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3章
社稷坛还有太庙之中的香火,渺渺飘出若隐若现。大概,太庙中的历代贤君,社稷坛中的天地诸神,也在表示哀思。
过了承天门,走过内五龙桥,奉天门近在眼前。
但老爷子生前有话,若死在宫外则不进紫禁城。
这虽好,却从不曾是他的家。
浩荡的队伍转了个弯,左拐走西华门出西安门,去紫金山。
孝陵早定其名,因马皇后故去之后,谥号是孝慈皇后,所以称为孝陵。
原本孝陵很大的,不但大而且美,南朝古寺多划在了孝陵之中,亭台楼阁松涛林海。但后来,它被分出去一半,给了朱标,那边叫东陵。
就像老爷子生前所说,他这辈子女人很多,但老婆只有一个。
他这辈子儿子很多,但属于他朱重八也只有这一个。
现在,朱允熥这个他最爱的儿子所生的嫡子,他老人家的嫡孙,将帮老爷子完成最后的夙愿。
跟老婆孩子葬在一起!
孝陵就像是传统民居的正房,住着家中的父母,东陵就像是厢房,住着继承家业的大儿子。
或者时候日日相见,死了也要夜夜相守。
~
一百二十八抬的棺椁,依旧扛在一百二十位军侯功臣肩头。
硕大的宝城前,朱允熥跪地虔诚上香。
“皇祖母,孙儿把皇爷爷带来了!”
随即,他望向东边,看着朱标的陵寝,心中又道,“我把皇爷爷送来了,一家人可以团聚了!”
驸马都尉梅殷,魏国公徐辉祖站在宝城入口处,齐声大喊,“开地宫!”
“恭送我大明洪武皇帝!”
外围,五千护军齐声呐喊。
一百二十八名军侯,落泪向前,一步一步。
后面是无数宫女太监,捧着各种随葬箱子.....
~~
就在老爷子的棺椁,送到地宫之中的同时。
乾清宫副总管领班太监朴无用,带着几个小太监把一口棺材,放在距离宝城不远,已经事先挖好的土坑之中。
“干爷爷,您老一路走好!”
朴不成的坟墓周围,无数新坟无碑耸立。
光天化日之下,分外荒凉。
第二十四章
狂飙(2)大明太祖高皇帝,终于安葬了。
之所以用终于这个词,是因为所有人,几乎每个身处大明官场之中的人,都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葬礼,而心中悬着一把剑。
这把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掉下来,扎得人命丧黄泉。
所以当地宫的千斤石合上的那一刻,许多人心中不约而同的松了一口气。
但更多的人,更多靠近中枢的人,却是截然相反。
因为他们清楚的知道,一场即将来临的从未有过的风暴,即将狂飙。
剑落下来最多命丧黄泉,而风暴狂飙,则要无数人粉身碎骨。
~~
京师中原本周王的府邸,突然重兵云集。
府邸中的仆妇都被赶了出来,取而代之的都是蛮横不讲理的锦衣卫还有官兵。
就在老爷子入土为安的当晚,一个个藩王被押着,关在王府的各个跨院之中。每个人关押的地方都是独立的,都是内中外三层看守,不许他们相互通风报信,甚至他们之间连说话的可能都没有。
府邸外的长街也变成禁区,无故靠近者死。
毗邻的宅院,那些非富即贵的主人们也忙不迭的搬走,生怕卷入其中。因为就在藩王们被关进来的当晚,旁边的邻居们几乎都听到了藩王们彻夜不休,怨恨歹毒乃至绝望的谩骂和嘶吼,还有无助的嚎哭。
~~
第二日一早,早就畅销京城,成为人人手中不可缺少的应天时报头版,黑色的大字之中杀机顿现。
“礼部侍郎李至刚参劾齐王不忠不孝之罪,太祖高皇帝灵前无故咆哮殴打大臣。”
“宁王参劾楚王齐王不轨之心,私下授信,妄图谋逆有不臣之心!”
“翰林院掌印学士方孝孺,都察御史严震直杨靖参劾楚王齐王代王谷子王等数位藩王,多行不法之事,对内扩充兵马,对外结交大臣,拥兵自重!”
