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9章
老爷子缓缓跪下,虔诚叩首,“不孝子朱元璋,给二老磕头。”说完,额头对着青色的石板,重重落下。“不孝孙朱允熥,给曾祖父曾祖母叩头!”朱允熥紧随其后,快步跪下,亦是叩首。
低头的瞬间,他看到了老爷子肩膀的抖动。
朱允熥明白这份感情,天下最悲惨的事,就是子欲养而亲不待。那种愧疚和悔恨,将会一生缠绕,刻骨铭心。
呼呼~
金缸中,那些金纸还有金元宝形状的稞子汹涌燃烧着,冷风中带上点点火星。
老爷子叩头之后起身,看着朱允熥不住的用棍子翻着火堆,且不断的投入金纸,大声喊道,“爹娘,花吧,钱送老了!”
他没有念什么正式的祭文,更没有讲什么帝王之家的规矩。而是和民间普普通通的孝子贤孙一样,说了一句最简单,却又满含深情的话。
花吧,儿子给你们送钱了,使劲花可劲儿花,想买啥就买啥,想吃啥就吃啥。
活着时候没享着福,现在搁那一边儿,管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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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刚墙旁边,有砖砌的台阶通往宝顶的最上方。
老爷子不让任何人搀扶,倔强的扶着墙壁,艰难的一步一步向上。
越往上,风越大,等到了最高处,视线已和远处金碧辉煌的皇城平齐。
朱允熥忽然明白了,为何老爷子要把陵墓选在这个地方。
因为只有这里,才能让死去的亲人,看到后代子孙的富贵。
因是冬日,宝顶上也覆盖着浅浅的白雪,宝顶最中间那棵树上毫无枝叶。
倒是宝顶周围,那些青砖的缝隙之中,枯黄的野草依旧顽强的扎根,不可能低头。
“来,咱爷俩使使劲儿,铲一铲!”老爷子笑着说完,撩开衣裳蹲了下去,小心点从缝隙中薅出几根野草,然后轻轻磕打它们的根部,把上面沾着的泥土用手指抹入缝隙中。
“这野草呀最是恨人,在田里跟庄稼抢肥,在坟上扎根乱长!”老爷子说着,蹲着前行几步,继续薅着,“你看,建这陵的时候,宝顶用的都是三合土,不长草。可他娘的,还是防不住!”
朱允熥听着老爷子的话,把老爷子薅下来的草都装进一个簸箕里。
“活着时候人住的房子要干净,死了以后,坟也要干净。”老爷子使劲,一根野草当腰折断,他骂了一声继续说道,“不干净让人笑话!”
说着,忽然看向朱允熥,“咱的陵,以后也要干干净净!”
“皇爷爷,您看您,总是.....”
“咱这个岁数了,还有啥不能说的,这次出来之前,咱把自己的装老衣裳都找出来看了!”老爷子不在乎的笑道,“出门之前,咱还偷偷去自己的陵上看过,你不知道吧?”
朱允熥怎会不知道,老爷子清晨除去落日回宫,据说是在自己的陵上呆了一整天。
“咱死了躺那地方,阔气是阔气,可还是少点啥!”老爷子继续道,“少了一块碑!”说着,对朱允熥说道,“你来给咱立,就立咱坟头前!”
“功德碑立......?”
老爷子打断朱允熥,“不是功德碑,是墓碑!”说着,老爷子站起身,就在他父母的宝顶上环视四方,“你给咱立块碑,大明洪武皇帝朱元璋之墓!”
说着,忽然笑出声来,“天下没有万年的王朝,汉唐如何,皇帝老子的墓还不是让人给掏了?骨头渣子都给掏出来了扬巴啦!”
“你给咱在坟前立块碑,万一日后被挖空盗干净了,后人也能找到咱的墓!”
“皇爷爷!”朱允熥柔声道,“您的陵寝定然万古长存,没人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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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从老家回来,更新稍晚哈,大家稍安勿躁。。。。
第197章
鸡犬升天(1)昨晚上回来玩晚了,太累了,就鸽了,我知道我非常无耻,卑鄙下流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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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马车,缓缓驶入太平乡的地界。
赶车的是李景隆,坐车的是朱允熥老爷子他们爷俩儿。
此处毗邻凤阳皇城皇陵,算起来也是老爷子的故乡,因为老爷子当年的家孤庄村,就归太平乡管辖。
太平乡名字好,因为老爷子的关系,如今看着也甚是兴旺。
放眼望去远处田舍整齐,青砖红瓦。视线之内,到处都是大片大片连绵不断的沃土田野。
此时正刚播种了冬小麦,田中许多农人正在小心的忙碌,呵护着一家老小的生计。
见一辆陌生马车的缓缓驶来,田中许多跟着大人的孩童,都好奇的张望。乡下地方,来了生人特别打眼。
“这庄稼种的好哇!”老爷子在车辕上对朱允熥笑道,“地修的平整,你看那地面上全是土,没有硬坷垃,这样的地种起来省事轻快,产量也多!哎,跟你说也是白说,你是宫里头含着金汤匙生的,哪知道种地的事?”
