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0章
“况且彼等野人与我大明,文字不通语言不通风俗不通礼仪不通,只认其土王酋长,即便我大明宗室过去,如何驱使呢?”“我大明的宗室还有兵马过去,是不是要吃喝?总不能万里之遥,都靠中枢补给吧?建城郭屯田兴修水利,设集市建学校明刑法筑牢狱,等等等,都需要人!”
“需要干活的人,亦需要管着他们的干活的人,更需要帮着宗室治理当地的人。这些人,哪里去找?”
说着,严震直继续掸着手里的条陈,“臣说句不好听的,臣现在都觉得咱们大明自己的百姓太少,恨不得一家生他十几二十个男丁。”
“若是往外移民,从哪里移?移多少?而且这更不是一锤子买卖,要经年朝外输送。送得少了,我大明的人在那边站不住。送得多了,我大明自己的人就少了!”
“站不住就是镜花水月,到时候如隋炀帝攻琉球,不过是好大喜功靡费国力而已!”
“咳咳!”御史杨靖低声咳嗽,拽了下严震直的袖子,示意他收着点说。
朱允熥坐在宝座上频频点头,严震直的话不好听,但说的有理有据。
帝国的向外扩张,可不是占据人家几个城池的事。从长远来看,是同化是融合,是在整个亚洲建一个岛链似的大明体系。
这个体系建成容易,但消化体系内不同的种z,则需要很多时间。
问题定然有,困难也定然有,甚至这些困难和问题之中,伴随的血淋淋的杀戮更不会少。
现在有人指出来,是好事!
“你继续说!”朱允熥又道。
“臣再说曹国公这所谓的联姻之策!”严震直痛心疾首,“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说着,目光看向众臣,又低头看着手中的条陈,“你们看他写的。先立傀儡,行联姻之策,使得各土王诞有我皇明血统之嫡子。待长成,继王爵之位。这不是胡闹吗?”
说着,几乎是大喊道,“就算是大明在那边立了傀儡之王,让他跟宗女诞下有我皇明血统的男丁,那也是外人呀!他能姓朱吗?”
顿时,殿中安静下来,人人各有所思。
“他不姓朱,他就和大明不是一条心呀!”严震直继续道,“就不怕养了白眼狼出来?”
“严御史此言差矣!”
武臣之中,刚刚调任回京在五军都督府任职的安远侯王德开口说道,“你往深里看,先占其地,立傀儡之王,诞下皇明血脉之子,继承王爵。但不是让有皇明血脉之子,在当地继承王爵!”
“可以让他来京师读书吗?所在之地,由我大明扶持豪强分儿治之。待继承王爵之人长成,再与宗女联姻,再放回封地。”
“即有我皇明血脉,又在京城受大儒教导,自然是向着我大明的,怎么会是白眼狼呢?只怕到时候,让他回封地他都不愿意,而是贪恋我大明之富!”
说着,还文绉绉的来一句,“此间乐,不思蜀也!”
“哈哈!”武人之中,响起一阵笑声。
如今在朝堂上的都是开国军侯二代,他们和老一辈比起来,多多少少都读过书,属于文武双全。比如这安远侯王德,他就是已故定远侯王弼之子,同时也是被罢黜的楚王朱桢的大舅子。
“哈!”闻言,严震直冷笑,“安远侯是要跟下官比典故吗?”
说着,又看向朱允熥,开口道,“皇上,臣打个比方。就好比大明某家军侯无后,家中后继无人!”
“你他娘的才绝后了呢!”此话一出,武人们心中纷纷破口大骂。
这也就是老军侯们不在,若那些老军侯们在,直接上去就是一脚把这遭瘟的书生直接踹绝后了。
“没有儿子只有女儿,那爵位最后传给谁?”严震直又道。
朱高炽沉吟片刻,“按照当初太祖高皇帝定下规矩,若真是这样的话。爵位要降等,落在这家的外孙身上!”
“好!给外孙!外孙比侄儿亲吧?”严震直又道。
这不废话吗?
侄儿是别的男的跟别的女的生的,外孙子是自己生的女儿跟别的男人生的,哪个近哪个远这不一目了然吗?
“外孙继承爵位家产。”严震直继续道,“第一代人,或许还记得这个外公,逢年过节还会上坟烧纸。可他的后人呢?两三代之后呢?”说着,他看看群臣,“人家自己有祖宗,定然要去给自己的祖宗上坟吧?”
众人寻思片刻,还真是这个道理。
其实谁继承家产,在后世男女都一样,但这个时代却是涉及到宗族延续百年香火的大事,男权社会么!