一时间,京城内外,大明上下,齐齐失声。
而皇帝的态度又让人无比惊恐,先将涉及到的藩王们收押,然后派遣御史收集实证。同时,勒令涉事的各藩王处,布政司代理民政,指挥都司代理军政。
并且,涉事藩王们的家眷也都要送往京城,听候发落。
不说帝王家,就是民间,爹刚死儿子就闹起来打得头破血流,都是非常惹人笑话的丑事。
而大明的天家,太祖爷尸骨未寒,儿孙们已反目成仇。
明眼人都知道,皇帝已经举起了刀,现在就看这刀什么时候落下而已!
~~
“起开,本王要见皇上!”
乾清门外,辽王朱植对着二等侍卫袁兴业怒目而视。
“滚不滚,信不信老子抽你?”朱植眼中怒火闪现。
对面的袁兴业不敢和他对视,但也不敢闪身放这位王爷进去,只能低声哀求道,“千岁,不是下官不放您进去,实在是职责所在,要不您....”
啪啪!
两鞭子直接把袁兴业精美的飞鱼服,抽出两道大凛子。
“你他娘的就是给我老朱家看大门的,你还指责所在?滚一边去!”朱植眼睛都是红的,破口大骂。
“千岁...千岁!”袁兴业被抽得狼狈逃窜,“您无故殴打臣下.....”
“呀哈!”这句话,直接勾起了朱植心中的无明业火,“老子打的就是你!老子倒要看看,今儿抽死你,皇上能把我....”
“十五爷!”忽然,远处一声呐喊。
邓平带人急匆匆的过来,直接挡在前面,陪笑道,“您这哪来这么大火气呀?”
朱植瞪着邓平,“本王要见皇上!”
“万岁爷身子不爽利!”邓平低声道,“从孝陵回来的当天就病了,这两天都恹恹的。早上燕王来都没见着,韩王也给挡了驾!”说着,陪笑道,“您回吧!下官一会给您传话,等皇上好了先见您成不成?”说到此处,又低声道,“再说这会几位南书房大臣们,都等着皇上...”
说着,他陡然说不下去了。
因为他看见,辽王朱植的眼中被一层雾气包围,整个人从跟刚才那种混不吝的状态,忽然变得委屈起来。
“您这是....?”
“皇上是不能见我,还是不想见我,还是不愿意见我!”朱植哽咽,看着熟悉的宫宇,愤声道,“我朱家人现在要见自己家的皇帝,还要看你们这些外人的脸色吗?”
说着,想到这日子大臣们拼命上的折子,心中更是愤怒,“奸臣何其多,挑拨我天家血脉亲情!皇上,您身边都是小人....”
“十五叔!”又是一声呐喊,朱高炽从远处奔来。
“远远的侄儿就听见您在这骂了,这可是乾清宫呀!”朱高炽跺脚,无奈道,“行了,您别发作他们了,跟侄儿走吧!”
“去哪儿?”朱植骂道,“不见着皇上,我死这儿...”
“就是去见皇上!”
~~
乾清宫暖阁里,朱允熥面色苍白的斜躺着,额上放着一条冰镇毛巾。
送走老爷子之后,他真是病了,刚挺着回宫,就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急火攻心,心里憔悴。
他也是人,身体终究是要被情绪所影响的。
而且,他作为皇帝,还不能随意的宣泄自己的情绪。
“皇上!”一见朱允熥如此,辽王朱植满腔的不忿化为担忧,“您真病了?”
朱允熥脸色蜡黄,在太监的搀扶下靠着被子坐着,“你以为朕装病?”
“臣不敢!”辽王朱植低头道,“可是您,这几日...外边都闹成哪样了,哥哥们也都关起来了,您到底要如何处置,您给个实话行不行?”
朱允熥看看他,“听说你去了那边?”
