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5章
“至于将来征伐安南所涉及到的钱粮!”朱允熥细长的手指敲打桌面,开口道,“朕已下旨,广西广东两省一年的秋粮,颗粒都无须发往京城,全部充作军粮!”
“所用的军费,朕的内库之中筹集了四百万银元.....”说着,他顿了顿,“李至刚在江南,还将要筹措八百万....至少八百万!”
“嘶!”群臣倒吸一口冷气。
既是惊于这个军费的数字,又惊于皇帝的魄力。
不算粮食,光是现钱就拿出了一千两百万。
三军将士得知,还不都嗷嗷叫着把安南洗成平地?
“皇上!”
忽然,李景隆起身,正色说道,“臣以为不妥!”
“哦?”朱允熥微感诧异,“哪里不妥?”
“臣以为就不该动用皇上的内库!”李景隆大声道,“臣据说白了,那都是太上皇留给皇上的私房钱!自皇上即位以来,几乎没跟户部伸手要过钱!反而历次对外用兵,都是皇上您自己掏腰包贴补兵部和督军府!”
说着,一摊手道,“据臣所知,前几次皇上贴补的钱,户部还没有报销归账!”说到此处,他瞥了户部尚书张紞一眼。
后者直接转头,让李景隆看了个后脑勺。
在张老抠的心里,皇上贴钱是应该的。
从太祖高皇帝开始,两淮盐税每年都是进了皇帝的私库,还有京城的城门税,各海关的结余。太祖高皇帝驾崩时,单黄金一项,大内就有金窖七所。
更别说那些见不着的了?
历次清查贪官污吏没收的所得,削藩时藩王们的家当,高丽那边的盐铁茶糖专卖,东瀛的银山.....
让你皇上掏钱,那是看得起你!
你掏钱行!但是让国库给你钱,除非我老张死了,不然分逼没有就是穷!
“那依你之见呢?”朱允熥笑问。
李景隆俯首道,“自然应该是国库出钱!”
“国库哪有钱?徐州古道大工,黄河大工,淮河大工,九边的军饷钱粮,各省新政在即,现在又是青黄不接时节!”张紞立刻反唇相讥,“去年还免了直隶京畿,淮北的赋税,还有各地海关码头修建,漕运疏通,到处都是花钱的大窟窿.......”
说着,老头吹胡子瞪眼道,“曹国公,您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要不,这户部尚书您来当!”
“我他妈想当,我怕你不干!”
李景隆心中骂了一句,转头对朱允熥说道,“再没钱,也不能都让皇上您来出这个钱!这次您出了,下次呢,下下次呢?”
说着,叹口气,“报效国家乃臣子本分,既然张部堂说国库没钱,那我们这些臣子们可以孝敬一点嘛!”
“哎呀你个嘎巴死的!”
无数人心中破口大骂,“你李景隆有钱,隔三差五的就孝敬皇上,我们都穷的尿血,拿什么孝敬?”
“就以前几次为例!”李景隆又道,“文臣们就算了!”说着,看了眼群臣,笑了笑,“呵呵!”
群臣心中马上破口大骂,“你呵呵是什么意思?瞧不起谁呢?”
“打高丽还有缅地的时候,各勋贵王侯之家都纷纷解囊报效朝廷!”李景隆继续道,“臣以为这一次也当如此!”
按理说,让人掏钱是得罪人的事。
可在座的诸位国公侯爷们,却在短暂的思索之后喜上眉梢。
“曹国公所言极是!”长兴侯耿炳文先开口道,“臣等这些勋贵人家凑一凑,总能把军费的缺口堵一堵....”说着,看了眼朱允熥,“就拿臣家里来说,多了没有,二三十万还是拿得出来的!”
“你个老不死的,你怎么还不死!”
文官们心中破口大骂,“无耻,无耻至极!”
谁不知道这些武人们打的什么主意?
当初这些勋贵们要钱给钱要人给人,帮着皇上亲征高丽。带给他们的回报是,事后军费全额报销返还,还给了高丽那边的各项专卖权。
打缅地也是如此,缅地的港口如今全是这些公侯家的船,垄断了缅甸的木材矿山皮毛药材等....据说,还有金矿!
