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18px
字体 夜晚 (「夜晚模式」)

第581章

    李景隆迈着八字步,跟在王八耻身后。

    “公爷,杂家看您今儿走路怎么有点不对?”王八耻忍不住开口道。

    李景隆咧嘴大笑,“这来回好几百里地,整日在马背上大腿里子早就磨破了,皮肉跟裤子沾在一起,现在一动就是钻心的疼!”

    王八耻脚步停顿片刻,“要不,找御医过来给您上点药?”说着,上下打量李景隆一番,皱眉道,“公爷,您这幅模样见万岁爷,委实不妥呀!胡子拉碴不说,您这是多少日子没梳洗了,杂家闻着您身上都馊了!”

    “大事要紧,忙着回禀万岁爷!”李景隆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万岁爷交代的事必须马不停蹄的办完心里才踏实。”

    王八耻笑笑,继续带路。

    可是心里却在腹诽,“啧啧,要说论做人谁也比不过你曹国公呀!你这副尊容好像受了多大苦似的,为的不就是在万岁爷面前邀功吗?”

    走着走着,李景隆忽然觉得路不对。

    “老王,这不是去乐志斋的路吧?”李景隆疑惑道。

    “哦,万岁爷前儿搬到乾清宫了!”王八耻说着,正好遇上两队抬着银丝罩碳炉的小太监,板着脸开口道,“哪去?”

    “回王总管!”小太监直接跪在雪地里,“给东宫各位娘娘送炭!”

    王八耻伸手捏捏碳炉里尚未燃烧的炭,脸色有些不好,“宫里的炭要求是果核一般大小,是上好的木炭。这都什么玩意?这能经烧吗?”

    “小的们不晓得,司设监那边给什么小人们就接什么!”小太监惶恐的说道。

    李景隆冷眼旁观,忽觉得有些不对。

    那些木炭虽不是最顶尖的木炭可看着成色也不错,再说这东西就是用来取暖的,能热乎就能分什么高低呀?

    更何况宫里的东西,说句不好听的,你那么较真下面人还怎么干活?真要是都必须按照规矩来,那下面就要抹脖子上吊了!

    他王八耻一个乾清宫总管太监,没事盯着这些小事干什么?

    “什么都不晓得要你们何用?”王八耻忽然怒道,“一问三不知,你们是吃干饭的?”

    “总管大人息怒!”小太监们慌忙磕头。

    王八耻瞅瞅他们,片刻道,“行了,知道你们也不容易。”说着,顿了顿,又道,“去忙活吧!”

    小太监们如蒙大赦的走了,王八耻继续带路。

    他这顿业火发得李景隆有些莫名其妙,王大总管是故意当着他的面儿摆谱?

    那不至于,一个内官一个外臣,八竿子打不着....

    忽然,李景隆想明白了。

    管着宫里杂物的司设监首领太监,可不是就是副总管朴无用,老爷子身边朴老爷子的干孙子吗?

    要是以前王大总管可能不敢挑人家的刺儿,可是现在老爷子不问朝政,朴老爷子也是嘛都不管......

    “你说你们一群连下面都没了的人,还明争暗斗?斗鸡斗狗都是公鸡公狗,你们连公都算不上,扯着脖子斗什么呢?”

    李景隆心中暗笑,“斗赢了能怎么样?太监之王?天下第一大阉人?”

    王八耻不知道李景隆的龌龊心思,宫里头有权有势的太监们,必然相互争斗。

    因为他们是奴婢,胜利的人把对方踩在脚下的人,才能享受几分主子的快感。

    李景隆出身贵族之家,这些奴婢们的想法,他是根本体会不到的。

    ~~

    不多时乾清宫到了,李景隆站在二门外候着。

    外面飘着大雪,殿里却是温暖如春甚至还有些热。

    乾清宫的下面是空的,一到冬天太监们就把烧好的木炭送进去,让热气不断的蒸腾,就是俗称的烧地龙。

    李景隆在外头站了一会,额上已经有些湿润,隐约有汗冒出来。

    “皇上怎么搬到乾清宫了?他以前不是最烦这种不透气不亮堂的地方吗?”李景隆暗自琢磨。

    他做人做官的诀窍那就是要时刻不停的揣摩上意,因为皇帝绝不会心血来潮去干什么,也绝不会无的放矢。

    想着,李景隆不经意的抬头却猛然愣住。

    乾清宫里,皇帝宝座旁边的屏风上,满是密密麻麻的字,乃是太上皇亲自编纂的皇明祖训,其中有一行直接揭开了李景隆心中的谜底。

    “朕以乾清宫为正寝....”

    朕!

