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6章
慢条斯理的喝着黄酒,对杨荣道,“听说你如今在礼部当差?”“是!晚生在礼部,为仪制司主事!”杨荣说着,顿了顿,“七品!”
“哦!”朱允熥点点头,不置可否。
历史上这位杨荣,可是清贵翰林学士出身,乃是天下读书人之中的翘楚。这一世,却阴差阳错的做了礼部的小官和清贵无缘了。
这等祭祀司的郎中就算祖坟冒青烟,将来最大的前程也不过是七老八十熬到光禄寺卿的位置,就是给皇家打杂的,距离朝廷的中枢可是十万八千里。
“自己是不是有些矫枉过正了!”朱允熥忽然心中想道,“这人历史上除了拦住朱棣让他先祭拜皇陵再登基之外,也没什么可恨之处。而且准确说来,这人还是位能臣!”
“我连李景隆那二五仔战神都容了,历史上其他那些归附朱棣的大臣也都用了,怎么就容不得杨荣?是不是皇帝当久了,太瑕疵必报小肚鸡肠?”
想到此处,缓缓开口问道,“礼部的差事可还繁忙?”
杨荣的心扑扑的跳个不停,后背都被汗水湿透,就在朱允熥话音落下之时,他脑海飞快的盘算。
“见到皇上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如今皇上好似唠家常一般的问话,我一定要抓住机会呀!”
从此他就是天子骄子,无论到哪里都是人们的交点。家世好,学问好,长相也好。本以为一辈子会仕途坦荡,却不想如今在京城要仰人鼻息。
他座师本想引荐他去理藩院,可曹国公根本没买这个账。他若不想出京,就只能在礼部做个芝麻小官。
“回.......礼部的差事算不得忙,就是平日写写算算管管库房而已!”杨荣开口道,“当今圣上,不喜隆重大礼更不喜奢华,仪制司每日清闲的很!”
闻言,朱允熥无声的笑起来。
这杨荣还真是会说话,不动声色的给了自己一个马屁。
“清闲不好吗?衙门事少钱多!”朱允熥笑道。
“晚生不这么想!”杨荣猛的把心一横,“晚生若是已过天命之年或许如此,每日点卯上衙,喝喝茶水吃吃点心最多用些笔墨。可晚生正直年少,心中尚有一番抱负!”
说着,看看朱允熥的脸色,“礼部于晚生,实是蹉跎岁月!”
朱允熥吃菜的筷子顿顿,“少年人都说自己有才无路不得施展,却不知是要吃苦受累的!”
顿时,杨荣心中一震,忙道,“晚生不怕苦不怕累,读圣贤书为的就是......”
“别说漂亮话!”朱允熥打断他,沉吟起来。
这杨荣是块好材料,放任不用倒是国家的损失。
“老爷子那边还缺个书记官,栽种洪薯的农事,需要有人详细记载!”
想到此处,朱允熥开口道,“不怕苦不怕累那就试试吧!”说着,又道,“邓平,明早你去找他!
又对杨荣道,“你听太平奴的安排!”
忽然之间,天降大喜,杨荣瞬间激动的不能自己,差点落下泪来。
崔英英在一旁,无声的握紧杨荣的手,眼中满是鼓励。
就这时,羊肉摊子老板忽然过来,端着一盘爆炒羊杂笑道,“几位,这是小老儿送的,诸位尝尝!”
“多谢了!”朱允熥笑着,忽然目光落在对方的手上,这老板的右手赫然少了几根手指。
侍卫邓平眼神一缩,神色凌厉起来,“刀伤!”
“哦!”那老板赶紧把手缩回去,告罪道,“俺可不是坏人,俺这是跟着皇上讨伐高丽的时候,伤了手!”
朱允熥看了邓平一眼,对老板笑道,“原来你还是个老卒,听你口音是淮人?怎么在京城做小买卖了?不当兵了?”
“俺是淮安人,打仗时伤了手,上官给了抚恤,俺就从军中退下来!”那老板笑道,“家里有几亩田,可种田也就混个温饱,俺就带着婆娘来了京城做小买卖。”说着,笑道,“不怕几位读书郎笑话,做小买卖固然辛苦,可总好过种地!”
