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大孙,你可算回来了!”满身疲惫满是征尘的朱允熥,站在老爷子身后,“爷爷,孙儿回来了!”
老爷子有上下打量一番,甚至拉起朱允熥的手掌看看,心疼的说道,“你这是,骑了多少天的马呀?路上累了吧!”说着,又对外头喊道,“都死了吗?还不给咱大孙搬凳子来!还有热茶,毯子,炭盆,快点!”
“不忙!”朱允熥开口制止,然后扶着老爷子坐下。
他自己蹲在老爷子腿边,慢慢的揉着老爷子的大手。
老爷子的手上满是皱纹,很瘦。瘦得好像只有皮和骨头,皱纹之中带着些褐色的纹理。不知道是因为天冷的原因还是别的,老爷子手上曾经那些老茧,微微开裂蜕皮。
感受到朱允熥手掌的温度,老爷子也没再说话,大手也抓着孙儿的手。
爷孙二人四目相对,目光晶莹,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
“大孙,你二叔.......”老爷子开口,有些哽咽了。
“孙儿知道了!”朱允熥站起身,揉捏着老爷子的肩膀,“您自己也常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天爷,不会因为谁是谁的儿子,就另眼相看。天下千家万户,家家都有生离死别!”
“二叔走了,但您要保重。若你真因伤心而坏了身体,他在九泉之下也定然不会安宁。他走了,秦藩还有那么多子嗣要您老来照顾!”
“您是咱朱家的顶梁柱,更是天下的顶梁柱,千万不能太过伤怀!”
现在的老爷子,已不是当初朱标故去时的老爷子了。人老了,一年一个变化。正如人成长时一样,不同的是,男人的成长,随着岁月会变得坚强。而岁月流逝,人越老则越悲伤。
“听说您好几日没都没过顿好饭了!”朱允熥继续说道,“这可不行,不吃身子受不了。听孙儿的话,多少吃些!”
“好!”老爷子回身,抬头看着朱允熥,“听你的!”
“朴不成!”朱允熥喊道。
“奴婢在!”朴不成小跑着进来,脸上带着几分云开见月明的欢快。
“去,给皇爷爷下一碗热汤面!”
说完,朱允熥拉着老爷子的手,“爷爷,吃面吧!”
“好!”老爷子点头,然后再次哽咽,胡子眉头都颤抖起来。
“大孙!”忽然,老爷子一把抱住了朱允熥,埋头在他胸口,像个孩子一样,无助的抽泣起来。
第207章
议立新王人,都有感情。
只不过男人,习惯了也必须把一些感情,藏在心中。
尤其是这个时代,尤其是从血火之中走出来的汉子。他们一生,不敢露出半点软弱。
因为软弱,会是害死他们的毒药。
但,每个人都需要情感的宣泄。不然那种刻骨铭心的痛,会让人发疯,发狂。
历史上,老爷子在晚年时通杀功臣,除却为了稳定朱允炆的皇位之外,未尝没有这种原因。
秦王朱樉薨了,他的身后事,成为朝廷当前的第一大事。
在和朱允熥哭过一场之后,老爷子又振作精神,召见群臣。不知是不是心中痛楚得以宣泄,老爷子的表情柔和许多,再也不似刚听见噩耗时,那般狰狞。
“叫你们来,商议一下,老二的谥号!”奉天殿中,老爷子坐在龙椅上,威严的看着群臣,“礼部,你说说!”
礼部尚书李原名和侍郎任亨泰对视一眼,李原名开口道,“秦王是陛下次子,束手秦藩有功,能征善战,性格坚毅........”
“咱自己的儿子,咱不知道啥德行吗?”老爷子忽然怒道,“让你说谥号,可不是让你说好话的!”
李原名汗流浃背,惶恐不已。
秦王的为人,一向在臣子之中不大贤明。当年在封地屡次犯错,最严重一次差点被老爷子撤藩。还是太子一力保全,才能安然无恙。
可秦王毕竟是皇帝的嫡子,这个谥号,怎么也不能说不好!
“你二叔从小就不让人省心!”龙椅上,老爷子对一旁的朱允熥说道,“他就藩的时候,咱跟他说。天下打了那么多年仗,秦地元气未复,让他勤俭爱民,不得大兴土木营造宫室。可他呢?哎,这些年他做的那些恶事,咱也知道,不然也不会让你去西安收拾他!”
“咱虽然心疼自己的儿子,可一码归一码。这等事上若含糊了,怕什么家丑外扬。那你其他叔叔学得有模有样,将来你就难做了!”
朱允熥柔声道,“全凭皇爷爷圣裁!”