“你说这不可能!”王德开口道,“即便没儿子,宗族里抱一个不成吗?还有招赘呢,外孙生下来改姓继宗不就行了!”
“呵呵!”严震直再次冷笑,“后周太祖待世宗如何?”
武人们还没反应过来,文臣们已是拍手叫好。
怼得好!
后周世宗柴荣,是后周开国皇帝太祖郭威的养子。
郭威一家子都让后汉隐帝给杀了,这两人没有任何血脉关系,但有亲戚关系,柴荣是郭威老婆的侄儿。
郭威把江山社稷都给了这个养子。但人家登基之后,马上改回了原来的姓氏,柴!
“侯爷刚才说从宗族里抱一个!”严震直又继续开口道,“可是您别忘了,下官这些比喻,说的是曹国公所陈,用有皇明血脉的外人,继承王爵之事!”
说着,继续冷笑道,“怎么抱?怎么过继?扶持傀儡,然后让傀儡土王之子也姓了朱?美的他!”
这时,吏部尚书侯庸回头,闷声道,“严御史,现在说的是曹国公的条陈,你扯远了!”
第四十章
永昌朝没好人(2)侯庸这话本是好心,提醒下这个好朋友,不要说得太过火。
但岂料,严震直根本没有在意他的好意。
“你看着远,下官看着却是肘腋之祸!”
严震直又看向朱允熥大声开口,“臣知皇上您为为何惦记缅国等蛮邦,一来是通海路,二来是安置我大明宗室。”
朱允熥无声的笑笑,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蛮邦也自有法统,我大明欲占其地,就是夺人基业,必要兴兵!”严震直继续道,“占其地之后,为了避免蛮人同仇敌忾,是以要另立新王!”
“这新王什么都没做,就有了王爵,然后再和大明联姻,其子嗣继承爵位世代传承为我大明藩属。在臣看来,乃大谬!”
“大谬一,至我大明分封之宗室于何地?我大明封过去的王,是听他的还是他听咱们大明藩王的?”
“大谬二,如今我大明强,彼等自然俯首听命。但翌日,王朝武备衰竭之时...”说着,严震直正色道,“臣不是危言耸听,世上就无万古不弱之皇朝。”
朱允熥颔首,耐心的听着。
“万一哪天我大明兵锋不利,或对藩属鞭长莫及,谁能保证,那些大明朝扶持起来的外姓之人,会不会有别的野心?一旦他们有野心,到时候我大明这么年移民过去的中夏后裔,会有何等下场?诸位,你们想过没有?”
“本是蛮荒之地,我大明鼎力扶持建成乐土。一旦这些外姓人不愿意认我大明当祖宗了,那我大明就是给别人做了嫁衣?民间话,就是冤大头!”
一时间,殿中寂静无声。
“可是不立傀儡之王,只怕一开始在当地就立不住脚.....”
安远侯王德还要说话,却忽然看见朱允熥竖起手掌,便马上闭嘴。
“严爱卿,依你之见呢?”朱允熥带着几分期许,问道。
“傀儡是要立的!”严震直沉吟片刻,说道,“还必须立!但怎么立,要有个章程!”说着,他又看向朱允熥,“臣知皇上您,定然要对缅用兵,臣是不愿意打仗的。但您要打,臣也不能拦着,更拦不住!”
“假若我大明出兵,占了缅国的国土,必须要把缅国分成数十乃至数百个小邦。且所立之王,必须是仇敌之家,让他们相互敌视!”严震直又道,“如此,我大明才能坐收渔翁之利!”
“然后呢?”朱允熥又道。
严震直本来儒雅的脸,顿时变得狰狞起来,“然后联姻!”
“哈!”武人们都笑了起来。
严震直鄙夷的看了他们一眼,“不是让他们的男儿娶咱大明的女子,而是让大明的宗室男丁娶他们的王女!他们生下来的孩子,姓朱!”
朱允熥眼前一亮,笑道,“再然后呢?”
“嘿嘿!”严震直继续笑道,“等我皇明朱家血脉落地,皇明自然权利扶持。待长成,杀其外家....全族男丁!当然,不能是我大明动手,可以随便....弄成被暗杀,或者两小邦交战,阖族被斩!”
“嘶....”殿中群臣倒吸一口冷气,文官们带着几分见鬼的了神情看着严震直。
就连朱允熥也有些意外,心中暗道,“想不到严震直平日看着方正刻板,却不想他比谁都绝?杀人家全族?”
严震直继续咬牙道,“到时候,土王全族都死光了,家业没人继承,那是不是落在我皇明血脉的身上!我皇明血脉即位,言要为外祖或者舅父报仇,如此一来大义在手!”
“再加上我皇明的扶持,若干年后那些蛮邦不就都姓了朱吗?”
