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好在里面装的是树叶子,草杆子,防盗之事还不用担心,就是担心火灾。李老实拍着胸脯:“江嫂子你就把心放肚子里,不用我说,村里比木桶高的小娃都知道,谁摸火石准被他爹老子打得脱层皮。”
如今徐家村就是一个大草窝,天干物燥的,各家把火盯得紧,生怕一把火烧了。
江枝这也是习惯问一句,检查过仓房里那些成筐成堆的树叶草粉,知道村里人没有偷懒。
上次往霍家药行送了万盘蚊香,又给张军头送了些驱蚊液和蚊香,现在没有再做蚊香,但没停准备原料。
在仓房转一圈,江枝直奔夏秀才家。
天热太阳毒,夏秀才家外又搭了一个草棚子。
旁边闷着一堆艾草和各种草渣树叶,都是做蚊香的垃圾渣,青烟飘着熏走蚊虫,倒是废物利用。
此时里面坐着几个妇人,都是跟着秀才娘子做针线的,每个都很认真,无人嘻嘻哈哈玩闹。
看见江枝到,纷纷打起招呼:“村长!”
“婶子!”
“嫂子!”
江枝把这五六人瞟过去,都是村里的小媳妇,还有两个小女孩。
其中就有田贵家的田桃和徐根有的春喜,还有徐根庆家的莲花。
江枝点点头,很好,能踏实跟着学些绣活,有手艺以后也有依仗。
夏母见她来,赶紧的迎过去:“江妹子,天热得很,有什么事让二瑞来说了就是,你跑一趟也累。”
从儿媳开始绣扇面,儿子虽然每天还是静坐的多,但情绪稳定,没有再天天大声嘶喊背书,这时候还能带着孙子练字。
江枝到时,就看见夏秀才在给夏元写临摹,探头一看:真是一手好字!
她也越发心热起来,这样的人才不用来当夫子真是浪费。
第225章
夜校
之前夏秀才的情绪不够稳定,江枝担心他混在人堆里,一嘈杂会受不了刺激,现在既然晚上可以跟人闲聊,看来能开始了。
她站在旁边不说话,等夏秀才写完石板站起来,才笑着出声:“秀才公这时候有空不?能不能帮我看几篇字写得怎么样了?”
夏秀才懵懵的,接过江枝递过来的几张草纸,还没有细看,他的眼睛就突然一眯,好像被什么东西扎到似的难受。
“这……这是……?”
夏秀才嘴巴嗫嚅几下,感觉自己脑子的词汇量又不够了。
那几张纸是小满、徐二瑞和巧云春凤的练习册。
木炭写的,用鬼画符来形容都不为过,反正在秀才公的记忆里还没有看见过这样恐怖的东西。
江枝笑着道:“这是二瑞、小满写的字,以前他们跟着一个郎中学着认了几个字,就写成这样。”
“跟着郎中学字?”
夏秀才把那几张草字抖开,拿得离自己远远的,又瞄一眼。
“郎中的字体太过……散漫,不适合初学者。”
天底下公认的医生写字龙飞凤舞,可以作地下情报,也可以做考古素材。
夏秀才只说散漫还是客气的。
江枝觉得他脑子一刺激,好像又回来了一些,还知道替郎中挽尊,这可是一个好现象。
于是故作轻松,欢喜道:“徐家村没有能识字的,二瑞能跟郎中学字已经难得了。”
夏秀才不说话了,但拿着草纸的手抖啊抖,像是在做什么挣扎。
夏母过来道:“书言,你别管这些事,还是自己怎样松快怎样来。
你以前就说过,不再科考,只想过野鹤闲云的生活,娘和蕙兰也喜欢。”
一边说,一边对江枝眨眨眼。
之前江村长就提过,等儿子身体好些,能不能在徐家村办一个学堂,教村里孩子读书识字,不图科举任官,只要能记账就行。
这对夏母来说,自然是答应的。
儿子有事做,就不会再静坐胡思乱想,对他疾病也有好处。
别说当夫子教授小孩子,就是只当账房也行。
经历这几年的磋磨,她觉得能有一个健健康康的身体,比什么荣华富贵都重要。
只是知子莫若母,夏母清楚自己儿子的脾气,万事都求一个完美,一做就要认真。
这为人师表可不是简单的事情,只能把要求说到最低处,还要他自己情愿才行。
得到夏母的提示,江枝赶紧道:“村里都是庄稼汉,箩筐大的字也识不得几个,只知道扁担摆在地上认作一,会写自己的名字就已经是聪明人。”
可听到母亲和村长这样说,夏秀才的脸色愈发严肃,喃喃自语:“读书识字又能怎样!”
