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李将军不认为现在是攻打武昌的好时机吗?”邓名微微有点意外,与贺珍相处久了,遇到李来亨这种识大体的人都有点不习惯了。“正是。此番洞庭湖的水师被张长庚带走了不少。”汉水下游的李来亨没有想到清军逃得这么快,他还没有完成对汉水的封锁,张长庚就已经带着水师和兵马来到。
兵法有云:“归师勿遏”,清军知道冲过去就能回家,一个个眼都红了,硬是从明军的防线中闯过去了大半。看到连湖南巡抚张长庚都亲自披挂上阵,站在船头激励将士拼死突围,李来亨也没有太大的动力和这样的硬骨头死磕了,他解释道:“水师我军既然不占优势,武昌又墙高池深,恐怕难以仓促攻下。末将以为可以佯攻一番,把清军吓回城中,我们把地方上的粮草征收走就可以了。”
放过了狗急跳墙的张长庚后,李来亨不费什么气力就把沿陆路逃回的清军统统堵截住,缴获了很多物资和壮丁。之前李来亨去切断胡全才的退路时,刘体纯等人答应把胡全才大营中的缴获分给他一份,李来亨认为自己可以满足了。而且看钟祥明军的意思,多半刘体纯他们立刻就会打道回府,那样在武昌、汉阳周围的收获大多可以收入自己的囊中。
邓名点点头:“李将军所言,与我们不谋而合。”
李来亨笑道:“这是英雄所见略同,末将进帐前就知道提督也有了回师之意。”
“李将军是怎么知道的?”邓名有些好奇。
这时厨师已经把菜端入营中,李来亨看见盘子中有狗肉,他笑道:“若非提督打算回师,又怎么会屠宰军中的黑犬?”
此时刘体纯看着面前的狗肉,心情相当不好,要不是贺珍和郝摇旗拼命地撺掇,他也不会和邓名打赌。现在可好,怎么也吃不回来自己的一万两银子了。这些钱要是拿来为手下的士兵说亲,足够说二百桩婚事了。听到李来亨的话,刘体纯没好气地答道:“因为阴x门阵没用,洒狗血更是一点用也没有。”
李来亨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刘叔父说笑了,此乃兵法常识。”
刘体纯还来不及答话,贺珍突然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向李来亨挑战道:“赌一万两银子!”
第41节献计
李来亨虽然年轻,但看见众人这般反应,也知道需要谨慎从事,自然不会接受贺珍的赌约。没能转嫁损失的贺珍心情不好,完全没有胃口,边上的袁宗第见状,为了活跃气氛,就建议商量如何分配此战的缴获。
果然,一提到分配战利品,本来还闷闷不乐的贺珍立刻精神大振,神采飞扬地一边自述功劳、苦劳,一边据理力争,为大宁军争取应得的那一份。心情好转,胃口也就有了,等到把盔甲、武器、壮丁都分得差不多的时候,贺珍面前的饭菜也空了大半。
被俘的一千多女子是价值不菲的战利品。
邓名一行二十个人,贺珍很慷慨的提出给邓名五十个名额,而且优先挑选。剩下的差不多一千人,夔东众将平均分配,每人分得二百个人。刚才争了半天,大家都有点累了,总的说来闯营的将领还是比较团结,大家对这个分配方案都没有异议。
刘体纯想了想,向贺珍提议道:“这些女子中有些是倡优,有些是良家;良家里有些是寡妇,还有些是没嫁人的姑娘……”
“当然是各种人平均分,”不等刘体纯说完,贺珍就两眼一瞪:“这样才公平嘛。”
“反正你都是拿去营中,不如把你手中的姑娘都卖给我吧。”刘体纯对贺珍说道,接着又向郝摇旗提出类似的要求:“你分到的姑娘我也要,卖给我好了,我可以拿粮食或者银子换。”
“粮食太沉了,我不要了。”本来贺珍对粮食是很看重的,比银子还重视,可这次出征收获实在太丰富,他已经在发愁如何把手中的粮食尽快运回大宁,就表示现在他只收银子了:“银子怎么算?”
“一人二十两。”刘体纯马上报出一个数字。
郝摇旗和贺珍对这个数字都表示不满意,为了抬高价格,郝摇旗还主动去问袁宗第:“老哥哥要不要买一些走?”