那边,就是关押藩王们的地方。
“去了!”朱植耿着脖子,“也不怕您治罪,臣是去了!臣是去看看自己的亲哥哥们!”说着,落泪道,“可是何广义跟二丫头两人都是势利眼,臣说破喉咙也不让见。”
“最后还是臣请了郭侯说项,让平保儿疏通,才隔着窗户跟十二哥说了几句话!”
武定侯郭英怎么越老越糊涂了?他跟着掺和什么?
朱允熥脸上不悦之色一闪而过,“你岳父管的倒是宽,咱家的事,他比谁都上心!”说着,对外道,“让武定侯郭英过来!”随即,看向朱植,“你和湘王说了什么?”
“十二个别的都没说,就跟臣说了几句话!”朱植哽咽道,“他说谋反的事他没想过,但皇上无故要杀其他哥哥,他也定然不会袖手旁观。但几位哥哥要是谋逆,他也绝不跟随。”
“这还像句人话!”朱允熥撇嘴。
这些藩王之中,其实朱允熥最喜欢的还是朱柏的性格。我不求你,你也别欺负我。我不掺和,但面对手足亲情我也不会明哲保身,是个有担当的人。
但朱植下一句,直接又让朱允熥火冒三丈。
“十二哥还说,要杀要剐随皇上!”朱植开口道,“若是想羞辱他,把不是他的罪名压在他脑袋上,他宁愿一死!”
“哦,他还不服了!”朱允熥怒道,“高皇帝灵前那些事你是看在眼里的吧?是朕的过错?”说着,咬牙道,“若不是看老爷子有遗诏,朕早就治他们了,焉能等到今日!”
“您治他们行!”朱植马上说道,“但怎么治,跟臣交给底行不行?”说着,他无声落泪,“您杀他们,臣管不了,但臣能给他们置办一份发送啊!”
“混账!”朱允熥砰的一拍桌子,坐起身,“十五叔,你也跟着胡搅蛮缠吗?”
“这事,您不对!”朱植看着朱允熥的眼睛,“臣和您是一条心的,您早就知道,您不是皇上的时候,臣就帮着您。可现在的事,您就是坐得不对!”
“哥哥们的王爵是父皇给的,是咱们大明朝的祖宗规矩。您要杀他们,臣无话可说,就算心里不服,臣也听着。可是您现在,把他们的儿子都让人押到京师来,您是要斩草除根吗?”
说着,朱植哭道,“封爵是为了朱家开枝散叶,您这么做,等于把所有朱家旁枝都当成了眼中钉。皇上,是不是,也要臣上书求您撤了臣的藩?”
~
噗通!
刚走到乾清宫外的郭英听了一个真切,双腿一软直接栽倒在地。
第二十五章
狂飙(3)“完了完了!这虎揍这虎揍!他咋啥都敢往外嘚嘚?”
郭英这辈子什么场面都见过,也从没慌过,可现在却慌的不行,忐忑得不行。
因为朱植这话,等于直接跳起来抽皇上的脸!
而乾清宫内,朱允熥却并未因为朱植的话而动怒。
他了解这位十五叔,他这位十五叔人如其名,很直,执拗的直,直得认死理。
当初老爷子让朱允熥正位东宫,几乎所有的藩王们心里都在腹诽,立谁不行立个隔辈的?这么多儿子不选,非选个孙子。
只有朱植不同,老爷子既然立了朱允熥,他就真把朱允熥当成储君来尊重和效忠。打高丽那年,塞北大战那一年,哪次都是恨不得把家底都掏空了效忠朝廷。
总之就是一句话,朱允熥让他干嘛他就干嘛,还从不给朱允熥这个皇帝找麻烦。
他善良他正直,但他越是这样的人,就越是认死理。
朱允熥看着朱植,叹了口气,低声道,“十五叔,假若朕,让你交出封地和手下的兵马呢?”
“嗯?”朱植陡然瞪大眼,委屈的说道,“皇上也信不过我?您连我都信不过?我...皇上啊,这些年我老十五可没有对不住您的地方!”
说着,垂头道,“看来六哥他们倒也不是全说错了!”