“你倒是脑子灵活!”朱允熥笑道,“那你孩子也跟着来了京城!”
“俺有儿子在老家跟着长辈!”老板笑道。
“怎么不带在身边!”
“要读书哩,俺孩儿读书好!”老板憨厚的笑道,“教书郎中说是个读书的材料,就放在老家学堂之中!”说着,叹口气,“读书呀费钱哩,若不是做小买卖起早贪黑的干,靠种地还真是供不起啊!俺当了十几年兵,半点出息都没有,将来指望着孩子,能光耀门楣哩!”
就他们说话的功夫,朱允熥余光瞥见,有好些个护卫慢慢的靠过来。想来是自己在外头耽搁久了,宫里已经不放心了。
“邓平,会账!”朱允熥站起身。
“不成不成!”那汉子笑道,“给过钱了,哪里还要再给!”
“可怜天下父母心,就当是给你孩子买纸笔的钱!”朱允熥笑道,而邓平则是扔下几块银元,护在朱允熥身侧。
第142章
咱还能看到秋收吗(1)又是一个清晨,朴不成在前引着蓝玉和席应真,缓缓朝庄子中走去。
清晨的农庄,郁郁葱葱之中带着几分水汽,暖阳一晒,随着微风沁人心脾。
朴不成在前,蓝玉居中,席应真在后。
对于这个庄子蓝玉只是看了一眼就没再多说话,而席应真则是不停的张望。
“两位!”忽然,朴不成在山脚下停住,回首笑道,“稍等,杂家前去通报!”
蓝玉拱手道,“有劳公公了!”
朴不成看看蓝玉,然后有些突兀的来了一句,“大将军您也老了!”说完,转身朝着山坡走去。
蓝玉站在原地,静静的思索着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席应真依旧在旁不停的张望,像是在寻找什么。
蓝玉回身,“你看了一路,踅摸啥呢?”
“道爷看看哪边风水好,一会埋在哪儿!”席应真翻个白眼。
“呵!”蓝玉冷笑半声,“还是那话,若那位真要杀你,你早已是个死人了!”说着,又问道,“你怎么那么怕老皇爷杀你?你得罪过他?”
席应真想想,“道爷骂过他!”
蓝玉一愣,上下左右深深的看了他几眼,正色道,“那你是该死!”
话音刚落,他就见朴不成在前方对他们招手。
“走吧!”蓝玉低声道。
席应真手指不停掐算,“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若是能躲过,找娘们乐呵!”
山坡就在前方,上面满是开垦出来的错落有致的坡田,横看侧看都好似城墙那般齐整。
蓝玉低着头缓缓上去,走到一半就看到老爷子正拄着拐杖,看着那些农人们把粪肥灌溉在坡田的田埂之中。
“皇爷也瘦了!”蓝玉心中暗道,“肩膀塌背佝偻,站在那再也没有从前虎啸山林一般的气势了!”
走到近前,他的目光忽然落在老爷子的拐杖上,面容变得更加复杂起来。
一时间他心中竟然生出几分悲切,男儿在世,最怕的就是这般。脑子里清楚心里明白,可就是手脚不听使唤。对他们这些半辈子都在马上的男儿来说,如此窝囊的活着,还不如痛快的死。
似乎感受到蓝玉的目光,他刚过来,老爷子就先开口道,“咱到底是老了,昨天摔了一下崴了腿就什么都干不得,拄着拐跟他娘的残废似的!”
说着,老爷子回头,眼神依旧锐利无比让人心尖发颤。
“你咋样?”老爷子低声道。
“罪臣.........”蓝玉想着,忽然想起刚才朴不成的话,苦笑道,“臣也老了,外边皮囊看着还算好,可五脏六腑都烂透了。到了晚上就喘,就咳,隔三岔五还要吐口血!”
老爷子没说话,静静的看着蓝玉。
“说起来,也是你这些年南征北战落下病根了!”老爷子忽然开口道,“你比咱小,好好养,未必不能多活些年!”
蓝玉抬头,也是一笑,“皇爷,你知道罪臣的德行。
酒不能喝,肉不能吃,什么都不能干,这么活着比死了还难受!”