说着,老爷子跳下马车,快步走到田地边上,朝正弯腰干活的一农人老者问道,“哎,那个......老兄,今年这地看着咋样啊?”
田间的老者抬头,看样子比老爷子小不了几岁,咧嘴笑道,“看着....也就那样?今年是抢冬种的,雪来的晚,本以为要旱呢,前些天下了场雪顶了大事儿。”
闻言,老爷子干脆蹲在田边上,继续问道,“你们这是追肥呢?”
“下了雪不追肥,那雪不是白下了?”田间老汉笑道,“你这富贵员外细皮嫩肉的,家里不是种地吧?”
老爷子顿时就急了,“咋不是呢?咱家里世代都是庄稼人!啥细皮嫩肉,你别看咱穿的排场,手上都是老茧!”
“不像!”那老汉又笑道,“你走路那样,跟当官的老爷差不多,带着威风呢。哪像我们庄稼人,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你这又是随从,又是马车的,说你是庄稼人,谁信啊?”
老爷子刹时错愕,忍不住看看朱允熥,“咱不像庄稼人?”又道,“咱每年也在宫里种几茬庄稼啊,怎么就不是庄稼人了?”
朱允熥忍着笑,“皇爷爷,您怎么不是庄稼人?只不过您种的不是地,而是整个天下!”
老爷子琢磨片刻,“咱确实不是庄稼人了!”说着,看看自己的手,“这手哇,拿起刀子之后就不算庄稼人了。每年在宫里捣鼓那一亩三分地,不过是自己消遣自己,跟人家一比确实不算庄稼人!”
朱允熥在旁边笑道,“您现在不种庄稼了,可天下的庄稼却因你兴旺。您看,您没来之前,农人们担心没下雪来年旱。可您一来,马上就下雪了。”
说着,看看李景隆,“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李景隆忙点头道,“俗话说瑞雪兆丰年啊,老东家您就是咱们大明朝亿万百姓的瑞雪,有您在年年都是丰年。整个天下,这几十年来让您跟伺候庄稼似的,当成心肝肺般小心的伺候。百姓得到的是一家一户的五谷丰登,而您治下,是千家万户无亿万黎民百姓之家的粮谷满仓。”
闻言,老爷子马上喜笑颜开。
朱允熥看着李景隆,给了对方一个嘉许的眼神。
“拍马屁还得是你呀,一般人谁能拍的这么高大上?这么顺其自然?这么了无痕迹?”
“你小子!”老爷子站起身,拍拍双手,“整日卖嘴说俏皮话!”
就这时,跟在他们身后的郭英曹震忽然上前一步,从左右两边护住了他们爷俩。与此同时,邓平等侍卫也都呼一下,在他们身前围成了半圆形,戒备的看着身后处。
“驾!驾!”
远远的,催促坐骑的声音传来,紧接着数位鲜衣怒马的骑士出现在视线之中。
这些人年岁都不大,可个个锦帽貂裘,不但胯下是良驹,还有人架着鹰,坐骑的后边跟着疯跑的猎犬。
“混账!”老爷子开口骂道。
与此同时,那田间的老汉心急火燎的大喊,“几位少爷,别踩我们的庄稼地?”
晚了,他喊的晚了。
也不是他喊晚了,而是对方对老汉的话根本就是置若罔闻。
一行骑士,风驰电掣旁若无人的踩踏着田地,呼啸而去,且留下一串嚣张的笑声。
老爷子和朱允熥看得心头火起,这些人纵马践踏田地也就罢了,而且还横冲直闯。刚才若不是地里的人反应快,有几人已被战马撞倒。
这些人,不但拿田地不当回事,似乎拿人也没当回事。
“我的麦子苗啊!”老汉拍着大腿。
“狗日的!”田间许多青壮汉子怒不可遏,却只能恨恨的骂了一句,然后心疼的看着自家的田地,捶足顿胸。
“我的麦子苗啊!作孽呀!”老汉神情痛不欲生,快步奔过去,蹲在被马匹践踏过的土地边上,欲哭无泪。
好好的地,被瞬间践踏得不成样子,一片狼藉。
庄稼人,田里的苗就是他们的命。
老爷子面色铁青,对一个汉子喊,“人家踩你们的地,你们就这么忍啦?咋不一叉子飞过去扎死他们?”
