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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随着时间的推移,海水的颜色变得深沉,仿佛滴入墨汁的蓝色正像一张膜般覆盖住玻璃,原本靓丽的海鱼跟着刷上一层铅灰,只剩一个个幽灵般的影子,倏忽来去。

    我正向我一直窥视的人走去。

    孟负山听见自己紧绷的心跳。

    咚——咚——咚——

    马上……马上……终于……能够见到。

    咚——咚——

    我的眼睛一直暗暗看着他。

    咚——

    他的眼睛,柳先生的眼睛,是否也正在暗暗地看着我,看着我们……这里所有人?

    猛地,一只突出的,扁平的眼睛,刺出深蓝,黏上船玻璃。

    咚!

    孟负山神经抽着脸颊肌肉一跳。

    他定神看去,看清楚玻璃外的眼睛只是一只鱼眼,鱼眼的眼膜是层半透明的灰,死黯死黯地,瞧着他,跟船游着,直到船只蓦然停顿,它也毫无征兆消失在黑暗中。

    这时,舱门口的船员像是被按下了开关键,叫道:

    “我们到了!”

    舱门打开,在船员的带领下,众人鱼贯走出观光船的船底,来到甲板。天色已经浑然漆黑,厚重的云层翻滚在天空,月亮和群星均被遮住,只在云层的缝隙里,漏出碎屑式的光片。

    正是这点光片,照亮了观光船前方的巨兽……一个伸出长长的如蛇信如吻器一样的甬道连接着观光船,比漆黑更黑的,蛰伏在海面的海怪般的巨型船只。

    甲板上的众人已经在船员的带领下进入两艘船的连接通道,孟负山跟着陈家树,也在人群之中,他们走在铺了红地毯的舷梯上边,海风夹在着海浪的声音,通过甬道的缝隙挤进来,鞭打在人体背部,催促着通道里的人赶紧向前。

    甬道并不长,很快,他们进入游轮内部。

    先是个挂满油画和兽首的走廊,接着他们来到两扇大门前,等推开了这扇大门,终于,孟负山看见了一切:

    这是间巨大的、金碧辉煌的宫殿。

    宫殿里灯火通明,厚重的红丝绒流苏窗帘自八米高的天空垂落下来,雍容又沉重的遮住这里的每一扇窗户,垂吊在天花板中央的水晶灯熠熠生辉,水晶灯下,是一个黑色高台。

    高台旁边是自助餐区,高脚杯聚成塔状,香槟自塔尖瀑布一般激流而下。各种珍馐美食,琳琅满目,将香槟塔环绕,堪称饕餮盛宴。

    再往外看,还有沙发与圆桌。

    贵宾们或是坐在沙龙位中吞云吐雾,或是在一个个圆桌旁边观赏喝彩,圆桌上,百家乐,骰子,二十一点,美式轮盘应有尽有,每一盘的结束,都引发一阵欢呼,一阵叹息。

    船上的时候,和孟负山同船的都是男性。

    到了这里,女性倏然变多了。

    基本每一位戴着半边面具的男士身旁,都会站着一位年轻女性。年轻女性穿着很符合大厅风格的宫廷服饰,小鸟依人般依偎在戴面具的男性的身旁,她们看上去没什么不对劲之处,除了罩在她们眼睛上的那块布条。

    但不知为什么,站在大厅里的每一位女性眼睛上都罩着一条丝绸布。

    丝绸布透光吗?

    罩着丝绸布,她们难道不会觉得行动不便吗?

    “先生是第一次来吧?”

    领路的侍应此时笑容可掬,同陈家树说话。

    陈家树微微点头。

    “晨晨。”侍应回身叫了人。

    应声而来的是位女性,女性旁边有另一位黑衣侍应,侍应牵着她的手,将她交给陈家树。

    她很年轻,和厅堂中的任一一位女人一样,穿着奢华衣服,眼睛缠着丝绸缎带。

    “不用。”陈家树拒绝。

    “请别忙着拒绝。”侍应说,“每位来到这里的老板都会有这样一位女性,您拥有她的一切。”

    一切。

    是给每一个老板都配个小姐的意思吗?