可就在这时,他突然想起那个为几句相牛经,跪地听书的牛贩子,脑子顿时一阵眩晕……
“儿子!”
夏母和江枝一把扶住摇摇晃晃的夏秀才,紧张喊道。
“秀才公!”
那几个绣花的女子听到喊声,都惊得纷纷扭头。
秀才娘子放下团扇奔过来:“相公,你这是怎么了?”
江枝有些惭愧,自己还是太心急了些,可别让夏秀才病情加重。
夏书言脸色苍白,被母亲和妻子扶着往窝棚里走,可才迈出几步他突然出声:“村长,我愿意教!”
徐家村的夜校办起来了。
之所以叫夜校,也是顺应民情。
白天大家都要做事,唯独晚上时间长,可以聚一会,听夏秀才给大家讲学。
每天入夜,各家各户的大人小孩呼朋引伴,都到仓房晾棚外。
白天在这里晾晒的东西已经收拾干净,人群坐在自己携带的草垫上,把中间的夏秀才团团围住。
秀才公要讲学!
在村民眼中,这哪里是什么讲学,是秀才公在发银子!
于是,村里男女老少齐聚,徐根生把自己已经走不动的爷爷也背过来了,这种机会可是难得,能听一次是一次。
夏秀才看着这熙熙攘攘的人群,原本木讷呆板的脸上升起红晕,眼睛里也是精光灼灼。
人群原本乱乱哄哄,夏秀才敲响一块木头,立即鸦雀无声。
每一双眼睛都盯着中间的夏秀才,屏住呼吸,怕自己出气粗被别人瞪。
四下安静,夏秀才却没有说话,看着周围如饥似渴的目光,他只感觉心情激荡。
要是有多强的求知若渴,才能这样喜欢学习,看向自己的目光,就好像看见珍宝。
在这一刻,夏秀才仿佛看到了自己的过往。
他深知求学之难,不仅需要银钱支持,还需要书籍和名师。
三人行必有我师,到了徐家村,他也有不少感悟。
几个月里,看着这里人们在一点点变化,他才觉得人生如野草,风霜雨雪之后依然生根发芽。
夏秀才站起身,对着人群团团一礼:“各位乡邻,小生才疏学浅,准备得不充分,若有不足,还望大家海涵!”
下面众人面面相觑:什么涵,我们只知道盐巴咸(han)。
江枝赶紧拍手:“秀才公太客气了,你讲啥我们都喜欢。”
众人也反应过来,跟着拍手叫好:“秀才公说得好,说得妙,说得呱呱叫!”
夏秀才微微一笑:“今天我给大家讲何为人字。”
说着,他用蘸水的毛笔在石板上写下一撇一捺的“人”字。
黑夜里,虽然烧了火把,可火光摇曳,石板上的字看不清楚。
近处的还能探头看,稍微远的看上去模糊一片,更远的就什么都看不清,顿时人群混乱起来。
江枝正想让人把石板传下去让大家看,就见李老实跳出来:“你们别吵了,这个‘人’字就是这样的……”他摆出一个劈叉!
哈哈哈!
人群不乱了,可又止不住的哈哈大笑,场上又是一通喧哗。
江枝插腰站着,恶狠狠的目光扫视众人:“谁再管不住自己的嘴,我就用针给你缝上。”
周围立即全部安静下来!
夏秀才继续讲:“人字就是人,一撇一捺如双脚站定,顶天立地,端端正正!”
“一撇一捺有长有短,就是说人无完人,每个人都有短处和长处。”
“一撇一捺相互支撑,说明每个人都需要相互帮助。”
渐渐的,夏秀才越说越多,整个人进入无人状态,也不管周围的人能不能听懂,只管自己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第
227章
放下与坚守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徐家村的人还坐着,只是有人在发呆,有人在出神,还有的在挠头打哈欠。
当然也有人听得频频点头。
田贵感同身受道:“秀才公说的是这个理!”
夏秀才已经站起来,面对众人说得激昂澎湃:““人”如人生,若不撇开终是苦,各自捺住就成名!”
“若不撇开终是苦:“若”字左边一撇没有伸出去,就是“苦”字,这就提醒大家,人心要放得开。
若是不放欲望、贪心、虚名、杂念,放不下就会吃苦,人生不可能事事如意。”
“放不下就是执念!昔日夸父追日,以执着成执念,最终丢了性命。”
“各自捺住就成名:其中“各”字中的捺需收住就是“名”,坚守初心、道德。”
“人活一世,有些东西需要放下,有些东西需要坚守!”
