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宋开国之初,为保中原太平,与辽国西夏大战数年,皆是以步抗骑,虽然有败绩,然中国之土未失半分。”“胡人骑兵以一当十,汉家男儿既失长城,以身为墙,以血为河,寸步不让。北拒辽国,西征西夏,此等强兵岂是弱宋,堪称铁血也不为过。”
“可后来呢?后来金人攻破开封,两千宋人留不住十七名金军骑兵,何止堕落至此!”
“宋之亡,正是因为天下歌舞升平,文人士大夫卖弄文章压制武人。天下男儿,都以文章为先,而丢了汉家尚武善战之风也!”
“军人面颊刺字,圈养如猪,待若囚徒!”
“上至皇帝,下至臣僚,视武人为洪水猛兽,日夜防备!”
“如此一来,哪里还有尚武之风,谁还愿作为武人,为国死战!”
“等金人起于白山黑水,蒙古起于塞外草原,当初的百战大宋,竟然无可战之兵,无善战之将,谁之过也?”
“徽钦二帝被掠,完全是皇帝与百官,重文轻武得来的咎由自取!”
殿中鸦雀无声,朱允熥端起茶碗,狠狠的灌了一口。
“大明,不能走大宋的老路!”
“汉家男儿百年屈辱换来的尚武之风,断不能丢!”
“孤开武学,为的就是为国养能战之将,为的就是给武人以体面,以军功振奋天下男儿豪情!”
“开武学,养将官,除军中弊端,使得大明之兵,不腐败沉沦,不沦为囚徒,不为官吏驱使。”
“开武学,使武人明智,使天下士卒感念天恩,明白孤以国士待他们!”
“你们以为武学中,只教怎么打仗吗?”
“孤的武学,分骑步炮海四科,又有后勤,算术,军垦,牧马等之分科。所出贤才,尽发之军伍,效力于边塞。”
“武学,是为了让大明军中,代代都有贤才!上马可战,下马可治民!明事理,不以杀戮为能事。明孝悌忠直,以国家百姓为先!”
“至于你们说的武人势大,占据朝堂,大可不必担心!军中将校皆天子门生,谁能反?即便边关大将有反意,可是麾下那些武学出身的将校,他能调动吗?听他指挥吗?”
“你们还担心,武学取士,会抢了科举的风头!”
“孤问你们,三十老童生,五十老秀才你们没听过吗?”
“既然有读书人科举无望,又或是家中无钱支持读书,另辟蹊径投笔从戎又有何不可!”
“军中越多识文断字的人越好!倘若天下将官都人人读书明智,知道礼法纲常,大明国本更固!”
“这武学,孤开定了!”
“武人,也是国士。道德文章之下岂有盛世?国富民强,百战之兵,民间尚武,方能万年昌盛!”
第90章
处置“这武学,孤开定了!”
大殿中,满是朱允熥铿锵的声音回荡。
而殿中群臣,则是被朱允熥一番话,震得还没缓过神来。
皇太孙所言种种,实在太过骇人听闻,太过震慑人心。又另辟蹊径,但细细思索之下,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武学的生员,不只是勋贵子弟,还要从军中选拔有功的军官,还要从天下,各府,道,县官学中,选拔那些有志功名马上取的读书人。”
朱允熥站在宝座边,一只手握着宝座上那张牙舞爪的龙头,继续大声道,“尔等反对武学,不过是反对除了科举之外的任何取士之道。”
“国家选材,当不拘一格。百花齐放,方为人间至美,岂可因噎废食?”
殿下群臣,彻底无声,都在暗中思量皇太孙这话什么意思。
朱允熥心里知道,武学会遇到很大的阻力,甚至会遭到天下读书人的非议。但他心中,从来都没想过,将来做一个所谓的贤德仁厚,善于听从臣子意见的皇帝。
为了这天下,为了汉家尚武精神,他朱允熥就算是做个如同老爷子那般,被读书人唾骂数百年的暴君,又有何妨?
男儿,可读圣贤学说,安身立命。但男儿,更应该策马扬鞭,驰骋千里。
一代代的读书人,妄想着把华夏变成一个充满道德文章的国家,文以载道。诺大的帝国变成了一个个满是读书声的书斋,天下男儿都走入书斋,如木偶一般读着千百年的学说,幻想着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为了这些,一代代的男儿丢失了骨子里的热血。
可待敌人的铁蹄,践踏中原之时,偌大的天下,哪里又有能安心读书的书桌?