袁宗第没有让郝摇旗如愿,他同样想买,但是毫无提价的意思:“二十两一个人,我也是这个价。”
“你们为手下的士兵买姑娘,都是三、四十两一个,有的甚至五十两,为啥从我们手里买就是二十两一个?”贺珍生气地说道:“人善被人欺,你们就想着占厚道老实人的便宜。”
“那是说亲,不是买姑娘。”袁宗第纠正道。
“有什么分别么?”贺珍反问道:“还不是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那可不一样,女方有父母、有媒人,我的儿郎还都给岳父、岳母磕头了。”刘体纯和袁宗第现在是一个战壕里的同伴。
“这个容易,这些姑娘都是我的养女,让你们两家的小子来给我磕头,我在婚书上按手印。一口价,一个姑娘四十两银子。”贺珍反应神速:“这种手印该按多少我就按多少!”
刘体纯摇头道:“你要也是这个价,我为啥不去找清白人家呢?非要你这些来路不明的女子。”
“不愿意要就别要,我还不愿意卖呢。”贺珍赌气道。
过了片刻,袁宗第拖着长音问道:“二十五两银子如何?”
“不行!”贺珍立刻拒绝:“至少三十五两。”
“五十两一个人好了,都卖给我吧。”一直没说话的邓名突然插嘴了。
众人一起看向邓名,邓名笑着说道:“一家二百多个人,看在我一次买这么多的面子上,零头就抹了,每家就算一万两银子。”
邓名对刘体纯、郝摇旗和贺珍说道:“你们三个人都欠我一万两,就不用还我的钱了。”然后又对袁宗第说道:“我不是还在袁将军那里存了些钱嘛,你自己拿走一万两,再给李将军一万两。”
刘体纯试探着问道:“提督要这么多人干什么?又要放她们回去?”
“是啊,”邓名用理所当然的口气答道:“这些都是乱世的苦命人,放她们回家去吧,将来她们还会嫁人生子,会当上娘的。”
“这又不是我们掠来的。”郝摇旗感觉邓名的话里似乎有责备的嫌疑,急忙辩解道:“她们都是胡贼抢来的。”
“所以我出这笔钱赎买她们啊,我当然知道这都是将士们苦战赢回的战利品。”邓名连忙辩解,表示自己没有丝毫不满。
他对袁宗第和刘体纯说道:“这些姑娘的家里未必愿意让女儿远嫁,再说也确实来路不明,还是为将士们找一些更好的亲事吧。”
然后又对贺珍和郝摇旗说道:“两位将军想为儿郎们买些倡优我不反对,也是人之常情,至于这些良家女子,还是放回去吧。”
“既然提督这么说,那就这么办吧。”袁宗第第一个响应:“至于钱就……”
“一定要给。”邓名见袁宗第有不要钱的意思,马上打断了他的话:“这都是官兵将士拼命赢回来的,此战我没有出兵、出力,哪能白拿将士们的东西?”
“就是,就是,再说我们花钱养兵,将来不也要追随提督打天下嘛。”贺珍连忙表示赞同,对邓名说道:“那么,末将和提督就两不相欠了。”
“对,两不相欠了。”邓名笑道。
“其实用不了给我们那么多的银子。”郝摇旗虽然也心疼银子,不过他比贺珍还是要老实厚道些,急忙提醒道:“有些人是真的倡优,还有不少人是寡妇。”
被郝摇旗这么一提醒,贺珍顿时垂头丧气,看来一万两银子的赌债还是没法完全抵消。
“没错,一人五十两,我全要了。”邓名感谢郝摇旗的诚实,不过他本来就已经打定主意要把所有的妇女都买下。
“连寡妇也要?”郝摇旗惊讶地问道:“连真的倡优也要?”
