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忽然,晶莹的霜花,从枝叶上瑟瑟落下。细细听来,大地有些震颤。远处,马蹄声骤然而起。
喧闹的马蹄声中,数十骑银盔带羽毛的雄壮骑士,簇拥着一个布衣老人疾驰而来。
骑士们马术娴熟,如林一般推进。
而那须发半白的老人,似乎好像长在马背上一般,身体随着战马的起伏微微摇晃,锐利的双眼,盯着高大的城墙。
“来了!”长亭中,早就等在这里的开国公常升赶紧起身,恭敬的站在亭外。
待那老人骑得近了,带着家人行礼道,“舅!”
马上老人,正是蓝玉。
与早先那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大将军不同。如今的蓝玉,脸上多了几分风霜,也更多了几分平和。
一身布衣,头上一根粗制的木簪。双颊,因为寒风吹得通红,一双眼睛中的桀骜,已化作乌有。变得格外平和,格外安详。
几年的务农生涯,让他的心思开朗许多。也让他,看淡许多。远离朝堂是非之地,更使他的心胸,舒展许多。
“你在等我?”蓝玉笑道,“你小子也不怕皇爷恼你!”
常升笑道,“是皇太孙殿下,让外甥来等您的!”
蓝玉笑笑,对着皇城方向抱拳,“天下,也就殿下还念着咱们!”
“舅舅,家去吧!殿下有旨,您住在外甥家里,家里都准备好了,等着给您接风呢!”
蓝玉摇头,“不去,我这次回来,随便找个客栈就行。”说着,笑笑,“你是大明公爵,我只是个平头百姓,不搭嘎的人,住不到一块去!”
常升急道,“舅舅!”
“别说了!”蓝玉开口,望着城墙,“先带我往兄弟家里,我去见他最后一面!”
~~~
铁狮子胡同,满地白色。
王家的灵堂前,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全是神色哀伤的亲友。
宋国公冯胜以下,活着的大明勋贵,继续都来了。王弼是定远人,是淮西勋贵中,核心的一员。
灵堂之中,摆着一副硕大的棺椁。王家子孙哭声一片,前来吊唁的勋贵武臣,也暗中落泪。
“王兄弟呀!”
景川侯曹震已经哭哑了嗓子,嘴角带血,“是我害了你呀!是我害了你呀!”
边哭,拳头不住的砸向石板,拳头上满是血迹,模糊一片。
“曹伯父,切莫如此!”王家长子王德搀扶着,哽咽道,“不怪你,不怪你!”
“都怪我,要不是我了拉着你父亲喝酒,他也不会暴病!”曹震嚎道,“老天无眼呀!王兄弟这么好的人,带他走做甚!我这个五毒俱全的人,留着干什么,老天你带了我走,把我兄弟留下!”
“曹伯父!”王德哭道,“都是命!”哭着,要拉起曹震,“您莫哭了!”
“让他哭吧!”冯胜过来,拉开王德,“不让他哭,他心里过不去。他和你爹呀,年轻时候最好。两人住一个帐篷,一口锅里吃饭。打陈友谅那边,为了救他,你爹挨了一枪,差点戳在肺管子上!”
“兄弟!”提及往事,曹震泣不成声。
和汤和不同,汤和虽然也有威望,得人心。但他们从军时,汤和已在军中独领一军了。而这些侯爷们,却是肩膀靠着肩膀,共同厮杀出来的勋贵。
“我害死了你,我也没脸活着了!”
这些天,曹震一直活在煎熬之中,一辈子杀人放火的老杀才,心中满是悔恨。此刻,看着那副棺椁,心中更生几分愧意。
站起身,直接朝着旁边柱子撞去,“兄弟,我来陪你!”
“拉住!”冯胜大喊。
“老曹!”
一群勋贵,死命的把曹震抱住。
曹震一边挣扎,一边哭喊,“我害死了兄弟,我还有什么脸活着?”
突然,外边传来一声怒斥。
“老曹,你又发什么疯?”
这声音是如此熟悉,以至于人群一顿,紧接着灵堂外的人群如潮水一般分开,露出一个布衣的人影。
那人影,缓缓走来,脊背笔直。
“蓝大哥!”
