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7章
朱允熥笑着劝解,“皇爷爷,您都说了,去了那边要见皇祖母,见父亲,还有那些先走了数年的嫔妃们.........”忽然,老爷子的表情变得无比复杂起来,“咱杀的人太多,咱怕到时候,和你祖母还有你爹,去的不是一个地方。到时候,见不着他们,身边又没有人,咱孤零零的!”
闻言,朱允熥心中生出几分心疼。
殉葬,是帝王将相超脱于人间,无上的权力象征。
但殉葬,同时也是对死亡的畏惧。
眼前这个老爷子,此刻格外的真实。
“您是天子呀,怎么会......”
“天子?”老爷子自嘲的笑笑,“大孙呀!大秦朝的时候就有人说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五代十国的时候,有人说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
“受命于天是糊弄寻常百姓的!当皇帝,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把所有反对者都杀掉,是杀人杀出来的,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说着,老爷子长长叹口气,“咱知道你心软,算了也不逼你了。这事,到时候咱让别人悄悄的办。”
“不是孙儿不听您的!”人殉这事,朱允熥绝对不允许。
他开口说道,“您看,您不是想让孙儿做个仁君吗?要是孙儿........还算仁吗?”随后,他看看不远处那口巨大的棺椁,“再说,皇祖母在旁边听着呢,她老人家在的时候,一向心地慈善。”
“是喽!”老爷子也转头,看着马皇后的棺椁,低声道,“咱和你说这些,妹子知道了,将来是要骂咱的!”说着,咧嘴一笑,“咱这辈子,天不怕地不怕呀,就怕你祖母扯着耳朵骂。”
“啧啧,她骂起人来呀,能把人魂都骂没了,能把人骂到地缝里去!”
见老爷子态度有些缓和,朱允熥赶紧说道,“皇爷爷,咱们走吧,回去吧!”
“再呆一会吧!”老爷子又看了一眼周围,“难得来一次!”
说着,老爷子背着手,慢慢的朝马皇后的棺椁那边走去。
他身后,朴不成不知在哪,搬了一个椅子跟着。
“妹子呀,你冷不冷啊?”
椅子无声的出现在老爷子身后,他顺势坐下,用一种少有的柔情之声,徐徐开口。
“咱叫人给你送了新衣裳,别舍不得穿呀!”
“你是皇后,是咱的媳妇,咱打下这天下,不就是让你享福的吗?”
“勤俭一辈子,别再亏待自己了。穿得好看点,你穿的好看了,才有俊模样哩!”
“平日在这地宫,也孤单吧!”
朱允熥主意道,老爷子说话的时候,眼中的情绪,鲜活不已。
“咱也知道你孤单,可是这是咱俩的家,不能放外人。”
“就好比咱俩当年成亲时候的新房,只能有咱,有你!”
说到此处,老爷子的身体微微向前,手掌轻抚冰冷的棺椁。
“哎,年轻时候,咱总是在外边打仗,让你守着咱!”
“现在老了,你也要守着,等着咱,苦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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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交给你的时候朱允熥站在不远处,默默的看着老爷子,对着马皇后的棺椁,柔情倾诉。
“咱这辈子,做了许多错事儿!幸好有你呀,咱也做了不少好事!”
“你在的时候,就好像有根绳儿拴着咱。”
“你走了,咱就是断线的风筝了!”
“妹子,咱呀这几日做梦........”
“咱......好想你哩!”
听着老爷子的话语,朱允熥见到老爷子的头,深深的埋在了他自己的大手之中。
“皇爷爷!”朱允熥缓缓上前,捏着老爷子的肩膀,“皇祖母肯定不想见到您如此悲切,她老人家在的时候不是常说吗,希望你乐乐呵呵的!”
“嗯!”老爷子红着眼睛抬头,笑道,“你祖母在的时候总是和咱说,重八呀,你狗日的别整日皱个眉头,好像谁欠你两百吊钱似的。高兴是一天,难受也是一天,你何不高高兴兴的过?”
“你拉拉个脸,把旁人吓个半死不说,自己心里也不痛快,何必呢!”