“武学之事!”朱允熥说的斩钉截铁,“乃军国大事,孤自会召集五军都督府,各勋贵武臣商议。文官,不得擅自妄议。”说完,一挥袖子,转身隐入后殿。
“殿............”
方孝孺还要再言,袖子却忽然被人拉住了。
回头,只见中枢舍人刘三吾,正无声的对他摇头,目光中满是告诫。
东宫朝会散去,群臣三三两两结伴出宫。
刘三吾和方孝孺走在最后,两人都是满腹心事的样子。而且刘三吾,因为女婿下了大狱,更是有些心不在焉。
“刘学士!”方孝孺先开口道,“为何不让学生说话!皇太孙错了,我等臣子,自当死谏!难道,就这么看着皇太孙,行差踏错吗?”
“希直(方孝孺字)。”刘三吾微叹道,“皇太孙已然大了,不是当年学堂中的少年了!身为臣子,劝诫君主是本分。但身为臣子,更要辅佐,成全帝王之名!”
方孝孺默然无语。
是的,皇太孙大了。已经大到完全有他自己的主见,大到有人君之资,大到不容臣子们触犯他的决断了。
皇太孙已不是当初那只雏鸟,他羽翼丰满,正待展翅高飞。
“我等读书人,早先教殿下时,都以为殿下会是儒臣心中,最尽善尽美的君王。”刘三吾忽然一笑,摇头道,“可是现在看来,咱们都错了。虎雏渐长,声啸山林,百兽臣服。”
“皇太孙看似温和,其实骨子里的脾气和老皇爷一模一样。但心中的志向,却远超皇爷。”
方孝孺沉默半晌,缓缓说道,“皇太孙,将来是要做唐太宗吗?”
“呵!”刘三吾微微莞尔,“太宗皇帝,只怕还没放在皇太孙的眼里。咱们这位皇储,与历朝历代之君皆不相同。”
随后,二人又是无语。
两人默默前行,堪堪走出左安门,却见东宫总管太监,王八耻已经等在那里。
“奴婢见过两位大人!”此时宫中太监完全没有地位,即便是皇太孙的身边人,也要对这些大臣们,以礼相待。
“有何事?”刘三吾蹙眉问道。
“殿下口谕,要见刘学士!”王八耻笑笑。
“好!”
刘三吾点头,皇太孙为何要在朝会之后单独见他,他大概已猜到了几分。
而且,皇太孙没有当着群臣的面叫他留下,而是让人在这里等他,更是给他留足了面子
。
“有劳公公,前头带路!”
~~
东宫后面,有一处小花园,花园最中央是一处波光粼粼的湖泊。
刘三吾随王八耻进入花园,只见连廊之中,皇太孙朱允熥正缓缓拉开一张弓箭,瞄准十步之外的靶子。
他身边,亲卫统领傅让,正小心翼翼的指点着。
“殿下,靶子不甚远,不必拉满弓,也不必紧绷绷的端着。开弓之时用的也不是胳膊的力气,而是后背的力气。”
但朱允熥好似没有听进去,弓弦拉满,吱吱作响。
嗖地一声,箭如流星而出,却直接擦着箭靶子隐入草丛。
朱允熥面上一窘,“这弓箭,孤怎么都射不准!”说着,扔掉手里的弓箭,又说道,“明日去铸炮处,给孤踅摸两杆火铳来。”
当日高丽一战,火器兵大放异彩。朱允熥早就下令给隶属兵部五军都督府的工匠们,摸索铸造威力更大,更方便携带,射程更远的火铳。
“殿下,火铳声若惊雷,而且带着明火,宫中..........”
傅让有些犹豫,宫中大内是不应该有那些利器存在的,万一出事了,谁都担待不起。
“怕什么,高丽战场孤都去得,怎么玩几杆火铳就坏了规矩?”朱允熥笑道,“孤有意让天下男儿尚武,就要从自身做起。”
“臣遵旨!”傅让说道。
这时,朱允熥回身,见到已经前来的刘三吾,摆摆手,边上的侍卫宫人顿时退下。
“给刘学士看座!”朱允熥坐下后说道,“上热茶!”
“老臣,谢殿下!”
“知道孤为什么叫你回来?”朱允熥小心的吹着碗里的茶叶说道。
“臣想,大概是赵勉坐赃一事!”刘三吾欠身道,“臣谢过殿下回护老臣之恩,臣惭愧!”