“她们心里大概不愿意背井离乡吧。你们拿这笔钱,可以买到愿意跟着你们走的,这些不情愿的妇女就放回去好了。”邓名不打算对这些妇女区别对待,既然都是被胡全才强征来的,就要送她们平安回家。
……
结束了招待李来亨的晚宴后,邓名回到自己的营地,就问李星汉愿不愿意先行出发,去一趟汉阳。
邓名已经向刘体纯和袁宗第要了一些士兵,让他们送这些妇女立刻返回汉阳。同行的还有几个武昌的缙绅俘虏,他们对邓名拍着胸脯保证,一定让这些落难女子平安到家。邓名打算派几个自己人跟着一起去。
“我可不敢让贺将军去送人,不然他多半就把这些女子又都转卖了。”邓名笑道。
李星汉为人正直,很适合执行这种监督任务,武保平和吴越望也陪李星汉走一趟,他们不用靠近汉阳,走到附近就可以离开了。
如果让赵天霸去的话,赵天霸会觉得这种小差事不值一提,是对他盖世武艺的侮辱。周开荒虽然没有赵天霸那么骄傲,但多半也会有类似的情绪。
不料即使是看上去任劳任怨的李、武、吴这三个人,也有一些抵触情绪,觉得护送一群女子返乡,实在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功绩,让他们这些声名赫赫的勇士去干这份工作有些大材小用。而且李星汉他们觉得邓名实在是多此一举,五万两银子足够两、三千名士兵一年的花费,还可以提供不错的装备。
“救下一千多个弱女子,确实没法和中兴大业相比。”邓名心里说,虽然打赌赢了,可是这笔赌债好赢不好拿,还不如用来换人,他向大家解释道:“我记得先主有言: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提起仁厚的刘备,李星汉这几个川军顿时肃然起敬,他们向邓名谢道:“提督说的是,卑职糊涂了。”
在晚宴上,贺珍等人事先就提出要给邓名及其手下五十个女子,邓名既然把俘虏和武昌的妇女都释放了,自然不能苛待卫士们,就给他们每人一百二十两银子,算是从他们手中赎买出这些妇女,邓名笑道:“你们自己看着办,这笔钱可以用来买东西,也可以存着回到奉节讨媳妇。”
“提督,我们还回奉节么?”吴越望问道。眼下明军一路高歌猛进,眼看湖广绿营已经不堪一击,不少人都心思活动,打算离开三峡进入湖北,贺珍已经在和郝摇旗讨论建立新的根据地的问题。
“当然要回。”邓名不认为满清能够一推就垮。
毕竟在他原本的历史上,抗清同盟在几年内就会崩溃,现在虽然历史因为邓名而有所改变,但敌强我弱的局面是短期里无法扭转的。
而且邓名还有一些心思没有和卫士提及,那就是他念念不忘要去开辟一块自己的根据地。现在邓名遇到的各路抗清兵马虽然都对他很尊敬,但只要自己没有实力,有一些邓名想改变的东西无力去改变,想做的事也无法去做。就像明军俘虏的那些武昌妇女一样,这个时代的人认为自己具有理所应当的权利,邓名要释放她们,就需要拿出合理的价格进行交换。如果没有自己的根据地,邓名可不敢说每次打赌都能赢。
……
随着又一批缙绅返回武昌、汉阳,湖南巡抚张长庚感到危险也在一步步逼近。现在武昌虽然还有不少军队,但是士兵对邓名相当畏惧,认为少福王是不可战胜的。而且邓名两次释放俘虏后,这些士兵对投降少福王后的待遇不是太担忧,更加不会出力死战。
至于张长庚带回来的湖南兵,在武昌、汉阳的缙绅们的坚决要求下,现在统统驻扎在城外。这些客军根本没有为武昌拼命的意愿,此外他们也和本地兵一样,深信少福王会优待俘虏,还发一两银子的遣散费。
张长庚甚至听到部将报告,有很多士兵在私下悄悄议论:投降一次就有一两银子拿,那每月要是能投降上几次,岂不是比军饷还要多了?回来以后继续参军,下次继续投降,只要把朝廷发的盔甲、武器一交就行了。这些士兵还互相交流经验,如果投降一定要设法被少福王俘虏,千万不要落在贺珍那厮的手里,否则辛辛苦苦挣来的一点血汗钱就都被贺扒皮抢走了。
相对客兵,本地的武昌兵倒是比较从容,他们都说,出征以前把钱和比较好的衣服都留给家中的媳妇,到时候就算遇到贺扒皮也不会有太大的损失,把刀枪一交,拿了少福王的遣散费就回家。
跟着张长庚突围回武昌的士兵已经在公开抱怨,嚷嚷着早知如此不如当初干脆投降了邓名,还有一两银子拿,逼着张长庚也给他们每人发了点银子。
眼看军心如此,张长庚也无计可施。