那汉子小心的扶着地里的苗,哭丧着脸,“谁敢呀?”
“你认得他们?”朱允熥寒着脸,大声道,“他们是谁?”
“还能是谁?”田间另一个汉子无奈道,“孤庄村的人呗?”
“嗯?”老爷子顿时眼睛一凝。
孤庄村,可是老爷子真正的故乡。
“孤庄村的人?”老爷子面色阴沉,“都是乡里乡亲的,他们怎么.....?”
“可不敢高攀!”那汉子回道,“什么乡里乡亲?人家是朱门大户,人家庄子里出了皇上,咱们是啥?别说踩地了,前些年他们庄子上划过界,硬生生占了这边两座山头,都没人敢说话。开春给田里引水的时候,人家不点头,咱们的地就得旱着!”
霎那间,爷俩面色铁青。
所谓朱门大户,是指大明开国之后,老爷子第一次回老家时,把家乡庄子里二十多户人家,都封为皇陵的守陵人,准其用红色的朱漆大门,且称之为亲邻。
或许后世人对所谓的守陵人嗤之以鼻,可放在现在那是祖坟冒青烟,求之不得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有了这个身份,他们可以和士人阶层一样见官不跪,且名下所有田地一律免税。和他们爷俩几次对凤阳减免赋税不同,是子孙后代只要大明朝在,他们这些人家就不用交粮纳税的免税。
而且,大明开国之后,无论是太子朱标还是各藩王回凤阳,都对这些人赐予金银布匹赏赐,甚至亲自接见。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想来这样纵马践踏田地的事,已经不是第一遭。
朱允熥看着田里被战马践踏之后的狼藉,开口问道,“刚才那些人是谁?”
田里的汉子喏喏嘴,没说话。
“你这汉子看着虎背熊腰,其实是个怂货,人家踩了你的地你不敢吱声也就罢了,连人家是谁你都不敢说?”朱允熥激将道。
“说了能咋?人家的曾祖母,可是皇上老爷子的干娘!凤阳知府去了他家,都要客客气气的。”那汉子怒道。
“汪家?”老爷子眼神喷火。
第198章
鸡犬升天(2)“汪氏老母,为我筹量,遣子相送,备醴馨香。”
这是老爷子亲自转述,立于凤阳皇陵之中,御制皇陵碑上的一句话。
一千多字的皇陵碑文中,老爷子提到了三个人。
“田主德不我顾,呼叱昂昂,既不与地,邻里惆怅。忽伊兄之慷慨,惠此黄壤。”
首先提到的是当时朱家的田主,也就是朱家给种地的东家刘德。他不顾老爷子兄弟二人悲惨,不但不伸手援助,还将老爷子痛骂一顿。
第二个就是提到的伊兄,地主刘德的兄长刘继祖,看老爷子悲惨,给了老爷子一块坟地,让老爷子的父母兄长得以安葬。
刘继祖就是义惠侯,而当年对老爷子恶语相向的刘德,老爷子不但没有怪罪,反而大度了给了三十亩地。
有人曾对老爷子奏议,治刘德当年的不敬之罪。
可老爷子却说,“此世情耳,不必问。吾贫时,彼岂知今日为天子耶?”
不过这两人,只是隐晦的提了名,而没有姓氏。
在碑文上,郑重的表明名字的只有一人,汪氏老母。
这位老妇人,见老爷子实在凄惨,便拿出了自己的棺材本,帮着老爷子置办了祭奠父母的香烛,且让儿子把老爷子护送到寺庙里,使老爷子在家破人亡之后,得以暂时的安身。
老爷子在未发迹前,确实称呼过汪氏老妇为干娘!汪家对老爷子也确实有恩情。
发迹之后那老妇早已故去,老爷子就把对老妇的感恩之情追赠到她的子孙身上。老夫人追封相当于四品官员的太恭夫人,其子孙世袭明威将军佥指挥司事。
这可是正四品的世袭官职,要知道即便是开国淮西勋贵的侯爵之子等,也不过如此。如景川侯曹震的儿子,最开始也不过是世袭千户。
“汪家?汪家?如此嚣张跋扈,目中无人!”老爷子抿着嘴唇,嘟囔两声。
而后又大声问道,“他们还做过什么坏事?你们一一道来?”