朱允熥一笑,看着他花白的头发,“你毕竟是国朝老臣,毕竟是孤的老师,若当着群臣面让你留下,定然有不利你的流言蜚语。而且,有些话,你我君臣,关起门来说更好!”
刘三吾肃然道,“殿下之恩,臣感激涕零。”
“赵勉的事,你以为如何?”朱允熥放下茶碗,问道。
刘三吾苍老的面上纠结片刻,“那混账,该以国法论处!”说着,正色跪下,“臣清国法法办赵勉,臣为赵勉岳父,亦有连带之责。臣老迈不堪重用,请辞归乡!”
朱允熥看着他,没有说话,缓缓吐出一句话,“你心里,真这么想?”
“老臣句句实言!”刘三吾叩首道。
“糊涂!”朱允熥哼了声,吩咐道,“王八耻,把刘学士扶起来!”
随后,朱允熥又开口,“你是当朝大学士,是中书舍人,是孤的东宫詹事。你家里出了事,不想着怎么解决,就想着一走了之?”
“殿下,这几天来臣彻夜难眠,赵勉所犯之罪,天理难容。陛下和殿下,不追究臣管教无方,臣已经感激涕零,如何还敢身居高位!”
“若真是按国法,赵勉当剥皮充草,家中男丁尽诛,女子冲入教坊司为官妓!”
话音落下,刘三吾脑袋里嗡的一下,差点摔倒。他已是七十高龄的人,若真看到女儿外孙等人如此,只怕也活不了几天了。
“但,皇爷爷和孤,毕竟还是看在你的面上,微微留有余地!”朱允熥继续说道,“赵勉是孤亲点的侍郎,你是孤的老师,孤多少要保全你几分。赵勉下狱,可下的不是锦衣卫的诏狱,更没有捉拿妻女。孤这份心意,你能明白吗?”
“老臣!”刘三吾动容道,“不知如何报答殿下大恩!”
皇太孙如此说,就代表赵勉的妻女还有希望。
“皇爷爷已让锦衣卫去河南河道上抓人了,圣谕不必逮捕回京,查明之后就地正法。这也是皇爷爷对你的宽容,想让此事尽快过去!”
“赵勉嘛!”朱允熥叹口气,“绞刑,抄没家产,儿子发往云南与边军为佃户。至于他的妻女,看在你面上,你接回家去抚养吧!”
“殿下!”刘三吾再次跪下,哽咽道,“臣,无地自容!”
人非圣贤,谁愿意看到自己的晚辈惨死呢?
老皇爷对贪官的手段,堪称历代最狠,而且从来不讲人情。
没想到,终究还是看在他数十年老臣的份上,抬了抬手。当然,刘三吾知道,归根到底,老皇爷看的不是他的颜面,而是皇太孙的颜面。
“你也不必如此!”朱允熥虚扶一下,“有件事,孤一直藏在心中,没有问你!”
“臣,洗耳恭听!”
“当初,皇爷爷召你议立储君,你为何说要立朱允炆呢?”
第91章
生了顿时,刘三吾的后背,被冷汗湿透。
此刻,朱允熥缓缓转身,看着花园中的湖泊,面无表情。
“老臣.............”刘三吾稳定心神,沉吟着开口说道,“当日,陛下以皇储之事,问询老臣。”
“国不可一日无储君,太子故去当另立贤能,老臣开始并未建议立淮王,而是说立皇孙!”
“嗯!”朱允熥点点头,依旧看着水面,“你继续说!”
“陛下问询,老臣自当直言,皇储之位该立故太子之子!”刘三吾继续慢慢说道,“一来是太子乃是皇明嫡长子,占有法统。二来是,诸皇子中,无人可为人秦王性情乖张暴戾,缺少仁和。再者他正妃,乃出身蒙古贵胄,不可为大明之母!”
“晋王性不刚强,凡事缺少谋断,而且上有兄长,更不能为储!”
“燕王呢?”朱允熥忽然开口问道。
刘三吾看看他的背影,“这话当日陛下也问过,臣说燕王非嫡,非长,更是立储无名。若陛下要立,他百年之后,诸王必然刀兵相向!”
朱允熥默默听着,随手拿起桌上点心盘中一块点心,打水漂一样甩进湖泊之中,带起阵阵涟漪。
“所以,你跟皇爷爷说,立淮王?”