至于武昌、汉阳的缙绅,现在对少福王没有多大的抵触情绪。邓名在释放缙绅时说的那番话广为流传,现在有很多缙绅都私下自称是那个通风报信的人,为武昌、汉阳全体士人求情的义士。眼看私通逆贼、出卖军情的罪名也敢抢着认,张长庚知道缙绅们多半是靠不住了。他甚至猜测这些缙绅以后再给邓名通报自己军情的时候,未必还用匿名信。一般保卫城池的时候,尤其是像武昌、汉阳这种府城、省城,城内缙绅的武力是不可小视的重要助力,但将来武昌守城战的时候,真要让缙绅们出动家丁参战,张长庚不敢说他们是会帮助自己守城,还是会帮助少福王开城门。
现在兵将们和士人们都认为,即使晚一些投降,可能少福王也不会因此拿他们开刀,比起明显更不好说话的北京清廷政权,现在大家宁可得罪好说话的少福王,不急着投奔过去。
被胡全才掳走的妇女释放返回到武昌后,亲娘当然不用说,就是七大姑、八大姨也都哭成了一团,走街串巷的人们议论纷纷,相当于自动地替邓名做宣传。
最让张长庚生气的是,那些被放回来的倡优,影响力要比良家女子大上许多倍。这些女人回来后也和老鸨、姐妹们抱头痛哭,然后武昌、汉阳的社交场合,从文人的诗会到商人的商会,还有平时亲朋的聚会,陪酒、唱曲的女子无一例外地痛骂胡全才狼心狗肺,称赞邓名的仁厚。据说送这些女人回来的明军中有三个邓名的亲卫,武昌的歌女们给他们谱了新曲,称这三个人面似潘安、勇如子龙,个个有万夫不当之勇,李星汉、吴越望和武保平三个人的大名,几天之内就在武昌家喻户晓。
突然,张长庚接到哨探报告,钟祥的明军已经南下向汉阳逼来,先锋是夔东明将李来亨,邓名也在军中。(按照李来亨的提议,明军佯攻汉阳,实际上是为了抢收周围的粮草。)
张长庚只把这个消息通报给了很少一部分人,包括他的几个手下,总督衙门的文武官员和部分可靠的幕僚。通报的同时严令保密,但是一夜之间消息就传遍了武昌城。
昨天哨探又送来确认的消息,张长庚把通报的范围缩小,并且再次重申,即使是家人也不许告知,没想到很快就在武昌城内再次传遍。
昨天晚上张长庚特地安排了一个诗会,邀请了很多武昌士人,打算借这个机会安定人心。但是被邀请的缙绅纷纷告病,对湖南巡抚的邀请百般推辞,最后出席的人仅仅是邀请人数的一半。诗会上自然少不了听曲,抱着琵琶出来的那个纤细歌女看上去也就十五、六岁,她知道正中坐着的是清廷的封疆大吏,所以不敢演唱近几天当红的小调,就唱了一段关于《水浒》的新词,歌颂风流倜傥、怜香惜玉的燕小乙,冒着风险,护送一群被奸臣高俅掳走的东京歌女回家。
张长庚听了片刻——这哪是燕青啊,明明就是那个反贼李星汉嘛。别以为化了妆,再改个名字,本官就认不出来你了。可是看看其他在座的人,个个摇头晃脑,听得津津有味,竟然还有叫好的。
“胡总督说过,邓名这贼阴险狡诈,真是一点没说错。”诗会过后,张长庚恨恨地想道。武昌的三教九流,几乎人人都在心里觉得邓名不错,张长庚觉得自己几辈子也混不来同样的口碑。
尽管局面险恶,但张长庚还是很想守住武昌。现在他有了和胡全才一样的顾虑,担心要是放弃武昌,朝廷会迁怒于自己——毕竟胡全才已经死了,为了遮掩,张长庚还得向朝廷报告胡全才是如何英勇地与刺客搏斗,最终不幸被杀。
如果能守住武昌,一桩大功是肯定跑不了的,那样张长庚不但不用担心朝廷追究自己在总督遇难中的责任,还可以顺理成章地坐上湖广总督的宝座。正是因为这些考虑,让张长庚在武昌流连不去,竭尽全力地拉拢缙绅、安抚军心,满心盼望明军就此回家,让自己能够侥幸守住城池。
现在明军真的打来了,张长庚愁眉不展,几次咬牙想弃武昌而去,却实在舍不得这一项功劳——说不定明军不能打进城来呢。
正在张长庚迟疑不决之时,门卫报告周培公求见。
“快请。”
由于一连串的预言成真,周大才子的名气如今在武昌是越发的响亮了。虽然张长庚逃离钟祥的时候把缙绅们扔下不顾,但回来以后,周培公并没有说过巡抚大人的坏话,今天晚宴如约而来,席间对张长庚也多有称赞。
张长庚暗中怀疑对方会不会诋毁自己也是袁绍,但听说周培公来拜访,湖南巡抚还是很兴奋,希望对方能不负才子之名,拿出好办法来帮助自己摆脱困境。
分宾主坐定后,张长庚先与周培公闲聊了一通家常。虽然对方只是个举人,但张长庚言辞非常客气,良久之后才言归正传:“如今逆贼直逼武昌而来,本官忧心如焚,先生可有良策教我?”