“话是这么说,可好死还是不如赖活着!”老爷子说着,笑了笑,“能活到现在,你要珍惜。”
这话说得很透,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而蓝玉却话锋一转。
“其实臣,这几年总在想一件事!”
“啥事?”老爷子问道。
“若当年臣死在了战场上,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的窝囊?”蓝玉笑道,“配享功臣庙,蓝家子孙世代富贵,臣也名留青史!”
“你是落得这副德行之后才这么想!”老爷子冷笑半声,带着几分嘲讽,“若如今你还是当朝国公,手握兵权。又还是皇帝的舅姥爷,大明第一外戚,你会想到这些吗?”
蓝玉顿时一愣,心中似乎瞬间什么都懂了。
是了,他蓝玉何许人也,以前的蓝玉可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嚣张跋扈争功结伙,一旦大权在手,他蓝玉........
他懂了,他懂了为何皇帝救了他也包容他,却始终没有给他平反的苦心,这何尝不是一种保护呢?
“咱当初要杀你,就是因为两字儿,桀骜!”老爷子盯着他,“你以为是忌惮你?哼,你的一切都是老子给的,给你的那天老子就想好了将来怎么收回来!”
说着,又看看蓝玉,微抬起下巴,“庄稼活还会干吗?”
“应该是没忘!”蓝玉低声道。
“去,浇粪去!”老爷子的下巴冲着坡田努努,“帮咱干活!”说到此处,又笑道,“病都是闲出来的,多干点活,你岚翛儿兴许能多活些天,走在咱的后头!”
蓝玉闻言没有说话,撸起袖子走到那些农人之中。
从远处看,坡田上景色怡人,可走近了之后才知什么是有苦说不出。蚊虫飞蝇嗡嗡的乱飞,赶都赶不走。木桶之中的粪肥,发出令人作呕的臭味。
老爷子看看蓝玉,再次回头,目光落在了忐忑不安的席应真身上。
“你上次骂了咱!”老爷子低声道。
“没.........”席应真眼神躲闪,“上次是给您治病........”
“哦?”老爷子用手杖怼了一下席应真的肩膀,“真的?真的?你不挺牛吗,你怎么不说话了?”
说一下,怼一下。两下之后,席应真已经后退几步。
“过来!”老爷子勾勾手,“够不着了!”
席应真低着头,向前挪动几步。
老爷子的手杖再次怼在他的肩膀上,“你不是话挺多吗?没词了?”说着,再一怼,“谁呀,哑巴了?”
老爷子一怼,席应真一趔趄,一怼一趔趄。
“不是咱大孙护着你,你个杂毛老道神神叨叨的神棍能活到今天?”老爷子继续骂道,“他娘的,你以为是谁?”
骂着,倒转手杖,砰的一下敲在席应真的肩膀上。
后者只感觉半边身子发麻,差点栽倒。
“老子一只手就能掐死你!”老爷子继续骂道,“刚才咱跟蓝玉说话,你小眼睛撒莫啥呢?给自己找坑?”
席应真被连打带骂,心头火起,可只有火气却没有勇气。
单独和老爷子站在一处,他突然间才明白,眼前这人是谁。
除却皇帝的外衣,眼前这个人是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恶魔,是阎王都不敢收的刽子手,是曾说过要杀进江南百万兵的屠夫。
是布衣起兵纵横天下的一代人杰,更是五百年来一世出,独一无二的骄雄!
此刻他不但真的明白眼前的人是谁,更明白了为何那么多功臣将相,在冤死之前都没有勇气反抗眼前这人。
“过来!”老爷子又是一声大喝。
席应真上前,低着头站在老爷子两步之外。
“哼!”老爷子哼了一声,伸出手。
席应真不解的抬头。
“把脉!”老爷子低声道,“看看咱还能活多久?”
第143章
咱还能看到秋收吗(2)“啊?”席应真顿时错立当场。
“你啊啥?把脉,看咱还能活多久?”老爷子又骂了一声,回头轻说一句,“咱累了!”