秦王的谥号是什么,对朱允熥来说一点不重要。重要的是,秦王一系的王位,落在谁的身上。
朱樉无嫡子,现在的庶长子,乃邓氏所出,正在京城读书,朱尚炳。朱允熥见过这人几次,觉得这人的为人有些深沉,和诸位皇孙一点也不亲近。
老爷子再看看群臣,“任亨泰你说!”
任亨泰是洪武十七年的状元,他随的是外祖父家的姓,他母亲是大元的乌古伦氏公主。本来,按照他的资历早就可以做到一部尚书。不过前些年因事惹怒了老爷子,被降职为御史,现在刚刚起复。
“臣以为,要先礼法,后谥号!”任亨泰说道,“秦王薨,按礼法,陛下皇太孙当辍朝一日,诸藩王与宫眷,皆服丧!”说着,跪地道,“置于谥号,臣以为,当恶谥!”
“秦王乃陛下嫡子,却不修德性被奴仆毒杀,乃千古笑柄。若美谥之,则贻笑千古!”
殿中鸦雀无声,没人敢看老爷子盛怒的脸。
但老爷子的怒火,却不是因为臣子。而且因为,想起来不争气的儿子,干的那些荒唐暴虐之事。
大兴土木骄奢淫欲就不说了。
在王府中动辄杀人,甚至邓氏活着的时候,他们把人扔在雪地里,活活冻死。
老爷子曾亲口骂过他,蠢如禽兽,不晓人事。而且屡教不改,老实几天又故态复发。
若他不是老爷子的亲儿子,朱樉的所作所为,可以说是死有余辜。
老爷子缓缓开口,“你说的对,老二不配美谥,必须恶谥!”
说着,站起身朗声道,“哀痛者,父子之情,追谥者,天下之公。”
“咱当初分封皇子,因为老二年长,第一个把他封在了秦地。希望他为大明镇守藩篱,为国之臂助!”
“但,他无德无良。表面孝顺,背后暴虐成性,以至于被奴仆毒杀!”
说着,老爷子用力一咬牙,“谥号,愍!”
群臣动容,这个愍字,可是极其恶的谥号了。
愍,在国逢难,使民折损,祸乱社稷都曰愍。
愍,通泯灭良心的泯!
“就用这个!”老爷子叹息声,“咱的儿子做错了,咱当老子的,也不能一味护着。以前就是护短太多,才让他落到今日的下场!”
“臣等遵旨!”
“下面!”老爷子坐回龙椅,开口道,“秦藩不可无主,尽快册封新王,以安军民之心!”
任亨泰说道,“秦王无嫡子,按大明礼法,当立庶长子尚炳!”
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是这么个道理。老爷子点头,正要开口。却眼角瞥见,一直没说话的朱允熥,满脸怒气。
“尚炳不可!”朱允熥直接开口道。
“殿下,他是秦王庶长子...........”
不等任泰亨说完,朱允熥直接打断他,“皇爷爷,他是邓氏所出!”
那个贱人!
顿时,老爷子心中大怒。自己的儿子,当初在皇宫的时候好好的,都是遇到这个贱人之后,变了个模样。虽然赐死了那个贱人,可心中的气还是消不去。
现在,秦王又因为那个贱人整日饮酒发疯,才被人毒死。老爷子想到此处,顿时怒不可遏。
“殿下,陛下亲编,皇明祖训中写道,无嫡立长,这是大明的国法家规!”任泰亨继续说道,“礼法纲常不可乱呀!”
“你知道什么?”老爷子怒喝一声,继而对朱允熥柔声道,“大孙,你的意思?”
“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确实是江山社稷的传承之道!”朱允熥开口道,“但秦藩失德,所以藩王之位除了嫡长之外,还要加一个贤子。不然,再立一个在封地为非作歹的藩王,大明的脸往哪里放?”
“尚炳和诸皇孙在京中读书,为人刻薄人情冷弱,课业更是一塌糊涂!”
说着,
朱允熥对负责皇孙读书的大学士詹同问道,“你说,孤说的对不对?”
詹同本就是东宫一系的官员,皇太孙说的哪能不对。而且以他们这些传统文人,对于藩王的恶感,巴不得皇太孙直接说出撤藩的话。
“殿下所言是实,秦藩皇孙,特立独行。不喜读书,私下顽劣。臣等教其读书,头疼不已!”
“朱尚炳不可为秦王!”朱允熥继续开口道,“西安乃是大明重镇,又是千年古都,经愍王之事后,当有贤王!所以.........”
说着,他看看群臣,“孤的意思,立二叔的庶次子尚烈为秦王!”