“学生正是为此而来。学生有一计,可保邓名自行退去,武昌安如泰山,大人可以立下非常之功!”周培公微微一笑,仿佛早知张长庚会有此一问。他胸有成竹地站起身来,说出了一番话,把张长庚听得是抓耳挠腮,喜不自禁。
正是:莫道只言片语,胜过百万雄兵!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42节说客
李来亨自称拥兵五万,其实这个数字里含有大量的老弱病残。此番从夔东出发时李来亨带了三万人,在夷陵等地招兵买马后,兵力翻了一番,除去在各地留守的士兵外,他身边还有两万多士兵。
对于刘体纯、袁宗第等人来说,消灭胡全才带到钟祥来的清军后,每个人又分到近三千套盔甲,这些物资他们都需要暂时收入仓库,没有那么多的可靠士兵可以使用这些装备。贺珍甚至需要建立大量的新仓库。但对李来亨来说,分到的盔甲远远满足不了他的需求。
若是放在一年前,李来亨能够缴获三百套盔甲就很高兴了:已经被堵在兴山好几年了,几乎全部的人力都用来生产粮食,没有富裕的力量来自产盔甲,永历朝廷又很少拨给夔东众将物资,李来亨手下的五万大军中有三万多丁壮,但盔甲只有两千多副,很多战兵也只有布衣服。
正所谓人穷志短,那时李来亨要是能得到十副盔甲都能高兴半天,再老旧的甲胄也舍不得丢掉,一定要设法修补。这次出兵后,李来亨从夷陵等地的库房里先后找到了一百多副清军撤退时没有带走的旧甲——或者说这些棉甲实在太破旧了,甲片已经锈透,棉花也大片发霉,清军已经不把它们视为有价值的装备。但李来亨还是小心翼翼地收起来,派人专程送回兴山基地进行修补。即使锈得全是窟窿的甲片,也比布衣服强啊。
极差的装备也是李来亨难以堵截张长庚突围的原因之一。李来亨虽然带着两万多士兵赶到汉水下游,但他们手中的武器质量也不必身上的盔甲强多少。在堵截张长庚时,明军的弓箭对清兵威胁不大,但清军的弓箭却给李来亨造成了不小的伤亡,很多闯营的军官被流矢所伤。
与刘体纯等人会师后,李来亨分到了两千五百副盔甲,大批的粮食、布匹和四千两银子,当晚袁宗第又拉来两车银子,把邓名许给李来亨的赎人费转交给他。这么多收入让李来亨兴奋得一夜都没有睡好,他手下同样人人欢欣,很多兴山官兵都和他们的将军一样,整夜无法入眠。这些兴山兵一个个躲在被窝里,掰着指头数人头,反复计算着军中有资格分得装备的候选人是谁。军官揣摩着自己能得到的装备数目;而士兵不但要计算自己顶头上司大概能得到的数量,还要评估自己在队中的地位,猜测能不能落到自己头上一套。
第二天,李来亨召集手下讨论分配方案时,大家都是红着眼睛去的,不仅仅是做好了据理力争的准备,也是因为昨夜没有几个人睡过好觉。
这种巨大的满足感和幸福感大概也就持续了两天,很快李来亨就发现刘体纯等四个人已经富得流油了,听说他们和邓名打赌都是一万两、一万两的,真是不拿钱当钱啊;和袁宗第、郝摇旗聊天时,李来亨听到他们用漫不经心的口气谈到盔甲、银子和粮食,一百副盔甲或是上千两银子都不放在眼里,好像个个都是大富豪。
最让李来亨受刺激的是贺珍。以前大宁的实力也就是李来亨的几分之一,估计贺珍拥有的盔甲总共也就是一千三、四百套上下,质量也不比李来亨的盔甲强。但现在贺珍的军容是兴山军完全无法相比的,营前、营墙上的士兵都穿着簇新的战甲,拿着明晃晃的钢刀、铁枪,背上的箭壶里装着雪白的羽箭。