他好像是在讲学,又好像在自讲!周围的人彻底晕了!
……………………
一天过去,老云崖上,徐二瑞和巧云天还没黑就吃过饭,在院里转来转去。
“娘,彩霞已经吃饱,只需要洗过澡就睡觉,不磨人的。”
鸡上树,猪在栏,巧云把家里所有事都做好,可要把孩子丢给婆婆带,她还是有些过意不去。
江枝正陪彩霞玩,听到巧云在说话,赶紧摆手,示意她别说话让彩霞听到要撵路。
二瑞又跑去灶间看看水缸,见里面的水已经装满,灶间柴禾也充足:“娘,水和柴都放好的。”
江枝怒骂:“滚滚滚,啰啰嗦嗦的烦人!”
彩霞放下玩具想抬头看,却被江枝挡住:“彩霞乖,跟奶奶去看佩奇在干啥,是不是又到小猪圈偷吃的去了,我们去抓它回来!”
说完,抱起孩子就走到旁边的路上去。
现在孩子小,单纯好哄,听到去抓佩奇,赶紧催着奶奶过去。
另一边,二瑞牵着巧云躲躲藏藏,一路奔去小满家。
约上小满,三人就向着山下狂奔,很快就消失在丛林中。
山崖上,正骑在佩奇身上溜达的彩霞眼尖,还是看见下方那三个在树林间晃点的人,立即指着远去的背影大叫:“跑……跑了!娘!爹!”
嘴里说着,立即扭着屁股往下溜想去追。
江枝一直在身边扶着她,立即变戏法似的摸出一个布老虎:“没有没有,那些是坏人,彩霞看这个!”
为了对付孩子,江枝早有准备,佩奇没用就用玩具。
果然,彩霞立即被鲜艳的布偶吸引住,转移注意力就来拿布老虎。
江枝看向三个年轻人离开的方向,长舒一口气。
夏秀才不是寻常教习夫子,会按着科举考试的方法一开学就是《百家姓》、《三字经》,教写字识字。
他在村里讲学,虽然也是识字开始,没有什么教案,随心所欲,是想到哪里说哪里。
有人听不懂,觉得烦,早早退场回去睡觉。
有人觉得有道理,一边听一边感叹。
二瑞听得糊里糊涂,一知半解,回来还把夏秀才说的话反复琢磨:“娘,秀才公说的是人字,怎么又是放下,又是坚守?”
他把字认识了,只是引申出来的意思不懂。
江枝没有立即开口解释什么是放下,什么是执念。
这才是第一堂课,听不懂很正常,多听几次再向夫子请教。
况且这种有深度的思想,最需要的还是自己感悟才来得真实。
知识靠的是经年积累。
哪怕学习时暂时不懂,只要用心用脑去想过,这些问题就一直蛰伏在记忆深处。
就好像用时间和阅历酝酿的美酒,一旦打开,就会透出最醇熟的香气。
靠别人讲解明白的道理,就是勾兑出来的酒,快速又量大,缺少灵魂融合。
现在村里有夜校,江枝就让二瑞带着巧云一起去。
虽然上下山辛苦,每天要花三个小时来回的路上,只要能学到东西,这点苦不算什么。
曾经,在西南山区长大的孩子,每天早出晚归、翻山越岭去上学是必须经历的。
那时候在每间教室里,都会有一个“梅花香自苦寒来”的条幅。
现在二瑞、巧云和小满能去上夜校,也是一段难得的生活经历。
孩子还小,有婆婆带着孩子,巧云也有提升自己的时间和空间。
夜渐渐黑下来,佩奇已经跑不见了,应该又是在山里晃荡。
江枝关上房门,烧了水给彩霞洗澡。
哗哗水声里,小女娃坐在熬好的药水里,江枝一边用软布给她擦背,一边低声唱着儿歌:
“三十晚上大月亮,贼娃子起来偷潲缸。
聋子听到脚头响,瞎子看见翻院墙,爪子拿根抵门棒,跛子起来撵一趟。
撵到冬水田里打得灰扑,提起毛辫子一看,原来是个和尚!”
“咯咯咯咯!”
彩霞玩水扑腾着,打得水花四溅。
江枝笑着刮她的小鼻子:“鹅!鹅!鹅,曲项向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