看着他狰狞的脸,武人们心中齐齐涌出一句话,“最毒读书人!”
太毒,真毒!
好一招偷天换日,好一招雀占鸠巢的绝户计!
“为我大明百年计,必须如此!”严震直又道。
朱允熥微微点头,“言之有理!”说着,他赶紧低头又喝了口茶。
作为皇帝,是不能对这种歹毒甚至有些灭绝人性的阴谋说有道理的。他喝口茶,瞄了一眼文臣之中,耳观鼻鼻观心的起居注官,给了对方一个这段掐了不许写的眼神。
“臣以为现在说这些还为时过早!”朱高炽开口道。
他必须这个时候说话,因为他要把话头揽过来。
“缅国小邦,临大国而不知礼。太上皇恩德泽被四海,彼等居然视而不见,欺我大明无人焉?必兴兵讨之!”朱高炽道。
众人都知道,这无非就是说辞罢了。
若是以前,可能还有文臣跳出来,说是什么蛮荒之地庄稼都没多少,要来何用?那破地方,白给都不能要!
可现在,第一批去缅国的勋贵二代们已经回来了。这时候正带着从那边获得的宝物,满世界招摇呢。
也就是现在还在国丧当中,不然的话他们恨不得告诉全天下。去抢吧,那边都是好东西。宝石,金矿,银矿,数不清的森林,毛皮,香料稻米.....
况且,这些文臣们现在看到了海贸的利润,更看到了海贸的作用。
海上丝绸之路,沿途各个番邦就是大明的钱袋子。
据说...据出海的那些商人们说,那些土王蛮人,恨不得拿黄金换大明的琉璃球。
最主要的是,打这些地方,成本小且收益大。
但也有人心有担忧,听皇帝的意思好像对安南也不大满意。
安南虽小,可也是法统之邦,不好打呀!
户部尚书张紞就是心有担忧之人,面带忧色开口道,“皇上,徐徐图之不行吗?非要用兵吗?”说着,叹口气,“北疆连年的军费,造船的花费,还有东瀛那边,已是户部苦不堪言!”
说着,长叹,“若再开战端,臣请问,钱从哪来?”
朱允熥眼皮动动,“造船用的是朕的私库钱!”
张紞没说话,直勾勾的看着朱允熥。
好半天才开口,“战事顺利则罢,一旦不顺,花钱如流水,即便您有私库,能撑多久?”
“嗯!咳!”朱允熥端起茶盏盖住半张脸,给了朱高炽一个眼神。
“钱的事,张部堂无需担心!”朱高炽苦笑,“我这边有办法!”
说着,他心中暗道,“你还担心钱?丫熥子这臭不要脸的刚发财你不知道吗?我五叔六叔七叔,十三叔十七叔十八十九叔他们的家,都让丫给抄了,你觉得他现在没钱吗?他的钱,恐怕比国库都要多!”
“那到底用何种名义呢?”张紞又道,“因为缅国没来吊唁发丧,就加兵问罪,是不是太霸道了?”
“魏国公不是说了吗,他有办法!”朱高炽直接甩锅给徐辉祖。
张紞苦笑,“哦,随便找个借口,说有大明兵士失踪,或者商人失踪,然后就用兵....?”
“这个借口有何不妥?”徐辉祖开口,笑道,“起码,能麻痹那些土王,让他们以为大明不会一口气把他们吃下去!”
“再说刀兵之事,本就不该冠冕堂皇。既然要用兵,自然是我大明怎么划算怎么来?找个借口,人口失踪,抓住对方的土王斥责他办事不力,再立新王惩戒对大明不满之豪强,这不是理所当然顺理成章吗?”
闻言,张紞摇头。
而朱高炽则是心中大乐,“徐辉祖,你丫平日看着浓眉大眼的,他娘的其实比谁都坏!”
就这时,殿中忽然有人长叹。
朱允熥看过去,方孝孺闭着眼睛,满脸心疼。
“学士为何发叹?”朱允熥问道。
“臣是在叹.....”方孝孺睁开眼,坦然道,“太祖高皇帝之后,满朝文武之中,竟无一个好人!”
第四十一章
人在人间的痕(1)“满朝文武就他妈没一个好人!”
“哈哈哈哈!”