“乐乐呵呵的,没病没灾的,见了人要多笑。脾气收敛些,别压不住火。”
老爷子说这几乎话的时候,脸上满是柔情蜜意。
朱允熥知道,对老爷子来说,他这辈子有很多女人。但爱人,只有一个,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故去的马皇后,马秀英。
就在给老爷子捏肩膀的时候,朱允熥发现,在马皇后棺椁的下面,有着一行小字。
一看,就是出自老爷子手笔,如刀锋一般有力的字体。
“致爱妻秀英,重八留!”
朱允熥心中软软,有一瞬间都忘了自己是身处在冰冷森然的地宫之中。
“皇爷爷,皇祖母那么好的人,怎么被你骗到手的!”朱允熥揉着老爷子的肩膀,开口问道。
“啥叫骗呢,咱当年也是俊后生!”老爷子大笑,目光依旧看着棺椁,“是你祖母看咱长的俊俏,上心哩。第一次给咱打饭的时候,就多了一勺子肉!”说着,大笑道,“妹子,是不是!”
“皇祖母肯定在呸您!”朱允熥笑道。
老爷子脸上满是回忆,“打第一次见她,咱就忘不了喽。刚打第一场仗之后,大帅发了赏钱。别人都拿去赌钱找女人了,咱一分没花!”
“剜门盗洞找了一家关门躲兵灾的糖铺子,什么桂花糖,松子糖,玫瑰糖,奶蜜糖,咱买了一大包呢!”说着,老爷子加重语气,“兵荒马乱的时候,糖可是稀罕东西呢,比钱还值钱!”
“是是是!”朱允熥一边捏肩膀,一边点头。
“你祖母爱吃甜的呀,见了糖心中欢喜。她挨个打开看看,可哪样都没舍得吃呀,爱惜用的黄纸包好,要藏起来!”
“咱当时说,妹子,你藏它干啥,不就是些糖吗?放开吃,吃没了哥再找地方给你淘换去!”
“听咱这么说,你祖母呀,才小心的捏了一块儿松子糖,放嘴里小心的含着!”
“大孙,你可知道,当时看着你祖母那甜在心里,眼睛都眯成缝的模样。咱的心呀,都化了!”
朱允熥笑道,“皇爷爷,这就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咱不是英雄,你祖母也不是美人!”老爷子笑笑,“咱们就是,想在一块过日子,想一起生儿育女,想生同衾死同穴!”
见老爷子似乎又伤感起来,朱允熥岔开话题,“皇爷爷,除了糖,你还给祖母送过什么好东西呀!”
“也没送过啥了!”老爷子低头深思,“送她的糖她也舍不得吃藏起来,后来官兵围城的时候,她那处来给咱的兄弟们熬了糖浆!”说着,顿了顿,“她就是心里永远想着别人呀,不然,咱手下那些混世魔王一般的杀才们,为啥谁都不服,就服她!”
“你可别小看你祖母呀,女中豪杰!她是郭大帅淮西红巾军的大小姐,又是咱朱重八的老婆,两边的人马谁都不服谁,可提起她都竖大拇指。”
“你以为那些杀才对你爹俯首帖耳,就因为他是太子,是嫡长子?嗨,换成不是你祖母生的当太子,那些杀才能闹腾得东宫坐不住!”
“对了!”老爷子忽然道,“当年呀,咱给你祖母还送过一匹绸缎呢!”
“您说说!”朱允熥笑道。
“那前儿是打泗州城,抢了一个致仕的知府家。咦,好东西海了去了,摸着比人皮还顺溜的丝绸,谁见过?听说比金子还值钱哩!”
“为了这批丝绸,咱跟大帅其他的亲兵人脑子打成了狗脑子,还是耿再成,赵普胜帮咱,抢到手!”
“后来回城之后,咱想着给你祖母送去!可恰好天黑,都半夜了!咱抓耳挠腮的,见不着她睡不着呀!”
“咱就拿个板凳,趴在大帅后宅的墙头,悄咪咪的喊,妹子......秀英妹子!”
