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2章
“来的是时候!”朱允熥笑了笑,“传!”稍候片刻,主管大明刑法的几位正二品正三品高官先后进来,行礼叩拜。
“都坐下回话!”朱允熥端着茶盏喝了一口,“你们都知道,私下里朕是不耐烦这些规矩的!”
“臣等谢皇上隆恩!”
乾清宫不大的暖阁之中,顿时显得有些拥挤。
这是皇帝办公和居住的地方,外面是接见臣子的龙椅宝座,可以召开小型的朝会。暖阁是私下接见臣子的客厅,再往里有很小的一间卧室。
也不知是殿内的温度高,还是怎样,众人的脸色都显得有些不自然。
朱允熥的目光,一一在他们脸上扫过。
“前几日大朝会朕命张紞会同你们各部署理此案,到现在为止,此案一些事已经有了些头绪!”
“可是.....”朱允熥忽然话锋一转,“想必你们也清楚,这只是冰山一角!”
说着,朱允熥脸上泛起冷笑,“太上皇在位时,河清海晏天下太平。朕才继位多久?就闹出这么多乌烟瘴气,是朕德行不够,还是这些人藏的太深?”
呼啦,群臣们坐不住,全站起身来。
朱允熥的目光再次一一扫过,最后落在何广义的脸上。
“卷宗你看了,事也都知道了?”
“臣看了,也都知晓!”何广义赶紧叩首。
“早先,朕想着抬举你这位锦衣卫指挥使,未尝没有拨乱反正的意思!”朱允熥叹口气,“毕竟,太上皇时,你们锦衣卫有不经有司即可缉拿查案审判之权,以至于天下官员谈之色变!”
“朕也想着以前对待官员们,动辄酷刑或有苛刻,更想着国有国法,以正压邪。但现在看来,朕错了!而且错的不轻!而且是大错特错!”
闻言,文臣们都是面上一愣,然后心里咯噔一声。
难道说.....
朱允熥拿起桌上的文书,在手里抖了抖,“何广义,朕要杀人!”
“臣,肝脑涂地!”何广义大声道。
“去抓!”文书直接被朱允熥扔在何广义的怀里,“涉及到谁的,无官职大小一应下狱,下你们北镇抚司的诏狱....”
此言一出,众位文臣脸色煞白。
皇上这是要......这是又要如洪武朝一般,大开杀戒吗?
“查明之后,人犯报与朕知晓!”朱允熥继续说道,“譬如放贷与民间,侵占田地滥竽充数贩卖劣质官粮之辈,皆以太上皇大诰之法论处.....”
大诰?
文臣之中,如老臣夏恕等人,几乎骇得站立不稳。
太上皇的大诰之中对待人贩,最轻的是断手断脚抄家流放。扒皮抽筋点天灯,剥皮充草做成人皮鼓人皮褥子,碎尸万段千刀万剐......
想想,都叫人不寒而栗。
张紞的手已经开始颤抖起来,仅仅是卖劣质官粮的事就涉及到三府八县,那是多少人命啊?
再说这事若是锦衣卫的番子们全权查办,各部都插不进手,那些如狼似虎的番子们唯恐事不大,唯恐功劳不大,更是要下死手。
当下,忍不住开口道,“皇上,慎重啊!三思啊!”
“恶人作恶都不慎重三思,不怕掉脑袋,朕还三思什么?”朱允熥横了他一眼,“难道朕是只会看人烧香许愿的泥菩萨吗?”
第21章
暴君(2)“此案已不单是周王的个案!”
朱允熥看着群臣冷声开口,“查到现在,是群案。朕若为一家事,可偏袒周王。但为天下故,朕能容忍这些贪官污吏,能容忍这些奸商恶人吗?”
“你们觉得大诰之刑太狠,可是他们侵占百姓田地不狠吗?倒卖劣质官粮不狠吗?贩卖私茶不该死吗?”
“百姓无田就要卖身为奴,劣质官粮最后进的是边关将士之口。给大明种地的百姓流离失所,给大明守卫疆土的将士吃着带砂石的,发霉的粮食,不恶毒吗?”
“朕宁愿你们心里骂朕狠毒,也不愿天下的百姓,心里骂朕是昏君!”
说着,朱允熥再看看众人,语调骤然变得平和且毫无情绪,“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顺藤摸瓜去查,锦衣卫给朕去抓。”说着,顿了顿,“曹国公李景隆为协办大臣,监督有司,防止有人办事不力!”