“蓝小二!”
霎那间,周围一片惊呼。
曹震看看蓝玉,眼泪控制不住,“你他娘的,终于回来了!”
蓝宇缓缓走来,看着他,“我回来了!”说着,凄然一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王兄弟刚走,别让他走得不安宁!”
说完,对宋国公冯胜点点头,走到棺椁边。
“伯父!”王德郑重行礼。
蓝玉点头,一开口发现自己的身影都颤抖着,“现在,还能看看吗?”
“家父有遗言,您来之后,务必让您再看一眼,所以才停了这么多天!”王德落泪,然后把蓝玉拉到棺椁之前。
棺椁周围,寒气逼人。尽管是冬天,但棺椁之下,依然满是冰块。
里面,穿着蟒服面容安详得好似睡着了,唇里含着一枚铜钱的王弼,静静的躺着。
霎那间,蓝玉悲从中来,眼泪再也忍不住。
“兄弟!”
这里面的,真是他过命的兄弟。
二十郎当岁的年纪,一块在常遇春账下奋勇杀敌。三十而立的时候,一起推平闽浙湘楚,四十多出头北伐中原,五十知天命的年纪,又远征漠北,建立不世功勋。
这辈子,他们这些兄弟在一块的时间,比跟婆娘在一块的时候都多。他们之间,是真正过命的,可以生死与共的交情。
“兄弟!”蓝玉落泪道,“我来看看你!我都挺好,你不用惦记!”
他唤着兄弟,但兄弟再也听不见了。
昔日在草原,冰天雪地之中,大军寸步难行。
王弼举刀大喊,“兄弟,咱们来了不能白来,步军走不快,咱们精骑突袭,直捣黄龙,抓了鞑子皇子,回去找主公请赏!”
昔日在云南,番兵象阵,诸将皆惧。
王弼脱下盔甲,露出胸膛,“兄弟,我打先锋,破了那鸟畜生的阵地,宰了那鸟元梁王!”
自家的农田边上,王弼策马而来,“兄弟,你看我带谁来了?”
往事历历在目,古人殷勤笑语。
“兄弟!”蓝玉伸手,从脖子上扯下一块粗制的玉佩,直接扔进棺椁之中。
“伯父!”王德惊呼。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保佑了我一辈子,现在让它跟着我兄弟一块去!”蓝玉悲声道,“到了那边,有它在,阎王小鬼也不敢难为我兄弟!”说着,哽咽着对棺椁说道,“兄弟,这块玉我戴了一辈子,它离我的心,最近!”
说罢,再也忍不住,泪水决堤。
然后,掩面,跌跌撞撞的走开,孤单的坐在一隅。
“圣旨到!”
突然,礼部几个官员大步而入,灵堂前所有人跪下听旨。
礼部尚书在灵堂前,展开圣旨,大声念道。
“昭信校尉王弼,自仗策渡江,身膺副帅,英武冠群伦。廓清湖湘闽浙,削平幽豫燕秦,滇南奏捷,先开龙尾之关,汉江宣威,扫尽鱼儿之海。明思带砺河山,恪守金汤之固,于戏世写忠贞饮承之命。”
“靖难安民,肇锡龙与之佐,酬勋颁爵,封扬府拜之休咨尔。功勋卓著,爵封定远。”
“今,因病故去,国失栋梁。朕甚悲痛,特旨。追封王弼之祖王四七,父王五五,为定远侯。追祖母,生母为侯爵夫人。准其子孙,沿袭丹书铁卷!”
“臣等,叩谢天恩!”
王家人磕头谢恩,一隅之中独坐,好似被遗忘的蓝玉,嘴角挂着冷笑。
心中暗道,“啧啧,好大的恩典!”
忽然,一双靴子映入眼帘,一看来人赶紧站起。
朱允熥不知何时,走到此处,温和道,“许久未见,你怎么样?身子好吗?”
第226章
臣懂了朱允熥身边,一个侍卫都没带,只有个太监低头跟随。
蓝玉知道,这是皇太孙特意前来看他。
“臣,一切都好!”蓝玉起身行礼,“多谢殿下挂怀!”