“呵呵!”听到此处,朱允熥笑了起来。
老爷子也满脸是笑,“喊了半晌呀,没动静,咱就急了!心里一发狠,去它奶奶个爪儿的。干脆,一扭身,咱直接翻墙过去算球!什么后宅不后宅的,咱直接寻妹子放门口去!”
“有气魄!”朱允熥赞道。
虽说乱世没什么男女大防,但毕竟男女有别。老爷子当时是郭大帅的手下,断没有直接进人家后宅,女眷房间的道理。
“然后呢?”朱允熥继续问道。
“咱刚一落地,它娘的腿上一疼!”老爷子怒道。
“怎么了?”
“郭大少爷在后院养的狗冲出来,咬了咱一口!”老爷子满脸怒色,“那畜生,咬住了还不撒口!”
朱允熥蹲下,给老爷子锤着腿,继续笑问,“再后来呢!”
“咱看远处,有人听着声,打着灯笼过来。砰的一脚,直接踢死了那畜牲,抓着它尾巴往外一丢,自己也赶紧翻墙出去!”
“您.......”朱允熥笑道,“竟然把大帅家的狗给踢死了?”
“那算啥,咱回头就把它给炖了!”老爷子大笑道,“咱,汤和,唐胜宗,耿再成,赵普胜,丁普朗,茅成几人好好的喝了一顿大酒!”
“那,您要送给祖母的绸缎呢?”
老爷子笑声停住,深情的看着棺椁,“给你祖母做了嫁衣呀!”说着,一指棺椁,“这辈子她就穿了一天,现在在里头,就放在她手边!下辈子,咱要是还能和她遇上,咱再让她穿一次!”
说着,老爷子拉起朱允熥。
“来,给你祖母磕头!”
“皇祖母!”朱允熥恭敬的在棺椁前叩首,“孙儿和皇爷爷来看您了,刚才皇爷爷说了许多,你们年轻时的趣事呢!”
“妹子,终不负你的托付,你看咱们的大孙,成人了,当家了,长的多亮堂!”老爷子满脸慈爱,“他的性子呀,和他爹差不多哩,都是心慈手软,一点都不像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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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步,在地宫中不住回荡。
眼前的光亮越来越大,快要走到地宫的出口。
朱允熥搀扶着老爷子,太监们跟在身后。
“咱老了,估摸着应该是快了!”
“皇爷爷,您别总说这些,孙儿听了心里难受!”
“早晚的事,有啥难受的!”老爷子笑道,“早晚的事呀!”说着,捏捏朱允熥的手,“今儿呀,正好咱爷俩出来了,有件东西,晚交不如早交,今儿就给你!”
“什么东西?”朱允熥不解,笑道,“江山社稷都交给孙儿了,还有别的?”
老爷子一笑,微微转头,“叫青眼过来,叩见他的新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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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色之瞳地宫的入口处,一个魁梧的身影却谦卑的跪着。
若不仔细看,他的身影几乎和墙壁的阴影融合在一起。而他的身上,乍一看去,就能感受到所散发出的阴冷阴森。
“他是谁?”朱允熥的脑中出现无数个疑问。
“过来!”通往光明的地宫出口处,老爷子的声音在墙壁之间微微回荡。
跪着的那人再次叩首,然后近乎是匍匐一般,来到朱允熥面前。
“臣,叩见东宫皇太孙千岁!”他一开口,声音仿佛是刀锋划过钢铁,说不出的刺耳。
朱允熥仔细的看着对方,缓缓出声,“抬头!”
那人闻言,慢慢的抬起头来。
朱允熥赫然发现,他的瞳孔竟然和别人不同,不是黑色的而是青色的。
“你是谁?”朱允熥问道。
那人再次低头,叩首,“臣是青眼!”
青眼,会不会就是老爷子手中,除了锦衣卫之外,另外一支隐藏得极深的耳目?
应当是的,绝对是的!
