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咦，醒啦？”借着楼道倾泻进来的亮光，静姝看清床上半坐的人影，笑着走去窗边把帘子拉开。原来天没黑啊。
徐斯揉揉额头，下垂的视线掠过手表，刚过十点。
“买了两份南瓜粥，你醒的及时，粥还是热的，快起来喝。”
徐斯掀开被窝，先穿裤子再套军大衣。
系皮带的空档，走过来亲女儿脸蛋，被静姝挪膝盖避开，“胡子拉碴的，等下扎哭你来哄？”徐斯表情讪讪，摸了摸鼻尖，洗手喝粥。
十点一刻，夫妻俩带着女儿往姜家方向前行。
离家一年多，如今再回来，不知为何静姝忽感紧张，心口闷闷地，像是压了一团浑浊气体。
难道是近乡情怯？
一只脚刚踏进家属院，静姝就碰到个熟人。
楼上邻居，姓马。
“马阿姨好。”习惯使然，遇熟人，尤其长辈，要主动开口打招呼。
“诶，咦，小静？你回来啦，好久没看到你，都变样了，越来越漂亮。”马阿姨丈夫是车间小领导，她本人在中学当语文老师，素质高，情商更高，和人聊天会专捡对方好听的话说。“这位是？”
“我丈夫，徐斯。”
徐斯礼节性点头：“您好，马阿姨。”
“诶，你好，好高好帅的小伙。不过小静，你…什么时候结的婚，还有，这你的孩子？”马阿姨震惊！
静姝迟疑，一时不晓得怎么回答好。
“马阿姨，我们去年领的证。结婚后，静姝一直跟我生活在北京，您不知情也正常。”徐斯淡定接上话茬，抬手搂住妻子，笑的和气：“有机会再跟您细聊，静姝爸爸病了，我们急着回去，不好意思啊。”
“你爸爸就出院了？昨天还看到你妈妈提着饭盒去医院。”马阿姨疑惑。随即想起姜父遭遇飞来横祸，伤了手脚，以后再也不能回单位上班，心里不免感慨：世事无常。
几个月前，姜家小女儿嫁了个好人家，甫一进门，老公就高升，被单位调去首都上班，连带着她一起。
当时楼上楼下所有邻居，纷纷羡慕姜父姜母命好，以后可以享女儿女婿的福气。
哪曾料到，不过短短几月，姜父会出这场祸事。
“多劝劝你爸妈，让他们想开点，昂。”
静姝一脸状况外，正待开口问清楚，马阿姨匆匆挥手，“诶哟，我得去接星星了，走啦小静。”
“先上楼，有我呢。”徐斯见妻子表情凝重，知晓她心中忐忑，立刻宽慰：“命没丢就好，至于其他，走一步看一步吧。”
“嗯。”
姜家空无一人，徐斯敲了许久，里头毫无反应，“难不成都去医院了？”
“今天礼拜六。”
她的意思是，即便大人都在医院，总该留孩子们看家。除非……这么想着，静姝微怔，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我去隔壁问问。”
刚要走开，楼梯口有脚步声渐渐靠近，听声儿，应该是孩子的脚步，很轻，而且不止一个。
“二姑！”
“美美，清清。”
静姝抱着孩子走近，“你们这是从哪回，爸爸和奶奶呢？”
上个月过完七岁生日的美美很懂事，口齿清晰回答姑姑问题。
“我们刚刚扔垃圾去了。爸爸在上班，奶奶在医院陪爷爷。”
小女孩拿钥匙开门，让姑姑进来。
她好奇瞅着姑姑身旁的陌生男人，以及姑姑怀里抱着的孩子。
清清指指小人儿，问姑姑：“她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女孩儿，你该喊她妹妹。”静姝眉眼温婉，柔声说：“妹妹是姑姑生的女儿，叫徐江绾。”然后看眼徐斯，介绍道：“这位叔叔是姑姑的丈夫，姓徐，你们该称呼他为姑父。”
俩女孩很乖巧，看着徐斯异口同声：“姑父。”
徐斯弯下半腰，揉揉女孩发顶，由于对她们初印象不错，男人态度非常温和，“你们好。今天来的匆忙，没顾上买礼物，等回头有时间，姑父一定补上。”
寒暄完，静姝收了笑意，语含担忧问侄女，“爷爷伤的很严重吗？”
美美重重点头。
“很严重，半只手都切掉了，两条腿多处骨折，到现在还不能下床走路…”提到爷爷，那种难受的心情再度涌上心头。美美闪着泪花说：“奶奶每天晚上哭，爷爷以后再也不能去上班，厂里不要残疾工。”
静姝咯噔一下，心跳到嗓子眼，她万万没料到父亲车祸会这么严重。
如此看来，小妹口中那种命不久矣，其实也不算太夸张。