他们倒是精!
安南富饶倍数于缅地高丽,他们现在一家拿出几十万来说是报效国家。等到战事了结,朝廷就是空得了一大片疆土,不但要人治理,还会有着各种的花费。
而其中的好处,却都让这些武夫给占了!
这些武夫,哪怕如今贵为公侯,可也改不掉骨子里强盗本性!
“不行!”张紞正色道,“此事断然不可!”说着,冷眼看看诸位公侯,“以前各勋贵之家确实有所报效,但是....”
说着,老头忽然怒了,“但是你们是十倍好处!安南之地,既然要打,日后就要设置郡县,财政归属中枢.....”
“国库不是没钱吗?”常升开口道,“我等也是一片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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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允熥摆摆手,殿中顿时安静下来。
他揉揉太阳穴,“诸公侯心是好的!你们和大明休戚与共,一荣俱荣!但,此番涉及安南之战,不能再继续公私不分!”
勋贵们愿意捐钱,他自然也愿意收。
可现在看来,这种情况若是放纵下去,日后就不可收拾了。
国家正在朝着自有经济的方向发展,但不能在不知不觉之中产生这种势力庞大的财团!
一旦权利和钱挂上等号,那就太可怕了!
帝国可以让权贵们当急先锋开疆拓土,但绝对不许允许他们成为庞然大物。
李景隆脑筋转转,心中暗道,“皇上这是觉得,各家的好处已经够多了!不能再放纵下去!”
随即,他马上说道,“皇上,臣还有别的想法!”
第262章
夜议(2)“哦,国朝智多星!”
朱允熥笑笑,“那你就说来听听!”
“既然国朝开海在即.....”李景隆沉吟道,“那诸多的航路,是不是可以拍卖?价高者得?”
顿时,无论文武官员的耳朵都竖起来了。
“拍卖航路?”朱允熥也微感诧异。
“比如国朝每年去东瀛的航路,去占城的航路,其实在臣看来,完全可以价高者得!”李景隆继续说道,“除了航路之外,还有各项产出的专卖权!”
“比如茶叶,臣听闻有金发碧眼的罗刹人,不远万里来我天朝求购茶叶,色目人也从海上九死一生而来就为了丝绸!据说我天朝的茶叶,在中原不值钱,可在他们那边却是价比黄金!”
李景隆侃款而谈,“既然这样,可以把茶叶,布匹或者瓷器的专卖权,定一个底价。比如一年几百万的现银,然后再拍卖给参与竞标的商人。他们拿到专权之后,在五年之内实行对某地的专卖!”
朱允熥听着,眼帘渐渐低垂。
李景隆继续又道,“当然,他们有了专卖权还是一样要交税的!如此一来,朝廷的税收不受损失,但每年进手的钱也多了!我大明地大物博,光是这些远销海外的物产拍卖权,就是个天文数字!”
“您说的倒是好!”张紞开口道,“商人们愿意?”
“他们自然愿意!”李景隆笑道,“张部堂有所不知,光是山西那边去年的茶叶交易,就高达一百二十六万的额度!”说着,又是一笑,“这可不单单是卖给草原,大头是那些商号,用驼队跨越草原,直接出塞去往更远的地方!”
“去年高丽的茶叶贸易也有近八十万的额度,商队走图们江出海,可以直达罗刹人的国境.....”
“原来有这么多?”张紞故作惊讶。
李景隆笑道,“这还是往少了说!”
“皇上,臣请治山西都司,高丽行营贪腐大罪!”一直不吱声的辛彦德闻言,马上起身道,“曹国公所言这种种的贸易额,户部的账册上可是一样没见!”
张紞也嘿嘿冷笑,“皇上,臣要查查账!”
“山西非大明焉?”都御史严震直紧随其后,张口道,“而且这种边关贸易还有出海之事,中枢一概不知?”
吏部尚书侯庸面容狰狞,“钱呢?”
兵部尚书茹瑺也道,“没有兵部的手令,谁给他们的胆子?”