“我他妈的......”
李景隆心里想死的心都有,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道,“皇上放心,此等大案臣闻之五内俱焚。为皇上圣名,为大明江山,为煌煌朝纲,臣必严加督促绝不容有人混淆徇私!”
“朕,信得过你!”朱允熥淡淡的说道。
忽然,臣子中有人硬邦邦的开口,“皇上是信不过臣等吗?”
朱允熥顺着声音看去,监察御史辛彦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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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彦德看都不看刑部尚书夏恕的焦急的眼神,昂着脖子说道,“前几日朝会上,皇上既然许了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会同审理,如今又让锦衣卫可不经有司缉拿审判,这不是朝令夕改,出尔反尔吗?”
“皇上也说了大明有国法,正必胜邪,为何又要兴诏狱用酷刑?皇上一心重用锦衣卫等鹰犬,视我等臣子于何处?”
“皇上!”大理寺卿都御史杨靖大急,开口道,“辛御史虽然口出狂言,但其人一向刚正不阿,所说的也是一片赤胆忠心,请皇上不要怪罪......”
朱允熥伸出手虚摆一下,杨靖的话马上戛然而止。
“你!”朱允熥看看辛彦德,“你说下去!”
辛彦德直视朱允熥的目光,“皇上,臣以为周王一案牵扯如此众多,当务之急是一一查明,不冤枉一个好人,但也不能放过一个坏人。”
“案尚未真相大白水落石出,皇上就授予锦衣卫莫大权柄,就不怕过犹不及吗?”
“再者说,臣也不怕说掉脑袋的话。洪武爷朝,数次大案使得朝堂为之一空,竟有官员披枷办公之奇事。皇上要洪武朝之事,永昌重演乎?”
“太上皇洪武爷也说,他老人家坐天下乃是百废俱兴之时,前朝苛政顽疾仍在,不得已用严刑峻法。而如今天下大安,所处之案虽骇人听闻,但毕竟只是一隅之地,而非全国常态。”
“皇上直接用以诏狱大诰之刑......臣以为甚为不妥!”
殿内寂静无声,朱允熥听着他的话,看向窗外。
大雪之后处处皆白,亭台楼阁只有微微几处,尚存几分原来的颜色。
“你的意思朕明白了!”朱允熥看着外边开口,“你是说,天下还没有烂透,所以不能下重手,是吧?”说着,转头一笑,“重病才下猛药?可重病之人,是药石能救吗?等天下烂透了,朕才想起来杀人,就晚了!”
客观的说,辛彦德所说的不无道理。
作为帝国的皇帝,执掌亿万生灵的天子,确实不能滥用严刑峻法。但他的道理,只局限在这个时代。
原时空的大明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老爷子杀了一辈子,杀出大明前五十年的清平吏治。可是从宣宗之后呢,不说土木堡之变,从那之后就因为皇帝的仁德,还有什么不能滥用严刑峻法的说辞,导致贪墨横行已是明着来。
从上到下,帝国的首辅到乡间巡检,宫里的太监到军中大将。
官商勾结宗室横行,凡事以严利为耻,而党争内斗皆是为利。
偌大的帝国,被蛀虫们蚕食空了。
朱允熥连亲叔叔们都要收拾,为此不怕背负骂名,又岂能让老爷子好不容易杀下去的贪腐之风,死灰复燃?
“皇上,他不是那个意思!”刑部尚书夏恕满头冷汗,开口说道,“臣等是觉得.....觉得再开诏狱用严刑,恐怕有伤皇上仁君之名啊!”
任君?
朱允熥心中冷笑,“可能我以前演的太好,给了你们一个以为我要做仁君的错觉。”
停顿片刻,朱允熥缓缓说道,“仁君?你口中的仁君是用什么衡量的?是百姓们的真心爱戴,还是官员们阿谀奉承?”
说着,冷笑下,“若百姓说朕是仁君,朕求之不得。反过来,朕......不屑一顾!”
“古往今来多少所谓的仁君,在世时官员们拼命的给戴高帽子,死了之后史官们妙笔赞化。可他治下的百姓过的什么日子?真的就仁了吗?”
“若是对官员好,就是仁,那这仁也太廉价了吧?这样的仁,不就是虚伪吗?不就是上面不管睁一只眼闭只眼,出了事不追究轻轻放下,不就是和光同尘只要没人造反就敢说是太平盛世吗?”