    孟负山暗暗想着,突然,大厅中传来“当当”的响声,靠墙的落地大钟足足敲了十下,证明这是晚上十点整。

    响声吸引了全部人的注意。

    孟负山发现,他进来时第一眼看见的大厅巨大黑色高台上,徐徐升起了一张赌桌。

    戴着白手套的荷官上台,对着大厅里的人团团躬身,接着,高台左右的楼梯上,各走上来一位领着女伴的戴面具的男人。

    左边的很胖,右边的很高。

    他们在各自的位置上坐下,人群忽地骚动起来,像风吹浪潮,一浪高过一浪,一切都预示着即将有个激动人心的事情要发生。

    这时,高台背后的Led大屏幕亮起,上面显示:

    赌局方式:骰宝

    接着,画面切换到赌桌之上,将并将桌子周围的五个人一齐拍摄进去。

    只见白手套的荷官摇动骰盅,接着双方下注,高个下大,胖子下小。双方的桌子上都有花花绿绿的筹码,但奇怪的是,筹码不堆在男人面前,反而全堆在和他们一起入座的女人身前。

    骰宝赌大小,这是个概率事件,双方有输有赢。

    自从高台开始赌博之后,周围的赌桌全部停了,原本分散在周围的赌客也全部集中到高台周围,围观着这场赌局。

    赌局开始没多久,双方的筹码还都多着,可看客们依然不耐烦了,四下起了鼓噪催促的声音:

    “赌个大的!”

    “是个男人就不要磨蹭,快!”

    “相信自己,幸运今天在你身旁!”

    大厅里此起彼伏的声音就像是一丛丛火焰,点燃在高台上两个对赌的人的理智上。

    高个沉不住气,率先动手,手臂一挥,将堆在女人身前的筹码全部推到桌子中央:

    “梭哈,一把定生死!”

    高个旁边的女人似乎很紧张,一不小心,打翻了手边的杯子。

    但杯子摔碎的声音再热闹的大厅中几乎微不可闻。

    胖子迟疑未决,频频看向身旁女人,旁边女人的双手也紧紧抓住他的胳膊,这引发了大厅中其他人的不满,众人冲胖子大喊“孬种”,荷官也彬彬有礼的提醒:“先生,上了黑台就必须赌。”

    孟负山立刻明白过来,这个高台上的规矩是,上去了的双方一定要赌到最后,或者筹码全输,或者筹码全赢。

    他们的筹码价值多少钱?

    胖子坐立难安,最后还是一咬牙,将胳膊从女人手里抽出来,把桌面上的筹码全部推到桌子中央。

    他们依然赌大小。

    荷官摇骰盅。

    高个选大,胖子选小。

    五秒倒计时,骰盅掀开,三个骰子,一个六,一个四,一个二,总数十二,点数大。

    胖子输了。

    大厅里蓦然爆发出响亮的呼声。

    呼唤来自四面八方,好像自每个呆在大厅里的人口中冲出。

    Led大荧幕将一切展示得清晰明白,孟负山看见,荷官展示过结果后,一按桌面的按钮,胖子身旁的女士座位的背后,突然升起个半圆的玻璃罩子;同时间,几条束缚带将女人牢牢绑在椅子上。

    凄厉的尖叫自蒙眼女人口中冲出。

    但这样的尖叫,依然不能冲破厅堂里所有贵宾营造的高昂的声浪。

    声浪之中,荷官从赌桌底下抽出一柄银色的手枪,毕恭毕敬地交给高个子。

    高个子粗壮的手,抓上手枪。

    银枪在他的掌心显得那么精巧,又那么迷人,水晶灯的细闪似乎投射到了枪支身上,它在荧幕之中是如此的绚丽。

    高个子脸上浮出一股潮红,潮红于他暴露在外的下半张脸上汇聚,他拿着枪,朝胖子身旁被束缚住的女人比划着;反观对面的胖子,死灰着一张脸,茫然若失站起来,闪闪躲躲,远离身旁女人……

    接下去的一幕会是什么?

    一股凉气自孟负山脚下冲上脑海。

    他死死盯着前方。

    难道……难道……

    “砰!”

    高个狞笑地扣下扳机,枪响了,像烟花一样的声音带着烟火一样的效果。

    子弹击中胖子带来的女性。

    从胸膛射入,穿出后背,激射出一蓬鲜血,在其身后的玻璃罩上溅出扇形。

    蒙着眼的女人没有立刻死去,她的身体在椅子上抽搐着,越来越多的血从她背后蔓延出来,她口中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任何一个生物濒死的哀鸣。

    短短几分钟,没有人动。

    直到流淌的鲜血带走女人最后一点生命。

    鲜血浸满座椅,她彻底不动了。

    现场,所有围观着的人口中,响起一阵叹息。

    接着,是一阵欢呼,一阵哄笑,一阵野兽般的嘶鸣!

    厅中的气氛已被鲜血和死亡推到了最高潮,胜利者志得意满,失败者垂头丧气!

    “一切就是一切。包括她的身体和她的生命。她是你们的筹码,是参与赌局的必备条件;也是你们的替身,在黑台赌局里为你们献出生命。”

    旁边忽然传来苍老的声音。

    孟负山打了个激灵,骤然转身,看见一位瘦小的老头站在旁边。

    老头六十多的样子,是厅堂里除了那些侍应那些女人之外唯一一个没有戴着面具的人。他花白的头发里夹杂黄色,像是黑色素半褪不褪的结果,脸上戴着副单边金框镜片,镜片之外的那只眼睛,炯炯有神,可是被镜片覆盖的另外一只眼睛,却笼罩着一层灰翳,黯淡如同孟负山来时看见的那条鱼。

    他冲陈家树伸出手,和善可亲。

    “鄙姓柳。”

    他就是柳先生!