    “皇上这是开始真正的当家了,最开始住在乐志斋的时候一来显示对太上皇的仁孝,二来是过渡.....”

    “以后对皇上,更要小心谨慎!”

    李景隆心中想道,“一不可居功自傲,二不可用之以虚,三不可自作聪明,四不可擅自专权。事无巨细皆上奏,大事小事请君裁。如此,方能百年富贵!”

    心中想着,他再次抬头,落在屏风的最开头上面的一段话上。

    “皇亲国戚有犯,在嗣君自决。除谋逆不赦外,其馀所犯,轻者与在京诸亲会议,重者与在外诸王及在京诸亲会议,皆取自上裁。其所犯之家,止许法司举奏,并不许擅自拿问。”

    “今将亲戚之家指定名目,皇后家,东宫太子妃家,魏国公家,曹国公家,信国公家,西平侯家,武定侯家。”

    看到这些字,李景隆无声的笑了。

    这是老爷子亲自定下的法统,只要他说的这几家不是谋逆大罪,皆可以从宽处罚。并且处罚要由皇帝说了算,各衙门连拿问的权利都没有。

    这几家大明王朝老爷子亲点的亲戚之家,他曹国公李家赫然在列。

    其实仔细看看,老爷子写的这些人家,也有高低远近之分。

    皇后是谁也比不了,太子妃之家是因为太子妃锦上添花。

    然后是老爷子最信任的魏国公,其次就是他李家。排名还在信国公汤和之前,汤和之后是云南沐家。编写皇明祖训的时候,黔国公的爵位还是西平侯,亲戚的最后是才是武定侯郭老爷子。

    李景隆心里美滋滋儿的,“干得好不如生的好,老子一生下来就靠着祖宗的功劳当了人上人。荣华富贵不说,权柄门第不说,犯法了都不怕?可怜这世上,多少人战战兢兢一辈子,随便一个衙门里的捕快,都能把他欺负得死死的!”

    他正心里想着,内殿里忽然传来皇帝的声音。

    “曹国公回来了?让他进来!”

    话音落下,王八耻撩开帘子,半躬身出来,“公爷,皇上传您呢!”

    李景隆赶紧昂首挺胸,大步流星的进去。

    但刚迈过门槛,马上又变成了艰难且别扭的八字步,且脸上还带着痛苦之色。

    第19章

    乾清宫(2)进殿之后,李景隆忽然一愣。

    因为里面不单有皇帝,还有别人。

    ~~

    朱允熥穿着杏黄色的圆领常服,盘腿坐在靠窗的罗汉床上,旁边户部尚书张紞,廉政院尚书都察御史暴昭坐在凳子上。

    君臣几人手里都拿着文书,显然是刚才在议论着什么。

    “臣,李景隆.....”

    “给曹国公拿个凳子!”朱允熥开口道,“你坐下说话!”

    “遵旨!”李景隆板着腰杆坐下,屁股刚沾凳子,忍不住马上抬起来,且几乎细不可闻的嘶了一声。

    朱允熥放下手里的文件,转头看向李景隆,“鞍马劳顿,辛苦了!”

    “臣不敢!都是臣份内的事,当不得万岁爷如此,臣惶恐!”李景隆马上起身道,“万岁爷折杀微臣了!”

    以前李景隆虽恭顺,但绝不是这个样儿。

    他为何如此,朱允熥已心中有数。其实不单是李景隆这样,这几天在乾清宫接见的臣子们,大多如此。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哪怕老铁头凌汉,都规规矩矩不敢摆老资格。

    “事儿还顺利?”朱允熥问道。

    李景隆先看看其他两人,才开口道,“回皇上,都办妥当了!”

    “张紞和暴昭不是外人,你无需含糊,直说就是!”朱允熥笑道。

    “回皇上,一切都顺利。臣到开封时,周王殿下不在城中而是去看了自己的陵寝。臣带兵赶到,晓明大义坦言利弊,周王千岁也俯首认错,从开封启程去往凤阳。随行的还有周王世子等,另外臣怕周王千岁路上没人伺候,所以从王府中选了千岁的侍妾跟随。王府内宅,暂由周王妃管束,内臣护军藩属等交予布政司!”

    他说的简短,其实话中的含义巨大。

    尤其是那句,“带兵去的,晓以大义坦言利弊。”

    也就是说他软硬兼施,而周王也并不是乖乖就范。

    想明白这些,朱允熥微微皱眉。

    诸王之中周王其实还算是个软柿子,若是其他的藩王,怕是没这么容易乖乖听话。

    “罪名又多了一条!”暴昭冷笑开口道,“身为藩王不在封地内,擅自离开封地府城,哼哼!”说着,起身拱手道,“皇上,臣请治中原布政使失察之罪!”