“朕,从来都没想过,做一个被官员们称颂,且被竖在后世帝王之前所谓表率的仁那样的话,朕上对不起太上皇他老人家禅让大位,下对不起后世子孙,更对不起这天下的黎民百姓!”
“若朕不是仁君,天下各处可安分守法,无腌臜混乱之事,少些贪腐盘剥民脂民膏,少些冤假错案求告无门,少些仗势欺人为非作歹,少些流离失所怨声载道。”
“那么朕,宁愿不做仁君,可以去做你们口中的暴朕宁愿被史家骂,被官员骂,被大臣们骂,也不愿让老百姓戳脊梁骨!”
“你们既然为大明之臣,就该知道从太上皇到朕,我们朱家爷孙,就是这个脾气!”
殿内鸦雀无声,臣子们再也坐不住了。
邦邦,唯有辛彦德的叩头声。
“皇上之言,臣依旧不服!”辛彦德开口道,“因为皇上之言以偏概全,皇上治国不能单凭意气用事。”
“朕不用你服,朕只要你照做!”朱允熥冷笑道。
“臣即便做,也是心中不服,皇上可以治臣之罪!”
朱允熥直接气笑了,但看着辛彦德的目光却柔和起来,“朕,不以言论罪。”说着,忽然一笑,“门外是翰林院的起居官,朕今日说的话,一字不落都要记在实录上。到底是朕偏颇了还是过激了,百年之后自有定论!”
说着,朱允熥喝口茶,“这案子,就按朕所说的来!”
“臣等遵旨!”李景隆何广义先开口道。
“周王在凤阳如何?”朱允熥忽然话锋再次一转。
李景隆想想,“安置在皇城内,中都留守那边特意选出一个院落,精心布置....”
啪,一本奏折直接落在李景隆的脸上。
“他去圈禁还是享福?”朱允熥突然变脸,“你就这么当差办事?”
“臣糊涂,臣有罪!”李景隆赶紧叩首道,“是微臣以为,毕竟是大明宗王,怎么也要善待。臣办事不力,请皇上责罚!”
朱允熥看看他没说话,转头看着刑部大理寺等人,“周王一案,目前查清楚的事,都要明发天下,朕这没有什么家丑不可外扬!”
说着,顿了顿又道,“传旨!”
“周王朱橚就藩以来多横行不法,暗中蝇营狗苟有失国体不顾大方。为谋私利竟官商勾结,行骇人听闻之事,搜刮民脂民膏,实为丧心病狂之人!”
“朕以周王为皇叔,以骨头亲情之故。屡次宽容劝诫,然伊不知悔改变本加厉,以叔父之身骄横不尊。”
“朕常闻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周王所犯累累触目惊心,若再容之朕愧对列祖列宗愧对天下臣民。”
“着,削周王之封地护军臣僚俸禄,停用其王号及王服,圈禁凤阳高墙冷宫,暂只留其王爵之名,饮食起居按寻常百姓供给。”
“朕亦感念骨肉亲情,若周王明朕苦心,更于中都之地能觉察大明创业不易江山难求,幡然醒悟尚未晚也。若不假自省,天道恢恢自有公理!”
“钦此!”
第22章
火大(1)雪已停许久,乾清宫外的丹阶上甚至有积雪开始融化。
可走出乾清宫的众臣,却觉得外边的风格外刺骨。
不知是他们骤然从温暖如春的殿内出来,乍遇冷风的原因,还是他们养尊处优已不习惯如此冷冽的风。
刑部尚书尚书夏恕,大理寺卿杨靖户部尚书张紞对视一眼,摇头叹气各自前行。暴昭则是双眼冒光,整个人斗志昂然。
他正要迈步前行,忽然转身回头看着身后的何广义,“何指挥不走?”
身后,何广义跟李景隆正低头窃窃私语。
闻言二人都是一愣,心中同时暗道,“你这点眼力见都没有吗?我们哥俩明显和你不是一条线上的,在这说点私事儿,不愿意和你一块走你都看不出来吗?”
何广义可不想李景隆那般八面玲珑,面无表情的说道,“暴大人自去,下官这边有事!”
暴昭看看他,又看看李景隆,还要说话边上杨靖伸手,直接把他拽过去。
他一边走还一边对杨靖低声道,“你说他俩鬼鬼祟祟嘀咕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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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李景隆何广义没说什么,就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随口闲聊。
他俩之所以闲聊,是在等这些文官们先走远了,然后再聊正题。
眼看文官们走远,两人并肩朝外走。
“家里挺好?”李景隆问道。
“还行!”何广义说道,“您呢?”