兴山兵和大宁兵闲聊时,这些贺珍的手下往往会做出愁眉苦脸的模样,对李来亨的兵说:“上面给了我两副盔甲,让我挑一套留下,把另一套还回去,可是我觉得两套都不错。哎呀,真是难以取舍啊。”
若是兴山兵不信,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吹牛,这些大宁兵往往还真地就拿出两套来,显摆给兴山兵看。李来亨手下有些军官能分到盔甲,有些军官能否拥有一套还在未知数。可是这些大宁小兵的装备,甚至还在李来亨那一批的平均水平之上,一顶顶铁盔都锃光瓦亮。大宁的士兵一边在兴山的友军面前摆弄着这些让人眼红的装备,一边唉声叹气地让他们帮忙出主意,看看把哪一套交还回去。
很快这些兴山的军官们就打听清楚了,贺珍在郧阳、襄阳两府就分到大批的物资,在钟祥又拿到了一千五百套盔甲,其中还有很多是从武昌兵身上缴获的。跟邓名一起与李世勋交战,好处差不多全叫他独吞了;这次消灭胡全才,贺珍一样东西也没有少拿。
“大帅!他们大宁兵的战兵、辅兵统统加起来,也就四千多不到五千人,这次出门一趟,贺珍他就拿了七、八千套盔甲啊,七、八千套啊!”算明白了以后,兴山众将一窝蜂地涌到李来亨面前嚷嚷:“我们兴山的五万大军,才分到了两千五百套,这太不公平了!”
袁宗第等人分得的虽然没有贺珍那么多,但也都是五千套以上。以往夔东各部都是战兵比盔甲多,现在袁宗第、刘体纯、郝摇旗三人都是盔甲比战兵多,贺珍更是盔甲比士兵还多。
估计用不了多久,这四家就会变成夔东明军中最强大的四路兵马。他们和邓名一路打下几个城市,已经隐约是三太子的嫡系将领和部队,还拥有最为强大的军力,那么将来肯定还是他们功劳最大、收获最丰,其它各路兵马再也没有迎头赶上的机会了。
有的部将就劝李来亨趁着手里有钱,向其他人买一些装备。不过盔甲这个东西实在难得,李来亨估计其余四人或许会给面子卖给自己一些,几十套还是一、两百套不好说,但数量肯定不会多,而且更会是挑剩的破旧铠甲。再者,欠下这么大的一个人情,李来亨也不知道将来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去还。
此时李来亨还没有意识到,随着两千五百套盔甲入手,他的心态也在不知不觉中转变了——若是放在从前,有机会买到一批盔甲,哪怕是破旧的老装备,李来亨是肯定不会放过的,更不会在乎欠下多少人情。
此外,李来亨还觉得对方大概看不上自己的这点银子。之前他分到几千两,邓名又给了他一万两,让李来亨顿时觉得自己是个富翁了。但后来才知道钟祥一战,刘体纯他们缴获了湖北各府的库藏,每人都拿了十万两;至于以前可以当作交换品的布料和衣服,现在看起来也严重贬值了,贺珍的手下现在每人都有两套、甚至三套军服,每天都换一身干净的穿,号称是要在钟祥百姓面前为邓提督挣面子。
邓名给李来亨一万两银子时,说是给兴山军用来讨老婆的。本来这种话大可一笑置之,李来亨手头紧,到处都要用钱,怎么可能把这么一大笔钱都用来给手下娶亲?但刘体纯等人发了大财,给手下说了不少桩亲事,看到大昌和巴东军中不少人喜气洋洋,准备回家当新郎后,兴山军也普遍心理失衡了——看看人家,小兵都能成亲了,自己明明是小虎帅帐下的军官,老大不小了还是光棍一条,人比人还真是气死人啊。
