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2章
“臣愚钝,没想那么多,也想不到那么多!”蓝春低声道。忽然,朱允熥再次长叹,“你是想不到吗?只怕你是故意的吧!”
殿中,骤然沉寂下来。
蓝春再耿直,也知道朱椿这个死不得。他再耿直,也知道抓人就该雷霆手腕。
可是他偏偏选择了跟朱椿磨牙....
外人看是磨牙,但是蓝春所做的话,所表的态都在告诉朱椿,我在等着,等着你自己给自己一个体面。
朱椿若是想自裁,用得着等抓他的人去吗?
用得着弄这么一出苦情戏来?
“你让人耍了你还不知道!”朱允熥看着蓝春,哼了一声,“他若求死,自己死就是了,为何还要拉上你的妹妹?别说什么你妹妹不肯独活的蠢话,她和朱椿还有儿子呢。朱椿但凡还有些良心,临死前想的绝对不是让老婆跟着他去,而是要让他的老婆把孩子养大!”
“他这么做,是为了让朕疑你,也是为了让你心里记恨朕.....”说着,朱允熥忽又看见蓝春木头疙瘩似的表情,话就说不下去了。
有些话说得太明白了没意思,说得太明白了人也就疏远了!
“臣不敢欺君!”蓝春叩首,“臣确实是存了让十一爷自己了断的心思!”
岂料,蓝春自己挑破了这层窗户纸。
“臣是个滥好人,有时候烂好心,一见着自己的外甥和妹子,就顾不了那么多!”蓝春说着,带了几分哽咽,“臣想着反正这件事已经了解了,不如就...让他一死了之吧!更何况,家丑不可外扬,本来移藩一事,就对皇上您的名声不好。现在又冒出藩王谋逆大案,皇上您...”
“谁给你的胆子替朕做主?”朱允熥怒道,“朕用得着你来做主吗?朕在乎外人怎么看吗?朕在乎名声吗?”
咚!
蓝春没说话,重重的叩首。
“你明知是套,还往里钻!”朱允熥又道,“你怎么就....”
说着,朱允熥明白了。
蓝春不是不懂,他懂。
有时候人的思维,都是从自身的角度出发,也就是屁股决定脑袋。
但这件事若从蓝春的角度出发,倒也情有可原。
谋逆的亲王是他的内弟,他又是世袭罔替的国公。即便蓝玉已经故去,可蓝家在军中也好在朝堂也罢,还是有些影响力。
朱允熥更知道,蓝春一直以来都小心翼翼,几次三番想干脆的做个富贵闲人。这样的影响力对别人是好事,但他蓝春不想要。
所以蓝春想着,干脆将错就错,让朱允熥借着这件事,直接处置了他。
“你倒是给朕来了一个以退为进!”朱允熥闷声一声,重新坐下,“给朕来了一个往你自己身上泼脏水!”
“臣愚钝之人,实在不配身居高位,掌握大权!”蓝春眼睛红红的,“臣知道皇上高看臣一眼,可臣自己有几斤几两清清楚楚。俗话说德要配位,臣这样的人说不定哪天被人耍了都不知道,说不定哪天被人挡了枪使!”
“你愚钝?”朱允熥冷笑,“你是大智若愚!”说着,又冷笑一声,“你的小心意,以为朕不知道?”
在朝堂的保国公一定要小心谨慎,生怕行差踏错。可不在朝堂却身份尊贵的保国公却可以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说直白点,若他蓝春还掌握着京营,他就没办法去照拂他的外甥。
可他若是手中半点权利都没有,就是个大明朝的国公,他可以理直气壮的照顾他的外甥。
朱允熥是心中有气,可对蓝春实在是恼怒不起来。
因为正如蓝春所说的,有时候他真是个滥好人。换成其他人,抓朱椿的时候一定要落井下石,然后撇清关系。至于自己的外甥?别说是外甥,哪怕是儿子,这时候都不能多看一眼。
甚至,该杀就要杀!
可蓝春偏偏反其道行之!
“蓝家人,看着都杀伐果断,其实呀,嗨!一个个儿都是软心肠!”朱允熥叹口气。
随即,他又看了看蓝春,“你的心思朕明白了,明儿你自己上折子,推了京营的差事,在家当你的闲散国公吧!”
蓝春心中感激,叩首道,“那臣这折子该怎么写?”说着,想想,“就说臣身子不适...?”
“呵!”朱允熥再被气笑了,“哦,刚出了谋逆大案,你这个主谋的姻亲就说身子不适,那你这不适也太会挑时候了吧?”说着,瞥了他一眼,“你就说,身为外戚不宜领兵!”
蓝春心里明白,皇帝这是在保全他更是在保护他。
“臣叩谢天恩!”
“哎!”朱允熥又道,“回头在五军都督府挂个闲职吧!”
“臣.....还有一事!”蓝春想想,有些迟疑的开口道。
“不合时宜的就不要说了!”朱允熥又看他一眼。
“倒也不是不合时宜!”蓝春沉思道,“臣想着,臣的外甥.....”