“也还行!”李景隆一边说,一边望天,“我家里有点云南的好茶叶,回头你派人来取点,也算不上什么好,就是喝个新奇!”
“今儿没事,你先回府上看看!”何广义开口道,“从明儿开始,有的忙活了!”
这话,让李景隆不免暗中撇嘴叹气。
“瞧瞧,这话说的,意思是告诉我,皇上点了你曹国公协办,那大事小情你也别躲。杀人的事我们锦衣卫干就干了,但是得罪人的事不能我何广义一个人担着!”
李景隆心里骂街,脸上神情不变,“我有啥忙的,为君分忧不是咱们当初臣子的本分吗?再说了,我只是协办,受累的还是你们。”
言外之意,我就盯着看,抓人杀人你们去,别沾我身上血。
“嗨,锦衣卫说着好听其实就是出苦力的,把关的还得是您,谁让你是勋贵国公,皇家亲戚呢?”
何广义这调笑的话,等于摆明了告诉李景隆,你他妈别想躲,该是你的事你一点也跑不了。
“哎!”李景隆也苦笑叹气,“身份有时候也是一种累赘,咱哥俩不见外,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事闹这么大,保不齐就有走我门路的!”
何广义忽然不说话了,站住脚直勾勾的盯着李景隆,话语也不遮拦,冷笑道,“您要唱红脸儿?”
李景隆指指自己的脸,“你看这是红脸儿吗?我他妈苦胆都破了,脸儿绿了!”
“哈!”何广义咧嘴一笑。
其实二人心里都是要有苦说不出,更不可对人言。
两人继续并肩前行,李景隆先开口,“哎,我说真格的,我是看着身份高贵人缘好,其实都是场面上的事,你该怎么办怎么办。”
他说的是反话,反过来的含义就是真要是你抓的人里,有牵扯到我的,你得给兜着。
何广义寻思片刻,开口道,“有您这话我心里就托底了!”说着,想想道,“卷宗您还没看吧!要说他们也够该死的,什么钱都敢挣,还敢贩私茶。当初我看的时候一身冷汗,好几位老侯爷在云南是有茶园子的,幸亏没牵扯进来!”
托底,是说给李景隆听的,茶叶更是说给李景隆听的,因为一开始李景隆就说了茶叶。没有其他侯爷牵扯进来,就是告诉李景隆,你云南
那茶园子跟这事有关系,不然你每年的茶叶都卖哪去了?但是我肯定给你压着,你欠我一个人情。
“小何到底还是比王八耻那阉狗强,知道给我这老前辈点面子!”
李景隆心中妥帖,笑道,“人呀,为了俩遭钱儿祖宗都敢卖!”
“终究不是正途,不是好道儿来的钱花着有多痛快,找后账的时候就多后悔!”何广义说了一声。
这话,顿时让李景隆的心里又马上不是滋味起来。
什么意思?以后有人找我后账呗?谁?你何广义还是旁人?
两人同时一笑,继续前行沉默了好一会儿。
走着走着,宫门就在眼前。
“说起来您这协办大臣也不好当,忒得罪人!”
两人同时在宫门前停住,何广义心有灵犀的先开口道,“你看刚才在宫里,几个文官还跟万岁爷掰扯该不该用酷刑呢!这事呀,以后说不定啥时候又翻出来上折子惹万岁爷心里不痛快!”
“书呆子吗,就会叫唤两句!”李景隆看看左右,“咱们当臣子的当他们放屁就是,一切还是以万岁爷说的为准。他们记恨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也不差这一回。”说着,李景隆拢着双手吹起笑道,“再说了,这会不还有我跟着你一块吗?”
何广义的潜台词是,这次我杀人杀得狠了,那些文官们现在不敢说话,以后必然找后账。
李景隆是在告诉他,能帮你顶的我就帮你顶,帮不了你的我跟万岁爷说好话。
该说的都说完了,二人又是心照不宣的一笑。
何广义拱拱手,“公爷,镇抚司那边要准备,下官得去忙活看看!”
“忙你的!回头有事打招呼!”李景隆也拱手笑道。
“哎,不对!”何广义刚要转身,忽然想起了什么,“怎么没见着辛彦德?”
“万岁爷留了!”李景隆笑道,“估计挨呲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