李来亨本来也想适当地说一些亲事,安抚一下自己的军官,但一打听市价,他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承天府、襄阳府的婚姻市场已经是一边倒的卖方市场,在刘体纯和袁宗第等人的哄抬下,现在说一门亲事聘金至少四十两,再加上零七八碎的开销,总开支低于五十两那是想也不要想,周围地区同样是水涨船高。
眼看有“媳妇荒”的迹象出现,地方上的居民也发了慌,纷纷给儿子订亲,进一步加剧了婚姻市场价格的剧烈上扬。适龄女孩差不多被一扫而空,年龄稍小的也被订下了不少,有经验的媒人都说,价格回落估计要等上几年了。
攥着手里那点不够花的银子,看着营中军官脸上失望的表情,就在李来亨左右为难的时候,还有媒人找到兴山军中,问李来亨觉得寡妇怎么样?至少比姑娘便宜一半,而且都是生养过的,保证质量。这些媒人还向李来亨暗示,随着适龄女孩的稀缺,婚姻二手市场也日渐紧俏,价格还有进一步上升的空间。
一开始李来亨还有点犹豫,对情况艰苦的兴山军来说,能够娶亲就不错了,以往手下若是能娶个寡妇也高兴得很,但得知此事后,兴山军的军官们集体爆发了:“在大昌、巴东当兵娶姑娘,我们兴山的军官却要娶寡妇……这不是要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么?还让不让人活了?不行,就是能生能养的也不行!”
而且娶寡妇也要二、三十两银子,这还有天理王法吗?
……
兴山的官兵上下一心,坚决支持李来亨继续向汉阳、武昌周围进军的决定。跟着邓名走的都发财了,那么兴山军当然也要跟上。兴山的军官们估计,武昌周围始终在清军控制下,大宁和巴东的炒媳妇团还没有去过,那里的价格应该合理公道。
自从得知郑成功已经攻入长江后,邓名就一直要赶去南京,倒是郑成功派来的穆潭总劝邓名不必着急,就是等到延平郡王全取江南之后再前往也不迟——以前穆潭觉得邓名有必要参与到南京之战中,以便赢得出任监国的声望,郑成功希望邓名尽快到他军中也是这个目的;但现在湖广大捷,再加上之前的昆明大火,穆潭觉得邓名就算不参与攻陷南京也足以服众。
而李来亨同样不建议邓名脱离大军前往,因为他计划去江西甚至南直隶走一遭。以前若是李来亨提出离开兴山远征南京的计划,部下多半会反对,就算没有妻子的兴山兵也故土难离。但最近因为受到贺珍等人的刺激,兴山军的求战欲望空前高涨,得知邓名无意强攻武昌后,李来亨军中一片叹息声,全然忘记了数日前他们也毫无独自攻打武昌的打算。
在刘体纯等人动身返回根据地时,李来亨则招来了夷陵、江陵等地的留守部队,将带出来的三万多将士统统带在身边,准备彻底扫荡汉阳周边地区。
今天汉阳已经在望,李来亨正在帐中与邓名商议军情——经过这一段日子的军旅生活,邓名已经可以在讨论大军行动时适当发言——突然有人报告有武昌的秘使到。
武昌的秘使身着文士长袍,手握一把折扇,一摇三晃地进来了。
“周举人,”邓名看到老熟人又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问道:“张长庚派你来干什么?”
“前来为提督消灾去祸。”周培公轻轻一摇扇子,自信满满地说道。
邓名楞了一下,这副架势他好像有点熟悉,似乎在不少古代的演义,还有各种三流电视剧上看过。
飞快地整理了一遍这些记忆后,邓名哈哈大笑:“本提督何祸之有?”