茶馆中,一位四旬年纪员外模样的男子放下手中的报纸,揶揄的笑骂一句。顿时,引得周围一阵大笑。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京师的老少爷们养成了每天早上早早的来茶馆,人凑份子要上一壶茉莉花儿,外加一份应天时报。
一边看报,一边喝茶,一边骂,一边笑。
骂的是贪官污吏,笑的是官员的是非,花边新闻。
“三爷,您怎么说满朝文武都没好人呢?”茶馆的店小二,靠着窗户笑问。
“有好人能这么霸道吗?”叫三爷的员外点着报纸的头版,“诸位看看,好家伙,就因为人家安南没派遣使节来大明吊唁。万岁爷竟然龙颜大怒,礼部理藩院连番的发国书。你们瞧这国书写的什么?临大国而不知礼仪,受天朝教化而不知恩德!”
“啧啧,还有五军都督府跟兵部,也跟着起秧子,说要陈兵边境给安南点颜色看看!”三爷又看了一眼报纸,惊呼道,“嚯,看这位嘿!广西都司指挥使桂林总兵,高阳忠壮侯之子韩观给万岁爷上书。臣愿领三千虎贲,踏平安南,擒番王于太祖高皇帝陵前....啧啧,这不欺负人呢吗?”
“哈哈哈哈!”周围又是一阵爆笑。
但这笑,怎么听都是得意的大笑。
三爷虽是带着揶揄的口吻,但说起这事摇头晃脑,满带着那么一股天朝上国子民的俱有荣焉。
“咱们洪武爷在位的时候,修内政建学堂,说什么四海之内皆大明藩属,天朝不加之与刀兵。到咱们现在这位万岁爷,好嘛,整个儿一活阎王!”三爷又笑道。
“本来就是!”旁边有人凑趣道,“咱们大明洪武爷龙御归天了,他们连人都不来一个,太没礼数了!”
“要我说呀,揍他!”也有人捧着茶碗说道,“咱们大明,以前就是对周围这些藩国太他妈和气了!”
但也有人持反对意见,有几位书生模样的人忧心道,“刀兵非儿戏呀!安南不知礼,大不了不跟他来往。因为这点事就兴师问罪,是不是太大题小做了!”
他话音刚落,边上马上有寻常闲汉跳出来,“你懂个球!人善被人欺,那些番邦小国都他妈得寸进尺的货!”
“就是,我小舅子就在礼部当差,他说前些年安南那边可没少跟咱们磨叽边境的事,说什么咱们大明占了他们的土地,我呸!”
“这些年自从高丽被灭,哪年不是万国来朝?就他安南,好几年都没见人影,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呀!”
霎那间,周围又是一片义愤填膺之声。
其实对于很多人来说,安南在哪儿他们都未必能说清楚,也丝毫不关心那边的事,他们也都是还算良善的小民。但一旦涉及到大明朝面子的事,这些小民就变得暴躁起来。
“三爷,真打吗?”有人开口问道。
“打不打的,咱们说了也不算,总要万岁爷做主!”三爷端着架子,很享受众星捧月的感觉,“不过呀,安南毕竟也算个国,破船还有三千钉呢!真要打,也不在这一时半会。总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周围的人纷纷点头附和。
可边上,又有一书生模样的人开口,“报纸是报纸,不是朝廷的邸报,当不得真的。估计这事最后的结果,也就是安南那边派遣使节前来道歉,不大可能真打!”说着,顿了顿,“若真要打,也不会闹到报纸上来!”
周围人一想,也对!
国和国之间,可不是两个人挽袖子直接干架那么简单。
“你知道个屁呀!”三爷感觉面子被扫了,骂道,“就咱们那位万岁爷,妥妥的活阎王,六亲不认的性子,他惯着安南这不恭敬的臭毛病?”
说着,看看众人,“别说安南小邦了,咱们大明朝这些藩王们还是他亲叔叔呢,他说下手就下手了!”
忽然,周围安静下来。
“看看嘿!”三爷浑然不觉,继续说道,“前几天的报纸,几位亲叔叔直接罢免王爵关到了凤阳,把家都抄了...嘿嘿,听说没,正金山银山的往宫里送呢!还真是藩王跌倒,永昌吃饱....咱们那位万岁爷呀,想收拾谁就必须收拾谁!”
“三爷三爷!”
茶馆的掌柜的在柜台里坐不住了,小跑出来点头哈腰拱手道,“您这可不兴乱说!”说着,一指茶馆的牌匾,“我这是打我父亲那辈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买卖,一家老小还指望着靠着弄嚼谷呢!”
“就是就是!”边上也有人低声说道,“三爷,这话不能乱说!”
“怕什么!”三爷瞪眼,甩着手里的报纸,“看到没,应天时报下面的小字是什么?谨记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话什么意思?就是说即便是皇上,也没有不让人说话的道理!”
“啊,咱们都是升斗小民,平日里日子就他妈够艰难了,还不许咱们说说话?办报纸就是让人说话的!哦,就许他报,但不许百姓说,那他娘的还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