朱允熥有他自己的打算,秦藩其实是比燕藩还要强大的藩王。必须抓在自己的手里,相比于朱尚炳,还年幼的朱尚烈更好控制。而且他是自己立的,也会更加的感恩戴德。
历史上,朱棣靖难的时候,秦藩好像就不大听建文的指挥。
再者来说,邓氏是朱尚炳的亲生母亲。而邓氏,可以说就是死在了朱允熥的手中。杀母之仇,谁能不报。朱允熥可不想在西安,放一颗定时炸弹。
“殿下,这不妥...........”任亨泰皱眉道,“秦王庶长子没有什么失德的行为,如何舍长立幼,这不合规矩礼法呀!”
“就这么定了吧!”老爷子开口,“按咱大孙说的办!”
第208章
话中有话规矩之所以是规矩,是因为有人遵守。
若有人可以不遵守,他就是废话,空文。
而且不遵守规矩的人,往往就是制定规矩的人。因为这样的人手中,除却规矩之外,还有更厉害的武器,那就是强权。
朝堂之上无论文武官员,在朱允熥近乎蛮横的定下秦藩继承人之后,错愕的发现。曾经温文尔雅的皇太孙,使用起强权来,是如此的得心应手。
善于使用强权的君王,总是让人畏惧的。
朝会散去,朱允熥在东宫召见了秦王次子朱尚烈。他生于洪武十七年,如今刚刚十一岁出头,是老爷子的第十七个皇孙。
如今诸藩王之子都在京师读书,他亦如是。这孩子有些瘦弱,在皇孙中也一向不张扬,性子有些软弱怯懦,不为老爷子所喜。
“臣,参见皇太孙殿下!”
“十七弟快快请起!”景仁殿中,朱允熥不等对方行礼,笑着把对方搀扶起来。
因为秦王的噩耗,朱尚烈早就换上素衣孝服,而且满怀悲伤。
“君臣之礼不可废!”朱尚烈开口道。
说着,
他看看朱允熥,发现对方的身上也是素衣,有些错愕,“殿下?”
“你父亲是孤的亲叔叔,他故去了,孤这个做晚辈的,自然要也素衣服丧!”朱允熥拍拍对方的肩膀,示意对方坐下,开口道,“孤看你眼睛红红的,这些天定然哭了不少次。世上最悲痛之事,莫过于失去至亲。这种滋味,当年孤,可是亲身感受过!”
到底还是个少年,朱尚烈听朱允熥如此说,顿时心中的酸楚再也忍耐不住,哽咽道,“殿下,臣何时能回家?臣想,再看看父王!”
一句话真情流露,胜过千言万语。朱允熥心中,想起曾经的往事也心酸起来。
“你随时可以回去,孤以金吾卫和殿前军准备,沿路护送你!”朱允熥柔声道。
天家不同于寻常百姓人家,而且秦王朱樉是被人毒杀,属于暴毙。朝廷要确定礼法和名分之后,才能让他的儿子们回去奔丧。
“臣,多谢殿下!”朱尚烈忍不住,哭出声,“臣来京城之时,父王送我和大哥出了王城,还殷勤嘱咐臣要在京师听话。慈父笑颜犹在眼前,可.....可却阴阳永隔了!”
“振作些!”朱允熥再拍拍对方的肩膀,劝慰道,“你的悲痛,孤感同身受。孤八岁那年母亲故去,后来又父亲故去。那种刺骨之痛折磨得人痛不欲生,可人前人后还要硬撑着!”
说着,他看着在哭泣的朱尚烈,“况且,日后你的身份不同于现在。你是秦王继统之人,是秦藩的当家人,除却你父亲的身后事之外,还有许多事要你去做。”
“你不但要做,而且还要做好。皇爷爷和孤,对你期望甚深!”
“臣定不负皇祖父和殿下........”说着,朱尚烈愕然抬头,眼神中满是惊骇,“殿下,臣.....”
“孤在朝会上,立你为秦王!”朱允熥又重重的拍打两下,“以后,你就是西安秦藩,数十万军民的当家人。大明秦地的重任,就落在你的肩膀上!”
“臣只是次子,上面还有大哥!”朱尚烈慌张道,“如此大任,臣怎能担当?”
“你是准备忤逆孤吗?”顿时,朱允熥拉下脸。
朱尚烈跪倒,急道,“臣不敢,臣从没敢奢望过王爵落在自己头上!”说着,有些语无伦次起来,“臣,臣实在惶恐,心中半点主意都没有!”
“有什么好惶恐的,你虽然性子有些软弱。可才学品德都是上上的人选,秦藩出了这么大的丑事,立王当然要立贤!”朱允熥居高临下看着对方,“你虽小,但有孤给你撑腰,还怕坐不稳吗?孤这片良苦用心,你可要明白啊!”