话音落下朴不成马上摆手,两个健壮的年轻太监小跑着过来,直接背着老爷子跪下
。
老爷子拄着手杖,稳稳当当的坐在两个太监的背上,伸出手。
“道爷给他把了脉,是不是就小命就要交代了?”席应真咽口唾沫,额头见汗。
好像能看穿他的内心一般,老爷子不屑的笑道,“要杀你,就不会杀你!咱要谁三更死,谁敢活过五更!”说着,又是不屑的笑道,“赶紧把脉,若是看你有用,咱还能让你多活些年!”
一番话,直让席应真心里打鼓,掌心冒汗。
干瘦的手搭上老爷子的脉搏,凝重的垂下眼帘。
风轻轻吹,时间好似静止一般。
席应真的另一只手,慢慢扯着他本就稀疏的胡须。
老爷子的脉搏很乱,一会强一会弱外强中干。离老老爷子很近,对方的呼吸中仿佛带着几分金属摩擦的杂音,而且瞳孔浑浊像是蒙了一层灰色。
“他的阳寿怕是真的不多了!”席应真心中暗道,“若只是病还能苟延残喘几年,可他的身子药石难救啊!”
“是不是没几天了?”老爷子忽然声音平静的问道。
席应真放开手,没有说话。
而是想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道,“您这一辈子就没病过,到老了也不像旁人似的什么病都找上来。其实有的人,一辈子得病,但病多了反而没事,身子虚一些怎么着都能嗷些年。但您.......”
“咱明白了!”老爷子打断他,“咱这样从没病过人,说不上天突然就嘎奔儿死了,对不对?”说着,忽然笑道,“民间老话说,越是身体硬实的,越是死的快!”
这话,席应真没法接。
“死的快也好,自己不受罪,儿孙也不受罪!”老爷子淡淡说着,然后眼神猛的变得凌厉起来,对席应真问道,“你说
,咱还你能不能活到来年秋收?”
“其实若是调理得当,几个秋收也是能........”
“好!”老爷子忽然大笑,“以后你就跟在咱身后,给咱调养!”说着,瞪了对方一眼,“你最好把咱调养好,不然咱哪天突然嘎奔儿死了,你老杂毛也得嘎奔儿一生跟着!”
席应真恨不得当场给自己一个嘴巴,“你怎么嘴这么欠!”
这时,就听老爷子幽幽叹气,“你若是真能让咱多活几年,多看几次秋收。咱就赏你这一脉,是他娘的龙虎山还是啥来着?赏给你们道门的祭田!”
“给你们祭天,拨钱给你们修道观!让你们这些杂毛老道,骑在那些秃驴头上!”
惊恐之余,席应真又是狂喜。
道家虽然源远流长,可古往今来始终让和尚们压了一头。
一来是和尚们能说会道巧舌如簧,动辄用什么前世今生说事,让人不得不信。二来是,其实历朝历代,统治者用佛法控制百姓,却故意的疏远乃止防备道家。
和尚是猪,养肥了就可以杀,古往今来灭佛之事屡又发生,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可道家则不同,灭道?那怕是要好一番周折。
而且道家,有不少撺掇百姓造反的先例。
就拿前朝大元的白莲教来说,其实根子还是道家,只不过披的是佛的皮而已。
如今老爷子开口,给祭田让道家真正凌驾于和尚之上。想想这些,席应真浑身颤抖。
可马上他又惊恐起来,眼前这位说给什么是给,但正如他自己所说。他在给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琢磨将来怎么拿回来了。
“身外之物要来何用?”席应真想了许久,开口说道,“您就算给座金山,贫道了也看不见!”可忽然之间,他心中又想到了什么,“朱重八怎么对秋收如此执念,多看几年秋收,什么意思?”
“通透!”老爷子笑了一声,拄着手杖站起来,朝坡田努努下巴,“去,干活去!”
“啊?”席应真一愣,“贫道不是跟着您..........”
“跟着老子也要干活!”老爷子瞪眼,“咱这就没有吃干饭的!”
席应真无奈,硬着头皮走入坡田,笨手笨脚的摸样惹得老爷子发笑。
“你们这些出家人啊,出的什么家,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就知道靠信徒吃饭,比他娘乞丐都不如。乞丐还说谢谢大恩大德呢,你们倒好,一辈子骗吃骗喝骗那啥,还骗得心安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