朱允熥的目光看向老爷子,后者也在看着他。
“大孙,从今天起青眼就是你的了!”老爷子的声音有几分低沉,“从今以后,这些人只听你一个人的,你要他们去盯谁,他们就盯谁,你让他们找谁的麻烦,他们就去找谁的麻烦。”
“他们将是,你手中最忠诚的鹰犬!”
朱允熥早就猜到老爷子手里定然还有一股暗中的力量,但没想到,老爷子这么快就把这支力量交给他。
“你叫什么?”朱允熥的目光再次看向跪着的青眼,问道。
那人再次抬头,低声道,“臣,毛骧!”
毛骧?
朱允熥心中一惊,毛骧是锦衣卫的第一任指挥使,他原本是军中的大将,负责老爷子的宿卫,后来拱卫司改成锦衣卫之后成为指挥使。
这人对老爷子绝对是忠贞不二,眼里只有老爷子,就连太子朱标都指挥不动。在朝臣之中更是闻着色变,人人都躲他远远的。
因为无论是空印案,还是郭恒案,还有胡惟庸一案之中,这人都是老爷子手中最锋利的屠刀。
但后来,在杀了太多的官员之后,为了平息众怒,他成了维持朝堂的牺牲品,被老爷子勒令赐死。
他竟然没死?
不过细细想想,倒也合情合理。
老爷子会杀官员,杀开国的功臣,可不会杀自己手下的鹰犬。
他是被老爷子隐藏在了幕后,单独率领一支机密的队伍。
这个人,就是活着的秘密!
他的全身,血管之中,流动的不是血液,而是各种秘密!
“大孙!”
“在!”
“你和他聊聊,咱去那边看看!”老爷子话音刚落,旁边朴不成就搀扶着老爷子,缓缓走出地宫。在阳光下,朝远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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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八耻叫人奉上热茶,赶紧退去,亲自守在门外。
孝陵的明楼偏殿之中,朱允熥坐在椅子上,毛骧跪在他两步之外。
热茶的香气弥漫,朱允熥有些不知从何说起。
“起来吧,坐一边去好好说话,别总跪着了!”朱允熥开口道。
毛骧的脸色,好似永远都蒙着一层阴影,声音也是那么的冷清,“臣是殿下的鹰犬,主人面前,哪有鹰犬坐着的道理!”
朱允熥微微一笑,端着茶杯,“说说吧!说说,你这青眼到底有多少,做了什么,知道什么,以后能帮孤做什么?”
“臣天生异瞳,所以臣所统领这些人,称之为青眼!”
朱允熥点点头,慢慢喝茶,茶碗挡住半边脸。
“其实,青眼之前就有,叫暗卫!”
毛骧继续缓缓说道,“当年,皇爷身边有个拱卫司,对内负责皇爷皇后太子爷的安危,对外负责刺探军情,充当细作,勘测道路桥梁,收买敌对将领等!”
情报工作任何时代都不能小觑,做好了相当于十万大军。老爷子能那么快,短短十七年内席卷南北,建立了大明。除了明面上的刀光剑影之外,定然也少不了这样的暗中兵锋。
“拱卫司最开始的人,都是当年皇爷收养的孤儿。后来,选拔军中战死者的子侄。这些人,都深受皇爷的大恩,忠贞不二!”
“你不是说,青眼的前身叫暗卫吗?和拱卫司有什么关系?”朱允熥问道。
“拱卫司改成锦衣卫之后一分为二,明面上的叫锦衣卫,暗中的就叫暗卫!”说到此处,毛骧的脸上终于罕见的露出几分笑意,“锦衣卫不过是原先拱卫司中,善于刑罚的那一支。而真正善于刺探,收集消息,暗杀等事的老人,都是暗卫!”
情报工作固然重要,但情报组织不能做大,更不能把全部的希望都放在一个组织身上。
老爷子这么干,日后的明朝的其他皇帝,除了锦衣卫之外还创建了东厂,西厂,就是因为如此。
朱允熥放下茶碗,“孤听你话中的意思,你不是暗卫的第一任统领?”
“臣为锦衣卫指挥使时,不能统领暗卫。”毛骧正色道,“当时,暗卫的首领另有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