“
“所以,孤才选定了你。莫要让孤失望,也不要步你父亲的后尘,回去之后做一个仁德贤良的藩王!”
朱尚烈虽然年幼,性子软弱。可也是大明皇孙,绝不是蠢笨之人。稍加思索,便明白其中的含义。
“可是臣,臣身边连个能拿主意的人都没有!”
朱允熥一笑,“这个无妨,你回西安,孤会给你选派几名幕僚,平日帮你襄赞政务。还有秦藩的领兵将领们,能为你所用的就留着。不能为你所用的,就调任别处!”
“十七弟,还是那句话。你是孤选定的人,是孤顶着群臣的非议,选定的新王。有孤在你身后,你无需惧怕。凡事,若犹豫不决,可说与孤听,孤来帮你拿主意!”
朱尚烈脸色犹带着泪痕,叩首道,“臣,叩谢殿下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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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藩立新王的消息,朝会散去之后马上传开,沸沸扬扬。
紫禁城西宫皇孙们所住之地,更是止不住的议论。
而秦王朱樉庶长子朱尚炳的住处,却寂静无声。尽管屋里坐着许多人,但谁都没有说话。
朱尚炳凳子上,脸色阴沉。他身边,燕王朱棣家的几兄弟也是眉头紧皱。
“我就纳闷了,凭啥不是十六弟袭爵?”沉默之中,朱高煦大咧咧的开口,“你可是长子!”说着,对一旁有些憔悴的朱高炽说道,“老大,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朱高炽本在开封跟着处理灾情,但他的身体实在太不争气,刚到灾区便病了。而且他实在太胖,行动不便,所以比朱允熥先早回京城。
闻言,朱高炽看看朱尚炳,开口道,“圣旨已下,十六弟看开些!”
“八哥说的哪里话!”朱高炽在皇孙中排行八,所以朱尚炳称呼八哥,“定然是弟弟哪里不够好,所以皇祖父才选了尚烈!”
朱高炽细细的看他,笑了下,“你错了,这事还真不是皇爷爷定的。是皇太孙殿下,乾纲独断,选了十七弟!”
朱尚炳的手,猛的抓了下裤子,然后快速的松开,微微一笑,“弟弟是散淡的性子,做个富贵闲人,也挺好!”
“你傻呀!”朱高煦开口,“有手握重兵的藩王不做,做什么富贵闲人?本该就是你的东西,却被人随意抢了去,你心里就一点不恼?”
“老二,你少说几句!”朱高炽说道,“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吗?”
说着,对朱尚炳笑笑,“十六弟,还是那句话,你看开一些。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虽然你没能承袭爵位,可也是二叔的长子,是皇祖父的亲孙子,谁也不敢小看你,更不敢给你气受!”
“再说了,虽然二叔不在了,可你还有我爹,五叔等亲叔叔。他们也不会看着你吃亏,定能护着你。”
说到此处,又叹口气,“其实诸位王叔之中,我爹最敬重的就是二叔。总教导我们说,二叔上马打仗的时候,我爹还只知道骑马打猎。说二叔,是个直心肠的好汉子。”
“我来京时,爹还嘱咐我要好好和你们哥俩亲近。咱们是亲亲的堂兄弟,自当同气连枝。”
朱尚炳听了,虽依旧是不置可否的笑笑。可是眼神中,多少有了些笑意。
“其实,八哥心里也为你打抱不平,可有什么办法?”朱高炽再叹息一声,“这些事,你也别多想了。现在当务之急,是回家把二叔的丧事办好。你是长子,有些事越不过你去。虽说,十七弟是皇太孙选定的新王。不过他毕竟年幼,没有你在秦藩的根基和威望。”
“当哥哥的,就要好好教导弟弟。他还小,你要给他把关,别让他毛手毛脚的,做出什么让人笑话的事来!”
朱高炽一边说着,一看这朱尚炳的脸色。
说话如同炖菜,不一定要大火,三分火候足矣。剩下的,是让食材在锅里慢慢闷熟。
若是火大了,这菜也就毁了。
只有火候刚好,才是一道好菜。
随后,朱高炽起身,“老二,老三,十六弟马上要回封地了,咱们别在这打扰,走吧!”
朱高煦和朱高燧不情愿的起身,跟在他身后。
“八哥,十哥!”朱尚炳按兄弟间的排行,称呼燕王三个儿子,“弟弟,就不远送了!”
“留步!”朱高炽叹息一声,“此间一别,不知你我兄弟,何时才能相见。切记,要多写信给我!”说着,从宽大的袖子中,掏出一沓金票即兑的金票,塞进对方的手里,“拿着防身!”
“这.......”朱尚炳甩手,“八哥这是何意?弟弟如何能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