    第二零三章

    孟负山专场,询因仍在蓄力中。

    “身体还行吗?”

    “挺好。”

    “这里呢?”柳先生的手,指了指肾的部分。

    “也不错。”陈家树回答,对柳先生欠欠身,“劳您费心了。”

    “一切付出均有其价值。”柳先生莞尔一笑,“我不会让你承我的人情。与人情相比,我倒想和你聊聊交易。”

    陈家树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

    柳先生方要开口,背后又传来一阵刺耳的喧闹声。

    那是高个携着身旁的美人从黑台上走下来,所引发的大家对于英雄的欢呼。他是英雄,他是明星,所有的灯光此刻都聚焦在他的身上,他走过走道,周围的那些戴着面具的老板,无比狂热地拥挤推搡,朝他倾身伸手,期待同他握手如同期待被幸运女神亲吻。

    狂欢还在继续。

    香槟塔被瞬间瓜分,红酒、威士忌、各种酒类全被打开,一道道酒液朝天空喷洒地宣泄着大家还没有耗尽的比拟野兽的快乐。

    甚至有人冲上黑台。

    他们去碰触死了的女人的鲜血。

    鲜血被他们肆意涂抹,他们哈哈大笑。

    热烈气氛里唯一格格不入的,可能是高个子臂弯里的女人。

    那位衣着奢华的女人,像一具精巧的提线木偶,被主人领着走来走去,到处展示。

    柳先生收住话头:“今天太迟了。请让主人对新的客人先行接风洗尘,再谈其他。”他招来侍应,“带陈先生和他的朋友去客房休息。”

    侍应:“好的,先生。”

    “当然,”柳先生又说,“如果你想试试手气,尽管进去,这个晚上,赢了算你的,输了我买单。不过今天晚上最精彩的部分已经结束了,剩下的内容,或许少些味道。”

    冰封的身体开始逐渐解冻。

    自柳先生走过来之后,就像一座冰雕静立在陈家树身边的孟负山,终于能够控制着眼球,朝陈家树脸上投去一瞥。

    他清楚地看见,陈家树的鼻翼轻轻一抽,似有意动。

    但陈家树不同他天不怕地不怕的弟弟陈家和,他是一个谨慎的人。他看着狂欢滥饮,群魔乱舞的赌场,最终摇头:“今天累了,我先上楼休息。”

    柳先生没有挽留,只是含笑目送。

    孟负山跟着陈家树,在侍应的带领下登上观光玻璃电梯。

    他进入电梯的时候看见面板上面分布着数字1-3,这是座至少3层的巨型游轮,站在透明电梯里,辉煌的灯火,拥簇的人群,散乱的牌桌,还有……置身赌场外围的,柳先生的影子。

    那道黯黯的,透着迟暮色彩携带死亡气息的影子,先留在孟负山的视网膜内,又进入孟负山的大脑,和反复出现的枪响,以及不断炸开的血花,共同组成了孟负山今夜的梦境。

    梦境的最后,他看见了那个女人……

    死去的女人。

    不知道是女人走近他,还是他走近女人,原本距离他遥远的女人出现在他面前,出现在他一抬臂的距离,又出现在他脸贴脸的位置。

    缠在女人眼睛上的绸带被火燎着了,烧毁了。

    灰烬自女人脸上簌簌掉下,他终于看清楚对方的眼睛,一双怨毒的眼睛。

    眼睛在说:

    救我……为什么不救我……

    孟负山从梦中惊醒。

    他的手在胸膛上胡乱抓了两下,直到隔着衣服抓住挂在胸口上的金属男孩吊饰,才仿佛在颠乱的漂泊之中抓住锚点,镇定下来。

    他自床上翻身坐起,看眼表。

    上午五点。

    他又伸手拉开窗帘。

    游轮很大,有足够的空间规划房间,昨天侍应带他们上来,陈家树居住的是有景观阳台和双人按摩浴缸的套房;他和阿宾住的也不差,房间大约20平,也有窗户,拉开窗帘就能看见海上风景。

    海上的天亮得比陆地上早。

    昨夜上船时候看见的漆黑阴霾,在东边天空的吉光下居然散了不少,入目所及,是一望无垠的黯蓝海面,以及翻涌在海面上的浅灰云层。

    太阳还没有彻底出来。

    但太阳终究会出来。

    孟负山默默想着,他没有在房间里停留太久,洗漱之后很快出来,乘坐电梯回来一楼——昨天他们进来的地方。

    上午五点,是个很妙的时间。

    晚睡的人已经睡了,早起的人还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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