“孤看你瘦了!”朱允熥笑笑,坐在对方对面,仔细的端详着蓝玉的面容,“也黑了!”
蓝玉也笑起来,说道,“每日在地里忙活庄稼,风吹日晒的!”
朱允熥笑道,“听说你现在也是种庄稼的好手了!”
虽不用再被地方官看着,但有关蓝玉的情况,锦衣卫还是会雷打不动的奏报上来。奏报中说,一开始蓝玉对种地一窍不通,到现在已如种了一辈子地的老农。
“若不是投军,臣........草民,本该就是个庄稼汉!”蓝玉笑笑,“倒是殿下,自征高丽之后,越发的英武了!”
“征高丽,你也有功,不过嘛,暂时只能记在孤的心里!”朱允熥开口,看看灵堂那边,“你能沉下心来孤很高兴,但别让那些琐事,把大将军的能耐磨没了!”
蓝玉感激的看了朱允熥一眼,低声道,“功劳不功劳的,草民现在看得开。”说着,眼神中迸发出些神采来,“就是盼着,将来有再给殿下牵马的那天!”
这样的机会,其实很渺茫了。
老爷子渐老,朱允熥这个皇太孙,作为大明帝国的继承人。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亲自领兵远征。
灵堂那边,因为圣旨将恩,规格马上又提了一级。王家的人还有礼部的官员,都在忙碌着。老爷子赏赐的各种随葬品,也都放入棺椁。
“你多大投军的?”朱允熥看着那边,开口问道。
蓝玉想想,“十三!”说着,又笑了下,“那时,跟着姐夫屁股后头,在和州抢劫!”
“山大王!”朱允熥笑了。
“也就是为了吃口饭,乱世之中,抢劫是最难干的活。老百姓本就什么都没有,遇上要抢他们的贼人,敢豁出命去拼。姐夫手下百多人,也不过是饥一顿饱一顿!”
说着,他似乎是打开了话匣子,继续道,“后来,姐夫听说濠州红巾军要打和州,主将是郭大帅的女婿,是个为人豪爽讲义气的好汉子,变带着我们投奔过去!”
话音落下,灵堂那边的和尚道士开始做起法事来,纸钱漫天飞舞,各种乐器法器交织在一起。
“听说,那时候老爷子还不待见你们!”朱允熥笑道。
“姐夫那人,杀人太多,名声不好!”蓝玉也看着那边,笑着说道,“皇爷说,留你们这些强盗在军中,早晚是祸害!而且,你们这些强盗不讲道义,什么坏事都干。今日投奔我不过是为了口饭吃,明天吃饱了,你们就要尥蹶子!”
朱允熥听得津津有味,“后来呢?”
“后来,姐夫给皇爷跪下了!”蓝玉淡淡的说道,“说,他常遇春之所以抢劫,是因为没遇到明主。乱世之中,好男儿都要博个好出身,谁也不愿意一辈子被人戳脊梁骨。若大帅不弃,常某还有这百十个兄弟,必鞍前马后,若有二心,天诛地灭!”
“其实,你们都要感谢皇爷爷。”朱允熥转头,正色道,“天下,能杀人的汉子多,可不谁都有机会成为名将。更不是谁,都能遇到明主!”
蓝玉笑着的脸色一僵,沉默不言。
许久之后,脸色纠结起来,然后带着几分无奈道,“殿下,这话.....若早有人说给草民听,或者就不会有今日了!”
说着,看向灵堂那边,“若早有人说给那些死了的老兄弟听,或许他们也不会该享受荣华富贵的时候,身败名裂!”
“早说,你们那时也未必会想通。人都是后知后觉,有些事不经历,根本想不通,也想不透!”朱允熥翘起二郎腿,双手握在一起,“皇爷爷恨的,也正在此处。他恨,有些人有时候忘了臣子的本分!”
“你方才说,皇爷爷一开始看不上外公那些强盗!那是因为,皇爷爷从起兵开始,就立志以天下为己任。他要做的,不是带人到处流窜抢劫的流寇,而是要成为一代人杰。”
“你看那陈友谅,弑主称帝,麾下八十万精兵。可就因为他骨子里是个流寇,龙袍他穿不住,最终落得个千古笑柄!”