她不敢想象，没了工作的父亲会变成怎样。
夫妻俩视线交汇，双方都从彼此眼睛里看到了一片沉重之色。
第57章
何谓孝顺
“美美，清清，二姑和姑父去医院看爷爷，你们两个在家，不要乱跑好吗？”
火车上的经历让她心有余悸，下意识觉得小孩单独出门是件非常危险的事，哪怕就在自己家附近。
美美清清看着姑姑，乖巧地满口答应。
县人民医院二层102病房。
罗凤英端着碗，一手握勺喂到丈夫唇边，“多少吃点东西，你不吃不喝，伤口怎么愈合。”
姜父闭紧嘴巴，两眼无神盯着头上的天花板，一副生无可恋。
自从手术醒来发现自己变成残废，他歇斯底里大闹过一次，也知道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无法挽回了。
于是姜父心灰意冷，神志日益恍惚，无论亲朋好友如何宽慰，他通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冰冷的勺沿时不时碰触到下唇，怼得姜雨来十分不耐，火气瞬间冲上颅顶。
他抬起另一只尚好的手臂，猛地挥舞过来，打掉勺子的同时，罗凤英啊的一声惨叫，瓷碗摔在地上四分五裂，她捂着面颊，弯腰吃痛。
病房所有病人及家属纷纷望过来，事情发生的突然，大伙都没搞清楚状况，见姜母捂脸，以为是姜父发神经打了老妻一巴掌。
其中一位和罗凤英差不多岁数的中年妇女，正准备为她伸张正义，嘴巴已经张到一半，却被门口的静姝打断。
“爸，妈。”
罗凤英循着声音看过去，泛水光的眼眸满是惊讶与难以置信，“静姝？”
姜雨来倏地转头，眼睛瞪得超大。
“你还舍得回来！”罗凤英眼泪肆流，指着她鼻子骂不孝女，“你不是让我们当你死了吗，现在回来干嘛。”
静姝上前两步，目光短暂地从父亲断臂的伤口掠过，而后对上他怒气腾腾的脸。
令人意外的是她并未像小时候那般胆小如鼠，只要父母稍稍严厉点，她恨不得挖个洞躲起来，屏蔽外界所有声音。
“妈，这里是医院，还有别的病人家属。”姜母立即就要反驳，那句“你还怕丢人？”已经滚到嗓子眼了，却被女儿开口打断：“我的意思是，咱们这么吵，会影响其他病人休息。有话，回家再说。”
姜母一怔，面前的女儿让她感到些许陌生。
见气氛稍有缓和，静姝抿唇，声音平淡且自然地向父母介绍徐斯包括她女儿绾绾。
平地一惊雷。
不待姜父姜母发作，静姝果断转移话题，语含关心问：“我爸现在什么情况，医生有说恢复期吗？”
说到伤势，姜父因愤怒提起的一口气肉眼可见地瘪了下去。
姜母吸吸鼻子，“医生说至少静养三个月才能下床走路。”
“是……在医院，还是可以回家休养？”
闻言，姜父眼皮跳动。
静姝当然明白她问出这句话，父亲心里会怎么想，病人本就心思敏感，她理解，也不愿解释。
“周医生让你爸明天出院。”
“嗯，家里环境比医院要好，更适合我爸爸调养身体。”
离开医院，姜母一声不吭往前走，静姝和抱着孩子的徐斯慢慢跟在后头。
明明今年不过四十八岁的母亲，竟有了驼背的趋势。两条肥肥的裤管之下仍能看出她的清瘦，步子缓慢，像五六十岁的老人。
吸吸泛酸的鼻腔，静姝忍下情绪，小碎步追上去跟母亲并排走。
“妈。”
“别喊我，我没你这样不孝顺的女儿。”
罗凤英侧过脸，表示她很生气，喊妈也没用。
“您定义的孝顺和我理解的孝顺不一样。”静姝的嗓音非常轻柔，像小溪流水，又似山间穿林而过的微风，“如果我当时留在家里，依您和爸重视大哥的性格，估计会软硬兼施逼我半推半就答应赵家提亲。”
罗凤英斜睨女儿一眼，在她看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儿女们自当顺从遵守。就像她和姜雨来，通过媒人介绍，只见了一面便定下终身。
大家都这么过来的，怎么她女儿就得与众不同。
“我跟您说不到一起，谁爱二婚就去结，我不可能委屈自己。”
罗凤英冷哼，“我看你怎么个不委屈自己法。”
谈话不欢而散。
幸好医院离家属院不算太远，否则，顶着寒风一路走，还需忍受湿润冰冷的温度，她真担心宝贝女儿受不住。