“欺男霸女.....”
田中的汉子刚要开口,却忽然被那老汉拉住,随后老汉对朱家爷俩说道,“这位员外,我们还要忙活农活,少陪了!”
他不是要忙活农活,而是不想多说。
老爷子猛的一跺脚,“离庄子还有多远?”
“六里地!”李景隆低声完,小心的看了朱允熥一眼。
“走!”老爷子大手一挥,直接上了马车,而后生着闷气沉默不语。
大明律,纵马毁坏庄田,是仗一百徒三千里的大罪。莫说大明,历朝历代都是如此。当日魏武帝曹操颁诏,践踏良田者死。而后其战马受惊踩踏田亩,一怒之下杀了自己的爱马。
民以食为天,国以粮为命。
而在那些乡民话里话外的意思中,这等事在这些皇上老子的亲邻眼中,根本不算个事儿。
六里地不过弹指一挥间,孤庄村外的官道平整开阔,根本不像是乡间小路,反而堪比京城。
因为老爷子金口封了二十多户守陵人,是以这庄子中满是朱红大门,住的都是守陵户。
远远望去,昔日破败的乡村,如今都是斗拱大宅此起彼伏,气派非凡。
这庄子里还有故信国公汤和,长兴侯耿炳文的祖宅。只不过二人这些年来,因为僭越的缘故,根本不在此地居住,老宅只是用来供奉香火,且修得并不如何富丽堂皇。
想来这也是这二人在老爷子当政末年一直没出事的原因之一,想那江夏侯周德兴,当年和可是老爷子住对门的好哥们。虽说最终是因为掺和到了朱允熥和朱允炆的竞争之中被杀,但他当年在老家,老宅堪比皇宫大内。
即便没有串通吕氏的事儿,想来下场也不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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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不大,却异常兴旺,庄子外边酒楼店铺一应俱全。
无他,庄子有钱。
爷俩的马车在庄子外边,一家门脸儿不大的酒楼前停住,酒楼没有客人,小二正趴在桌子上打盹儿,见有马车停住,赶紧出来相迎。
“几位,看着面生?可是路过此地?用点什么?”小二殷勤笑道。
“随意弄点酒菜即可!”李景隆走在最前面,直接两块银元丢过去,“剩下的当赏钱不用找了!”
小二顿时眉开眼笑,他大半年的工钱都没这个数儿。
朱允熥打量下酒楼,算不得多好但也不差,开口道,“怎么没客人?”
小二笑着把桌子擦擦,然后拉开椅子,“咱们这小店靠着这庄子,平日以承接酒席为主,散客倒是没多少!”
老爷子坐下问道,“平日庄子里酒席办的多吗?”
“多!”那小二笑道,“这庄子可是出了皇上的,如今家家户户都有钱,平日红白喜事都不能失了排场。”
“皇上的亲戚就有钱?”朱允熥带着几分明知故问的笑道,“他们以前也都是庄稼人,哪来的钱?”
“这您就有所不知了,人家各家名下都几百亩地,还有山头,不用交粮纳税自然有钱!”年轻的小二是个话匣子,开口笑道,“再说人家也不光是种地,各家都种了百十亩桑树,怎么没钱?”
桑,可比田值钱多了。
诸葛亮曾对蜀汉后主奏道,“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顷,子弟衣食自有余饶!”
桑树浑身都是宝,且不说能织布做衣,根茎叶都是上好的药材。而且桑木本身,越是年份长越值钱。可做乐器家具马车,甚至可以制作良弓。
“再说了,人家不缴税不纳徭役!”那小二继续笑道,“许多周围县乡的大户,都把田地挂在他们名下......”说着,还给了朱允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这事,只要不是傻子都懂。
说通俗点,就是挂靠。挂靠在这些守陵户的名下,该缴纳给朝廷的粮税就省下来了。然后,大家该怎么分就怎么分。
这种事当地官员不可能不知道,想来也是因为老爷子亲口说过亲邻两字,又给了许多特权,所以闭上眼睛当看不见罢了。
“这庄子里最有钱的是谁家啊?”老爷子笑呵呵的问道,“可是义惠侯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