    “可!”朱允熥沉思片刻开口道,“罚俸一年,将三级留任,以观后效。”

    大明的藩王们权力虽然大,那是在自己的封地里。地方官也有监管藩王的职责,非战事藩王不得擅自离封地。

    不过老爷子的儿子们脾气都大,这条规矩这些年地方官们也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藩王不出格儿,去外边晃荡晃荡就当没看见。

    但现在,一朝天子一朝规矩。

    中原布政潘伯庸这无妄之灾,就是皇帝给各地方官员们的警告。

    朱允熥又看向李景隆,“他还说了什么没有?路上可曾哭闹?”

    “周王千岁一直说朝廷出了奸臣,挑拨天家骨肉亲情,给皇上进了谗言。还一直说要见太上皇他老人家,除此之外也就没说什么了!”李景隆说的虽快,脑子却转得更快,“臣在周王千岁的陵寝之地恭请千岁上了马车之后,未让千岁再见到任何外人。所以这些话,也就是周王自己说说而已!”

    “哼!”暴昭再开口道,“朝廷出奸臣?谁是奸臣?”

    朱允熥也笑了,“朕这个五叔呀,一把岁数了还没活明白。他心里到现在八成都没认为自己错了,更不好好想想他自己错在哪儿!”

    说着,叹气道,“处罚重了吧,旁人说朕不顾亲情。处罚轻了吧,难以对天下人交代!”

    闻言,李景隆和张紞都闭口不语。

    唯独暴昭起身说道,“皇上,若不罚之以重,国法天理何在?”

    朱允熥频频点头,但脸上满是纠结之色。

    “见过当枪的,没见过你这么当枪的,皇上都没用劲儿,你就自己往前怼。一下下,还都他妈往要害上怼!”

    李景隆心中骂道,“以后离暴昭远点,这小子哪天他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暴爱卿说的是呀!”朱允熥开口,然后看看李景隆,“五叔的事儿,涉及到盛恒达钱庄,盛恒达的事你也知晓。所以呢,你也跟着参谋参谋!”

    “我不想跟着参谋,我躲还来不及呢,怎么一转眼给我拽进来了?”

    李景隆心中叫苦,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嘴巴,“早知道有这么一出,我巴巴的进宫来干什么?回家先歇歇再来不行吗?这不撞枪尖上了?”

    心中想着,余光瞥见站在门口的王八耻心中暗恨,“你这老狗嘴真严,一路上愣是没说皇上身边有人!”

    可事已至此,容不得他推辞,只能硬着头皮说道,“是!”

    “朕知道,你一向是有些喜欢避重就轻的人,说不听的就是趋避厉害!”朱允熥依旧看着李景隆,“五叔是你送往凤阳的,他是皇家宗王大明的亲藩,处置他光靠文臣们不够。你是皇家亲戚,皇明祖训榜上有名的尊贵人家。”

    “你的身份在这,让你参谋进来,一能表示朝廷的公允公正。二呢,也有说服力,明白吗?”

    李景隆马上坐不住了,直接起身惶恐道,“皇上一片苦心,微臣安敢藏有私心!”

    “那最好!”朱允熥点头。

    “太他妈可怕了!”李景隆后背冒出冷汗,“皇上好似换了个人,现在说话句句都戳人心窝子!”

    此时只见朱允熥拿起御案上的文书抖了抖,“桩桩件件皆是不法行径,触目惊心骇人听闻!”说着,冷笑道,“张紞,你来说说!”

    “是!”张紞缓缓开口,“原以为周藩挪用军饷授予盛恒达放贷,是放给商人,后来臣等详细审阅问卷账册,发现许多钱是直接放给了中农之家。”

    “嗯?”李景隆心中又是一惊,“扯上老百姓了?”

    张紞继续说道,“其中有十八万两,通过官府在春耕之前放给百姓,用以百姓购买农具牲畜。放款的文书上,并未写用田地抵押,而是些的用之以粮。但事实上却是要真金白银,有些百姓到期之后无法偿还,或是凑不出银钱,变直接夺取其地,以至于百姓流离失所!”

    “目前为主,臣等粗略查看,涉及有三府八县,经手官员四十二名,吏员不计其数!”

    “他娘的,惊天大案!”李景隆惊得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

    大明开国以来为了安抚百姓,授予无主田地许其修建房屋开垦荒田。因为铁是国家专营,所以官府要提供农具还有牛马等牲畜。

    而在一些人口稠密的发达地区,百姓们要跟官府购买铁器和牲畜,官府需以低价,不得从中牟利。但也有百姓拿不出钱来,朝廷允许暂时赊欠。

    这都是德政,可是那些黑心商人和官员们的运筹之下,居然变成了借贷!