徐斯用大衣紧紧裹住女儿，手掌扣住孩子整个脑袋，不让风气吹进一点。
到姜家时，姜家大哥以及姜绮姗夫妇都在。
三兄妹齐聚首，唯独少了姜大鹏的另一半，这让他别扭的同时想起对大妹的怨怼。
若不是大妹，他何至于此。
视线猝不及防撞上大妹身边的男人，男人眉宇间透着淡漠，脸部表情冷峻，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而姜绮姗对上姐姐，本能就想刺几句。
“妈一个人在厨房忙，咱们去帮她打下手。”秦枫余光瞥到妻子，料想她说不出好听话，为防止气氛弄更僵，他赶紧把人拉走。
“我不去，你别拉我。”
姜绮姗拗不过丈夫。
“啊啊……”静姝收回视线，落回女儿身上。小家伙以为那两人在玩游戏，看得起劲，嘴里阿巴阿巴说着听不懂的婴语。
“乖，不吵哈。徐斯，帮绾绾泡半瓶奶粉。”
清清凑过来，看着粉雕玉琢的小宝宝，忍不住摸摸小手，惊叹：“好软，好小哦。”
静姝笑得温柔，轻声说：“妹妹还是小宝宝，骨头没长全，当然软啦。”
“她什么时候可以说话？”
清清化身十万个为什么，好多问题。
“再大点吧。”
“几岁？”
“一岁半，或者两岁。姑姑也不知道，看妹妹想不想早点说话。”
“哦。”
静姝接过泡好的奶粉瓶，奶嘴被女儿吸溜一下含进嘴里。
清清眼巴巴瞅着，浓郁的奶香味，令她暗暗吞咽口水。
“想喝就拿杯子过来，让姑父给你泡。”
“好！”
此时，姜母端着炒好的菜从厨房出来，“泡什么，准备吃饭了。”
清清刚拿上杯子，闻言，立刻撅起嘴巴满脸委屈。
第58章
赡养问题
“你们临时回来，我也没时间买菜，将就吃吧。”
静姝仿佛没听出她妈话里有话，神色不变，“谢谢妈，准备一桌子菜，辛苦了。”
姜绮姗和姜大鹏像见鬼一样，扭曲的表情精彩纷呈，他们非常怀疑姜静姝是不是被人掉包了。
突然变得这么会讲话。
“医生让爸明天出院？”
原本安静得只听见碗筷碰撞声的客厅忽然响起姜大鹏的询问，众人怔愣数秒，看向姜母：“嗯，上午。你们三兄妹都去，医疗费还没结算。”
姜大鹏顿了顿，抬眸看了眼两个妹妹，然后含着饭菜点头应好。
“晚上，你带孩子跟美美清清两姐妹挤一挤，徐……”
“徐斯。”
罗凤英极淡地弯了下嘴角，特别敷衍，“徐斯你就和小姗大哥睡间房。”
“不用麻烦，我们住招待所。”静姝语气平稳悠然，浅笑着向她妈解释：“宝宝晚上闹腾，我怕吵到你们，索性在外面开房了。”
罗凤英看着二女儿，沉默几秒，“行，随便你。”
“说起爸的医疗费。”吃过饭，姜大鹏老太爷似的坐在沙发中间，指挥大女儿端茶倒水。喝了口温热茶水，他继续说道：“身为老大，我肯定要多出些。但现在的情况你们也知道，托妹夫的福刚找到份工作，工资没多少，养孩子都够呛。”
絮絮叨叨说了大堆废话，中心思想就是向两个妹妹妹夫诉苦，他拿不出太多钱给老爸治病。
静姝不动声色与徐斯对望。
等待小妹开口。
果不其然，姜绮姗皱眉道：“那大哥你想怎么办，一人出多少，你说。”她抱胸坐在餐椅上，脸色难看。
“明天看账单，是多少，我们三个平分。”
从头至尾，姜母坐在旁边听着没有说话。垂着头，叫人看不清神色。
“后续爸在家养病，其实也需要不少花费。”姜大鹏得寸进尺，小心思一箩筐，在场除了几个懵懂幼童，个个心知肚明。
静姝实在看不惯他这个大哥，但，视线移到她妈身上，到底顾忌场合没说太难听的话，只问：“肇事司机呢，撞了人不赔钱？”
其实老早就想问了。
碍于时机不对，加上她怕她爸妈瞎想，于是就从医院一直忍到现在。
姜母苦笑，“上哪找人赔钱，等我们赶过去，司机早跑掉了。”静姝的眉头皱得不成样子，“警察那边怎么说。”
“就让我们等，他们说会尽力搜索犯事司机踪迹。”
以片区警察办案的能力，静姝不敢苟同。如此一来，她爸的医疗费和后续营养费，全部要自己承担了。
静姝头痛。
徐斯搭上她肩膀，给予无声安慰，支撑。
思及姜父和往后的生活，每个人脸上都是一片愁云惨淡。静姝坐在凝滞的空气中，再次开口：“爸单位的领导有来医院探望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