“当时陛下相问,老臣只是建议!”
刘三吾心中忐忑,不知朱允熥为何会故事重提。
“立皇孙,淮王年长,圣母在太子妃故去之后..........扶为正妃,虽非真嫡,但子凭母贵,也算是嫡...........”
“要说嫡,孤才是名正言顺的嫡吧!”朱允熥笑道。
刘三吾顿时无语,半晌之后一咬牙,“只是殿下那时,颇为顽劣,无明主之相。臣等在大学堂奉旨教书,皇子皇孙中,殿下的课业最让人头疼...........”
“放心,孤不是怪你,更不是翻后账!”朱允熥转身,露出一张笑脸,“孤小时候不争气,烂泥扶不上墙。”
“其实是老臣等有眼无珠,太子故去之后,殿下发奋图强后来居上..............”
“孤若不图强,只怕连王爵都没有!”朱允熥忽然冷笑。
顿时,刘三吾后面的话赶紧咽回去,心中更加揣揣不安。
“一开始,你虽不看好孤。可为孤的老师之后,却能尽心教导。”朱允熥继续道,“后来,孤收敛了以前顽劣,你对孤比谁都上心,更总是在老爷子那,说孤的好话!”
“殿下天资聪慧,能教殿下,是老臣的福分!”刘三吾感慨道,“其实,殿下重回学堂读书之后,老臣就知当日在陛下面前,说错了。殿下之才,远胜淮王等。即便是故太子,也不能相比。”
“但一开始,你心中是偏向淮王几分的!”
刘三吾大惊失色,赶紧道,“殿下,诸皇孙都是老臣教大。淮王其人,从小宽容温和,聪敏好学,少年老成为人至孝。所以当时臣,才有此一说!”
“但当臣与殿下接触渐深,才发现自己是老眼昏花识人不明。殿下英才,性情弘毅.............”
“孤说了,不是怪你,只是你我随意说说家常!”朱允熥笑道,“你以前确实更看好淮王几分,但孤知道上进之后,你一颗心都扑在孤的身上,说呕心沥血也不为过。”
“孤还记得,那次被皇爷爷打板子,你急得直跳脚,生怕孤被打出好歹来!”
说着,朱允熥看看刘三吾,“正是因为你的好,孤才给给你体面,才在赵勉的事上,留了几分余地。”
“其实,不只是赵勉,很多事上,孤都给你,还有你的门生们,留着脸面呢!”
刘三吾心中一惊,更加惶恐。
面对朱允熥,他竟然再无往日那些看待晚辈的心思,而是比面对老皇爷,还要更郑重几分。
如今的皇太孙,喜怒不形于色,心思让臣子们琢磨不定。对待臣下时,也与百战立国的老皇爷不同。老皇爷有时候不讲理,皇太孙虽然讲理,但总是让胆战心惊,诚惶诚恐。
“孤已经大了!”
朱允熥掰碎一块点心,缓缓洒落湖面,顷刻间,涟漪之下,挤满了吃食的鱼儿。
“孤已经大到可以乾纲独断了!”朱允熥继续说道,“不能再用以前的眼光看孤,有些事孤和你们考虑的不同,你们要理解孤。不能动不动,就梗着脖子硬顶!”
“就拿武学一事来说,你作为文臣的领袖,门生故吏遍天下。应该支持孤,不该反对。即便是反对,也要关起门来悄悄说!在小朝会上来那么一出,孤多被动?而且,孤一番苦心,在某些人眼中,只怕是一意孤行!”
刘三吾又赶紧跪下,急道,“殿下,今日方学士在殿上所奏,臣确实事先不知。而且臣方才也在劝他,殿下已然成人,我等臣子,当体察殿下之心。”
手中点心撒完,朱允熥拍拍手,“对,你们要多理解孤,而是不想着怎么影响孤!”说着,微微一笑,“你回去吧,回去好生安顿家里的事,别多心。以后孤,还有很多地方要借重你!”
刘三吾已是大汗淋漓,“臣告退!”
眼看他的身影走远,朱允熥缓缓从袖子中抽出一封信。
“臣锦衣卫何广义奏,淮安王府送于刘三吾处,十册唐代孤本...........”
朱允熥扫了两眼,随手撕得粉碎,丢进湖中,慢慢与水融为一体。
“拙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