李来亨有些不解,看了一眼邓名,只见对方藏在桌子后面的手飞快地摆动了两下,示意自己不要说话,一切交给他去对付。
“杀生之祸。”周培公说道:“学生此来就是为武昌、汉阳两城的父老百姓请命,希望提督网开一面,放这百万生灵一条活路。”
邓名发出一声冷笑:“我怎么会伤害百姓。”
“提督是不会。但只要提督拿下汉阳,则汉阳满城百姓难逃一死;攻破武昌,则武昌鸡犬难留。”周培公说到这里忽然停住,认为自己的几句话足以成功地吊起了对方的好奇心。
到现在为止,周培公感觉自己表现得很不错。出发以前,他在家里读了好几篇关于说客的文章,把其中描述的情节牢记在心。对面的邓名这么年轻,估计还没有与说客打过交道,更不会专门去读这种书。
邓名等了片刻也没听见下文,就又回忆一下看过的电视剧,然后装出生气的样子,背了一声电视剧里的台词:“危言耸听!”让邓名遗憾的是,现在他身穿甲胄,没有长袖可以用力地甩上那么一甩。
“哈哈,哈哈,”周培公仰天大笑,停住笑声之后面色一沉,严肃地说道:“提督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据周培公所说,若是武昌始终在清军的手中,城内的百姓就不会遭殃。但若是被明军攻占,哪怕只有一日,将来收复武昌时,清军就会在城内大肆掳掠。如果湖广兵收复武昌,那可能还会念及一些香火之情;如果是外省的部队夺回武昌,那多半会发生屠城数日的惨剧。
本来就没有攻打武昌的意图,但邓名知道周培公说的也是真话。想到满清的凶暴残忍,为虎作伥的绿营的无耻,以及老百姓的多灾多难,邓名忍不住叹了口气。
周培公已经对张长庚分析过邓名的性格,认为邓名仁慈有德,可以凭借百姓的疾苦予以打动。听到邓名叹气后,周培公察言观色,认为时机已到,就趁热打铁提出一个建议:“提督虽然屡战屡胜,但洞庭湖的水师仍在,武昌、汉阳城内也有数万大军,谁胜谁负尚未可知。提督若不能攻下武昌、汉阳,则白白折损兵马、名声;若是攻下了武昌、汉阳,虽然于威名无损,但却是害了城中的众多百姓。”
见邓名没有出言反驳,周培公心中大喜,觉得胜利在望。如果能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说服明军退兵,自己不但在巡抚张长庚面前可以立下大功,就是将来青史之上,也值得大书一笔;哪怕大明中兴,这种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光辉事迹,即便是胜利者也会称赞他周培公的智勇双全。
“只要提督愿意就此罢兵,湖南巡抚愿意献上白银五十万两,作为武昌、汉阳两城的赎城之费。”
张长庚和周培公已经统一观点,就算邓名再仁慈,他带领数万大军而来,怎么也需要给手下一个交代,这笔钱武昌是肯定要付的。两个人还仔细斟酌,觉得五十万两银子是个比较合适的数字。钟祥明军激战一场,缴获了湖北几个府城的库存,总数不过四十万两;现在武昌有长江天险,又有强大的水师和远比钟祥雄厚的兵力,明军不费一弓一箭,就能拿到五十万两,应该可以满意了。
“五十万两?”未等邓名回答,李来亨就大声问道。他确实非常满意,这可是五十万两白银啊,以前他连五万两银子堆在一起是什么样子都没见过,手中一直紧巴巴的,总是攒不下钱来。
何况这次李来亨根本不想攻打武昌城,他只是来收集粮草,顺便看看有没有比较便宜的亲事,若是有的话为部下说上几桩。至于去不去南京,那更是八字没有一撇。李来亨感觉眼前的周培公像是财神爷转世,越看越顺眼。
李来亨在心里琢磨着:如果李来亨和邓名两个人平分五十万两,那就是每个人二十五万两,就算邓名要多拿,至少也得给李来亨留下十五万或二十万两白银吧?这可比贺珍他们拿到的还要多了。说一门亲事要五十两银子算什么?就是六十两、七十两,他李来亨也拿得出来啊。一瞬间,无数念头纷至沓来,让李来亨顿时沉浸在幸福中。
“正是!”周培公立刻答道。
不过周培公与李来亨之间隔了一张桌子,看不到邓名的小动作。
在李来亨的问话脱口而出后,邓名脸上不动声色,暗地里狠狠地踏了李来亨一脚,后者感觉自己的脚趾好像都被踩断了,剧痛立刻驱走了李来亨脑海里所有的美好念头。
虽然年轻缺少经验,但李来亨的反应却相当敏捷,他突然脸色一沉,把还没来得及露出的喜色统统变成了怒容。右臂猛然抬起,重重地向桌面上拍落,借此泄出脚趾上传来的疼痛。
砰!
手掌拍在桌面上,发出一声巨响,纸墨砚台都腾空而起,李来亨通过这个动作向武昌的秘使展示出他不破武昌誓不还的坚定决心,以及明军足以横扫江南的强大军事实力,然后高声喝道:“尔等当提督是叫花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