“这不是不合时宜,那什么是不合时宜?朕刚说你大智若愚,这功夫你就给朕来了个大愚若智?”朱允熥哭笑不得,“你是真的烂好心,还是拎不清?”
蓝春低头,“臣是不放心!”
“朕已经下旨,从今天起他的儿子抚在内廷,由太妃娘娘养育!”朱允熥叹口气,蓝春是滥好人,他妈的他何尝又不是?
按理说,真该斩草除根!
“此事,臣以为不妥!”蓝春急道,“毕竟是罪人之后,万一将来起了不该起的心思,怎么办?臣以为,还是要养在宫外,让人看着......”
“你呀!”朱允熥笑着摇头,“一天天的操心没够!”说着,笑容在脸上凝固,“不但是他的儿子,还有代谷两个罪王的儿子,都交给太妃娘娘抚养!”
陡然,蓝春心中一惊,后背生寒。
第一百二十二
斩草除根(2)滥好人,那其实要看对谁!
之所以把他们的儿子交给郭惠妃抚养,这份好心是给郭惠妃的,而不是给他们的。
而且,养育的地方也不在紫禁城中。
郭惠妃要去给老爷子守墓,朱允熥已命整备孝陵边的宫殿,那些孩子们就在那长大吧!
~~
京师的市井,恢复了往日的喧嚣。
仿佛,昨日的种种没发生过。
茶馆中,府上六爷要了几样点心一壶花茶,扔了几个铜子儿,叫街边的小童送了一份应天时报,然后带着几分兴奋的在报纸上搜寻。
“六爷真是关心天下大事,一天不看报都不行!”旁边有人笑道。
“呵!”六爷笑笑,但随即笑容变得耐人寻味起来,然后左翻右翻的好似在找着什么。
“您这翻什么呢?”旁边人问道。
“不对呀!这头版呢?”六爷琢磨道。
“哪不对呀?头版这不在这吗?神医显神迹,曹国公大病初愈....”
“这算什么头版!”六爷把报纸直接扔在地上,骂道,“老子要看那事!”
“哪事呀?”
“就....别他妈装糊涂,前几日晚上的动静你别说你没听见。我们家狗都吓拉拉尿了!满城搜捕,还有那天塌似的爆炸声!”说着,六爷怒道,“万岁爷遇刺,这种事怎么不报?”
瞬间,周围人齐齐拿着碗碟,另寻他桌。
而且茶馆中,马上一片死寂。
“哎,你们躲什么....我跟你们说,我可是听说了,那天晚上南城那边死了好几百人.....”
“六爷六爷!”茶馆掌柜的欠身从柜台里出来,殷勤的笑道,“好六爷,您可小点声?”
“咋?不让人说话,朝廷都他妈没不让人说话!”六爷瞪眼
。
“谁敢不让您说话了!”掌柜的麻溜的给六爷满上茶,欠身道,“我这是想请您六爷呀!可怜可怜我!”
说着,低声笑道,“打我爷爷那辈起,沿着大街挑担子卖大碗茶,一卖就是四十年。到我爸爸那,又是一个三十年。两代人加一块就是七十年呀!”
“到我这,才算攒了点家底,在前门大街这开了个小铺儿!”说着,掌柜的用毛巾擦擦桌子上的水渍,笑道,“如今晚儿一家老小都指着这个活呢!小本买卖,经不起风浪。不像您六爷,财大气粗。”
“您是老主顾了,也是我的衣食父母,都说爹娘疼孩子,您得可怜我不是?”
掌柜的啥意思,六爷一清二楚。
可心里就是不舒服,扫了一眼手中的应天时报,直接扔到一边,“草,这他娘的什么应天时报?说的好听,什么他娘的针砭天下事?现在看,就他娘的报喜不报忧!这破报,我他妈再看我是孙子!”
“您多余跟他们置气!”掌柜的弯腰把报纸捡起来,图在手里,“看报还不如听书呢!我给您把小玲珑叫来,当面给您讲一段隋唐听听程咬金去去晦气?”
“叫叫!”六爷怒气不见,端起茶杯。
“好嘞!叫小玲珑过来说书嘞!”掌柜的吆喝一声,攥着报纸走了。
抹身进了柜台,把报纸交给小徒弟,“拿后灶上点火使!”
小徒弟有些懵,“这...报纸点火?”
“那你以为呢?擦屁股他都硬!”掌柜的嗤了声。
~
凤阳,淮西留守总管府。
这是一处大宅,前头是淮西留守衙门,后边是住宅。
另外这地方还有个别名,公主府。
因为现任的淮西留守是永嘉公主的驸马,武定侯郭英之子郭镇。
郭镇正二十七岁,正是一个男人的黄金年龄。朝气与稳重并存,有威严也有冲劲。
他站在镜子前头,仔细的扎着盔甲上的皮带,让身形显得更加挺拔。
这时,永嘉公主从外头进来。
看外表,这位永嘉公主跟郭惠妃面容很是相似。但眼神之间却截然不同,郭惠妃是雍容华贵,而她则是眉宇之中带着几分泼辣还有跋扈。
“驸马这早就要出去?”永嘉公主问道。
“嗯!”郭镇露出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先去皇陵然后去祖陵!”说着,顿了顿,“要两天!”