“想想看,若当初你们跟的是陈友谅,而不是皇爷爷,焉能有今天的成就?”
说到此处,朱允熥叹口气,“你们呀,都忘了。当初是你们求着跟着皇爷爷身后,而不是皇爷爷求着你们。打天下,你们是出了许多力。但根子上说,你们所有的功劳,都建立在皇爷爷对你们的信任之上!”
“华夏,从不缺好汉。可能没有你蓝玉,有刘玉,张玉。但皇爷爷那样的明主,只有一个!”
“世,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外公懂得这个道理,所以他宁愿给老爷子跪下,也要跟着老爷子干!”
一番话,字字句句像刀子一样插进蓝玉的心底。扪心自问,这些年,之所以居功自傲,桀骜放纵,就是因为忘了这个道理。
他们这些人,生下来就是穷汉,连个名儿都写不囫囵,就是有一身蛮力。这样的人,乱世中有的是。甚至有比他们还能耐的人,可到最后,那些人连乱世都没活过去。
人,时也,命也!
运,恩也,遇也!
此时,灵堂边的那份喧嚣,落在蓝玉的眼中,和刚才已经大不相同。
刚才还腹诽的心中,竟然带着些许的羡慕。
往事一幕幕,在脑中,不断浮现。
当年,他不过是常遇春手下的一个小军官,年纪小根本不出彩。是常遇春不断在皇爷面前夸赞自己,皇爷才给了他出头的机会。
艰难岁月中,他已不知不觉的走了捷径。后来转战南北,每有功勋,皇爷都不吝赏赐。国朝老将垂垂老矣之后,他更是成了大明军中的顶梁柱。
这些年的荣华富贵,爵位权力,让他有时候忘了,他获得这些东西的根源在哪里。
没他蓝玉,大明还是大明!
而没有皇爷,他蓝玉也好,常遇春也罢,当年根本没有路走!
“若不是王弼临终前,要你过来吊唁,孤也不会这么早和你说这些话!”朱允熥继续淡淡的说道,“本来,这话还要再压几年。当然,若你自己能早点想明白,那孤就永远都不用说!”
蓝玉犹豫下,开口道,“草民,想跟殿下讨个恩典!”
“你说!”
“草民想,给皇爷上份折子!”蓝玉低声道。
“看情况吧!”朱允熥想想,“老爷子的脾气,你也应该清楚!”
服软,好啊!
虽然晚了点,但总比不服强!若不是老爷子病着,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朱允熥还真不愿意说这些话。
“草民,谢过殿下大恩!”
“别一口一个草民的,别扭。你是孤的血亲,是大明的功勋宿将,怎么就是草民了!”朱允熥笑道,“你想通这些,脚踏实地的过日子。将来,未必不能超越现在的功绩!”
“大明现在看着国泰民安,可外有北元,残而不死,对中原虎视眈眈。那些胡人,是不肯安分的,即便是大明想好好过日子,他也是不许的!以后,用的着你的地方,还很多!”
“臣,斗胆,再殿下给个恩典!”蓝玉肃容道。
“若有一天,请殿下许臣,死在战场上!”蓝玉看着朱允熥的眼睛,“一来,臣要报国朝知遇之恩!”说到此处,又一指那边的灵堂,“二来,臣不想跟王兄弟一样,躺在那里面!”
第227章
宁王??朱允熥没说话,静静的看着蓝玉,等着下文。
“今日殿下的话,对臣而言,醍醐灌顶!这些年,高官厚禄爵位权力让臣忘了自己的本份。有了一点功劳,不感念天恩也就罢了,反而越发的放纵!”
“幸而,殿下不弃,屡次维护,才使蓝玉能有今天!”
说着,蓝玉面容越发严肃,“当年,陛下登基称帝之前,臣等这些人,私下议论,陛下称帝了,我们会封赏什么爵位?得到什么赏赐?”
“那时,京城还没有这么大,陛下的皇宫不过是从大元达鲁花赤手里抢来的官署。”
“金銮殿更是半点影子都没有,就是把官署的大堂装点一番,举行了开国大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