“朕是说假如!”朱允熥也是人,是人就有感情,见朱植如此,心中也难免有些愧疚。可他是皇帝,所谓屁股决定脑袋,个人的感情必须要屈于利益之下。
而这个利益,不光是他这个皇帝自身的利益,更是整个国家的利益。
“臣是直,不是傻!”朱植苦笑,“您是真的想削藩呀!”说着,又是摇头苦笑,“皇上,分封是老爷子定下的,藩王于外拱卫天下。朱家儿郎,在天下各处开枝散叶繁衍子嗣。”
说到此处,抬头看着朱允熥,张口道,“皇上,您就这么容不下我们这些人吗?天下是您的,您是皇上。可这天下是老爷子打下来的,民我们这些人,是他老人家的亲儿子亲孙子呀!”
随即,继续看着朱允熥,“皇上,莫说咱们天家,就说民间普通人家分家。嫡长子继承家业不假,可家产却是诸子均分的。您继承了大统,已是天子了,却要把所有东西都攥在手里,这对吗?”
“臣从来没有顶撞过您,更没有忤逆过您,可削藩这事,您就是...就是不仗义!”
朱允熥默然,半晌无声。
下一刻,他从罗汉床上起身坐起,亲手给朱植满上一杯茶。
就这时,邓平在外轻声说道,“皇上,郭老侯爷来了!”
“嗯!”朱允熥微微点头,“进来!”
~
“老臣郭英,叩见皇上!”
郭英一进殿就是大礼叩拜,焦急之色溢于言表,开口道,“皇上,十五爷性子直是直了些,可他没有坏心眼。老臣是看着他长大的,他的为人老臣清楚,他是绝对没有半点坏心思的人。”说着,又忙道,“而且十五爷是心直口快,不大会说话的人,皇上宽宏....”
“朕没有怪罪十五叔的意思!”朱允熥开口打断他,随后看着朱植笑笑,“十五叔能这么和朕说话,也是跟朕交心!虽言语有些顶撞,也总好过别人藏着掖着!”
说完,淡淡的撇了郭英一眼。
但就这一眼,让郭英心里咯噔一下。
“十五叔!”朱允熥不管郭英还跪着,开口对朱植说道,“你呀,没想到朕的难处,也没想到咱们大明的难处。”说着,叹口气,“很多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皇上!”朱植忽然扭头看了一眼郭英,皱眉道,“郭老侯爷还跪着呢!”说着,看看朱允熥的脸色,低头道,“他好歹是臣的岳父!”随即,嘟囔道,“臣这当姑爷的坐着,他当岳父的跪着,不像话呀!”
“你不说话是不是牙疼?这时候了你管我跪着还是站着?”
郭英气得心里发堵,暗中咬牙。
“给他搬个凳子!”朱允熥拍拍额头,又看向朱植,“朕知道你的委屈,可有些事不是你觉得委屈,他就是对的!”
“分封本就是老爷子定下的祖宗规矩呀!”朱植拧着眉头,“皇上咱们朱家可是整整二十六个房头呀!”
“二十六个房头就是二十六个藩王!”朱允熥打断他,看着他的眼睛,正色道,“你们这些朕的叔父们,都是大明朝的亲王。你们的嫡子也是亲王,其余庶子为郡王,对不对?”
朱植点头。
“你的嫡孙也是亲王,你的庶孙也还是郡王,然后从你庶子那边又有人是郡王,又有一大堆的国公,将军,宗室,是不是?”
“是呀!”朱植眨眼,“这有什么不对吗?”
朱允熥耐着性子,开口道,“每次分封王爵,朝廷都要给与田地人口佃户工匠军兵,还有宫室还要筑城,他们名下的土地还不要赋税。十五叔,子子孙孙无穷尽,可大明朝的疆土是有数的吧?”
“二十六个房头,多少张嘴!再过百十年,不说分封他们土地,光是俸禄就能把这大明朝吃穷了,对吧?”
“到时候恐怕集全天下之力,供养我们整个朱家都不够!”
“那不是应该的吗?”朱植就是拧不过这股劲儿来,“江山是祖宗打下来的,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有错吗?天下是朱家的,朱家人当然要荣华富贵当人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