永嘉公主没想到丈夫今日这么和气,下意识的一愣。
紧接着开口道,“你去泗州祖陵?那正好,我这有点东西,你给我拿两个不成器的哥哥带去!”说着,一笑,“放心不是什么违禁品,就是些吃的用的,连累不到你们郭家!”
随即,又哼了一声,“好好的藩王,说关就给关了,真是...”
“行!”
永嘉公主再次愣住!
以前每次让郭镇给两个哥哥带东西,他都是一推三六五不情不愿,而且满嘴大道理。今儿这么痛快的答应,还真有些始料未及。
“你怎么答应的这么痛快?”永嘉公主皱眉道。
“那咱俩再吵一架,然后我勉为其难?”郭镇笑道。
“德行!”永嘉公主白他一眼,“早这样多好?平日让你帮个忙,你就臭着脸!”说着,转身吩咐下人道,“把准备的衣裳被褥带上,再把去年父皇赏的御酒带上两坛.....那个....书也带些,给他们解闷!”
这时,郭镇开口道,“书不行?你是知道的,带字的东西犯忌讳!”
“犯什么忌讳?看书都不行,谁家的道理.....”永嘉公主马上大声道,“是怕有人夹带书信?我哥哥们都圈着,谁敢.....”
“行行行行!”郭镇一阵头疼,忙道,“你说带什么就带什么!”
“你....”顿时,永嘉公主一身的力气没处使了。
她总觉得,驸马今天很古怪!
~~
中都皇陵,距离淮西留守衙门只有一个时辰的路。
郭镇带着亲兵,在晌午之前就纵马赶到。
“那两位如何?”郭镇把看守楚王宁王周王的军校叫来,低声问道。
“几位爷整日吵吵着喝酒!”军校低声道,“五爷六爷还是骂不绝口,十七爷倒是醉了就睡,醒了接着喝,还要女人!”
“嗯!”郭镇点头,“带我去厨房看看!”
说是圈禁,其实饮食上并未克扣,厨房里应有尽有。
郭镇走到酒坛子前,打开盖子低头闻了闻,微微皱眉。
顿时那军校有些紧张起来,因为那里面都是劣酒。
皇帝不克扣他叔叔们的饮食,可这些看守却指望着饮食上弄油水呢!按常例,一人一天十斤小猪肉,五斤羊肉,鸡鸭鱼另算,还有二斤大油,各色调味,各种瓜果酒品,还有衣裳料子,皮货....
日复一日下来,油水多着呢!
“去给我拿个勺子,我试试这酒!”郭镇吩咐道。
“是!”军校忙不迭的转身寻找。
就在他转身的间隙,郭镇袖子一抖,一个药包打开粉末无声的倒进去。
等勺子过来,郭英搅拌几下,又闻了闻,却没喝。
“各位爷的酒,要就给!”郭英放下勺子,拍拍手,“毕竟,就这么点盼头了不是?”随后,嘱咐道,“记着啊,不许侍奉不周,往后每个月都来!”
“嘿嘿,您放心!”军校心中踏实了,不住点头。
然后郭镇好似例行公事一般,走马观花的看看再度上马本向泗州。
~~
到了泗州应该也是如此。
药,一点点的下。
然后,人一个个的死。区别在于谁先谁后,而且还让外人看不出来,都以为是喝酒喝死的。
有些人还是死了好,大伙都省心。
第一百二十三章
伯爵(1)突然之间,天气中就带了些微凉。
而那些夏日的绿植,在清晨时分有了露水。人们才注意到,秋天似乎要来了。不准确的说,秋天已经来了。即便现在还有些炙热,那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的秋老虎而已。
清晨的紫禁城,格外宁静。
从乾清门外走进两个人,一个一瘸一拐,一位一拐一瘸。
一瘸一拐的重伤未愈的邓平,一拐一瘸的是大病未好的李景隆。
两人都走的很慢,走得似乎很艰难。但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腰板挺得笔直。
“公爷,卑职扶着您!”
“邓头儿,卑职搀着....”
他两人,笑着且固执的拒绝了别人的搀扶,就这么扶着墙,一步步的前行。
这一幕,让许多人唏嘘不已。
侍卫值班房中,何广义哈欠连天的起身,瞪着睡眼朦胧的眼张望片刻,赶紧步迎出来。
“您二位怎么来了?”何广义迎上去说道。
“老何!”李景隆脸色透着些红润,但一开口依旧是嘴有些歪,“出了那么大的事你也不告诉我,亏我平日还当你是朋友!”
“嗨!”何广义跺脚道,“公爷,是万岁爷怕你着急,不让我们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