被泡在温泉里,浮力几乎让他飘起来的热意,快要充斥身体了。
做没有问题,没有任何问题。
霍染因想。
那只是让两人都舒适的一种进阶,一种让他可以自刺激又繁忙的工作中暂时松上一口气的休憩,一种让他能够独自玩味品尝的甜美果实……一种他冷静的,主导的,参与其中的事情。
今天不行。
今天——太热了。
他的喉结滚了滚。
“你开了几度?”霍染因突兀问。
“嗯?”纪询一愣,“空调吗?酒店自行设置的,28°,怎么了?”
没怎么。
只是热到要消融神智了。
“你晚上吃了没有?”霍染因生硬转移话题。
“嗯……”纪询,“还没。”
“正好我也没吃,我们出去吧。”他站起来,没给纪询拒绝的机会,直接扣上扣子,打开房门出去了。
纪询只能跟上。
两人虽然都出了客房,但目的并不真正为着吃饭,于是他们在酒店的餐厅简单吃了一顿,而后霍染因再度提议出去走走。
走走也行。
纪询没有反驳,只是在出了酒店,路过百货商场的时候,进去买了两个耳罩,一个米老鼠的,一个唐老鸭的。
米老鼠的纪询自己戴,唐老鸭的递给霍染因。
“刚才在酒店里不是冻耳朵吗?戴着。”
霍染因拿着唐老鸭,看了半天:“你在暗示什么?”
“我才没有暗示。”纪询戴好耳罩,两手插在兜里,悠闲道,“我像是那种买个鸭子给你,暗示你‘死鸭子嘴硬’的人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