    要知道,百姓们一年到头辛苦劳作,即便是中等农户之家,也见不到几个钱。民间大多是以物易物,百姓为了还贷只能低价卖粮。

    这还要说是好年景,若赶上不好的年景,百姓们卖什么?

    无粮可卖的百姓,只能任人把土地夺去。

    这些事李景隆都懂,他悄悄看了下朱允熥的侧脸。

    皇帝端坐在窗口,面无表情。

    “除了放贷,还有低收高卖!”张紞沉声继续道,“涉及到的府县之中,行垄断之事。粮食只能由他们收,他们定价。低价从百姓手里收来,然后高价卖给官仓,百姓辛劳耕作所获不足一二成,朝廷又白白多掏了许多银钱,让人额外获利!”

    “盛恒达有周藩做主,曾在洛阳官仓,一辆装粮的马车过称三遍。且所卖的粮豆之中,多掺杂砂石泥土充数。”

    张紞说着,停顿片刻,“此等禽兽劣行,臣翻遍史书,未曾常闻!”

    暴昭咬牙切齿,“岂是一个杀字能解心头之恨乎?”

    这时,王八耻悄悄走到朱允熥面前,“万岁爷,锦衣卫....”

    “进!”朱允熥淡淡的说道。

    第20章

    暴君(1)“微臣等会同其他衙部审理,除了放贷之外,还有私茶!”

    张紞继续说道,“光是洪武二十九年一年,盛恒达以周藩之名贩卖的私茶,就高达三十万担.....”

    何广义在张紞的奏对声中缓缓走入,不等他行礼,朱允熥就一边听张紞说话,一边指指挨着李景隆空着的凳子,示意你先别说话,给朕坐那。

    “其实这等事私茶违禁之事,牵扯的不只是周藩....”张紞说着顿了顿,看看朱允熥的脸色,“毕竟周藩封地并不善产茶叶,审问出一些名字。臣等未经皇上口谕,不敢擅专,只能先详细记录呈给皇上圣裁.....”

    茶叶,自古以来就是重税,乃是国家的专营命脉之一。

    当初秦商鞅变法,人虽车裂而死,然其治国之法却传承至今。那就是只要一切民生之物,都要管控在国家手中,都要征税。

    世人都以为盐铁是暴利,殊不知茶之暴利远胜过盐铁。说穿了它就是长在地里的树叶子,不是生活的必需品,但却身价百倍。

    更主要的是茶,只有中华天朝才有,独一无二。番邦胡人想要,只能高价购买。

    按照洪武年间的茶水定额,一道可贩茶六十斤的茶引,官价是一千文足额铜钱。三十万担.....数字触目惊心。

    “什么叫没有朕的口谕,你们不敢自专?”

    一直面无表情坐着的朱允熥,终于开口,细长的手指不住敲打桌面,“朕既然让你们查,就是全权授予尔等。既有涉及不法之人不法之事,为何一口一个不敢,一句一个不能?”说着,朱允熥转头看着张紞,“是真的顾忌朕?还是你们心里不敢,所以拿朕说辞?”

    “微臣不敢!”张紞忙起身道,“臣奉命署理此案,断不敢有半点私心。只是此案中有些事,委实是牵扯甚广,皇上继承大统未满......”

    “朕知道你的心思了!”朱允熥开口打断对方,“你也是一心求稳!”

    茶叶牵扯到谁自不用说,看看大明朝哪几个地方产茶叶就知道了。而那些地方和那些藩王们有交集,朱允熥心里都一清二楚。

    他们君臣二人刚才的话,其实也是一种平衡。

    张紞没有追审茶叶的相关人员,而是点到为止,是因为摸不清皇上要一查到底,还是在周王的事上点到为止。

    而朱允熥身为皇帝,有些事他可以暂时不追究,但一定要攥在手里。

    刚才朱允熥所说的话,言外之意是,你张紞继续放心大胆的查,不管涉及到谁一查到底,然后报给朕。朕处理不处理是朕的事,既让你查了你就要挖地三尺。

    殿内众人都是聪明人,除了暴昭一知半解,总憋着劲想要说话之外,李景隆跟何广义都是默不作声。

    朱允熥的目光,在他们脸上一一扫过。

    这时,王八耻又轻声上前,“万岁爷,刑部尚书夏恕,监察御史辛彦德,大理寺卿都御史杨靖来了,在外边候着!”
← 键盘左<<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 标记书签下一页 >> 键盘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