“他妈的!”李景隆顿时醒悟,“说秃噜嘴了!”
朱允熥横了他一眼,下意识的揉揉太阳穴。
钱,自然是各家勋贵和他这个皇帝给分了!
高丽那边出海,山西那边跨越国境的驼队,大多都是光禄寺下属的商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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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过后再说!”朱允熥打了个哈哈,和稀泥道,“现在说的是海路还有各种专卖,诸卿以为如何呀?”
“绝对不行!”张紞冷声道,“皇上,若如曹国公而言,我大明国库短时间内确实能聚敛巨财。那可不是几百万,而是几千万.....”
李景隆忙道,“我可没说专卖权的收益归国库....”
张紞眼睛一横,“那归哪?大明的钱不归大明,给谁...”
李景隆顿时无语,心中暗道,“自然是给皇上!”
“可长此以往,与杀鸡取卵何异?”张紞继续说道,“商人们花了大价钱购买专卖权,势必一方面抬高物价,另一方面压榨百姓!”
“就以丝绸为例!到时候就是高价卖低价收....甚至因为他们手里有着专卖权!什么时候收,到底多少钱收,都是他们说了算!如此以来,丝农们辛苦一年,又能有多少收益?”
“茶叶涉及茶农,瓷器涉及工匠....我朝与民休息三十多年,才有今日之盛世!所谓百业,当顺其自然,万不可行垄断之事!”
“再者,专卖权为期几年,几年时候内,商人们赚得沟满壕平......即便到期再开拍卖之事,又有谁能比他们有钱?”
说着,张紞再次眼睛一横,看向李景隆等人,“况且,一般的商人即便再有钱也没资格参与竞拍吧?定是官商勾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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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老臣,就凭这份见识,李至刚的户部尚书之梦,大概永远只是个痴念罢了!
“爱卿所言甚是!”
朱允熥缓缓开口道,“朕重商,非是看重商能聚财,而是因为商乃强国富民之策!”
“垄断之专卖断不可行!”朱允熥摆摆手,继续说道,“所谓经济必须自有,能者多赚,勤者立足。若仅操持数人之手,那成什么了?”
“臣愚钝,孟浪之言还请皇上恕罪!”李景隆忙躬身道,“臣就是觉得,打仗要皇上您从内库贴钱,有些不落忍!”
“内库也是国库!”朱允熥一笑,“朕即国家,国家即朕,何必分那么清楚?就这么定了,军费缺的四百万从朕的私库中出!”
说着,手指敲打桌面,“什么海路拍卖,各项物产专卖之事,休要再提!”
下一秒,却话锋一转,“但是.....”
群臣马上竖起耳朵,仔细倾听,生怕漏了一个字。
“曹国公方才说开海在即,航路的问题也确实是个问题!”朱允熥又道,“既是出海贸易,涉及到税收,朝廷就要严加把控,不可能随便一家船队想出海就出海,是吧?”
“我说丫李景隆怎么今儿话这么多?感情是跟熥子,又跟这演双簧呢?”
别人还没明白,朱高炽已是猜到了。
“皇上所言极是,开海确实不等于商船可以随便出海!”李景隆马上接口道,“商船出海要走码头,码头是朝廷修的!沿途或许还有海盗,也需要我大明海军护航。而且开海不但是出海,还要回来,这一来一回他们不可能空着船。沿途所过之处,还需要补给。若是走高丽缅地等,那些地方都是朝廷打下来的,也不可能白给他们使....”
说着,他抬头笑道,“所以,臣以为当细细甄别!”
“甄别个毛呀!”
朱高炽心中暗道,“还不是要收钱吗?”
“怎么个甄别法呢?”李景隆又笑道,“首先,当由朝廷给与船队可以出海的关票.....关票可以分等,比如若是走缅地的,那就只能走缅地,一年多少钱!”
“若是要走更远的,那就缴纳更多的钱.....另外船队的大小和载重,也要细细归类!每船按照所载货物的价格,收取多少的赋税.....”
“进了我大明海关,还要严格查验,确保没有走私之事......他们在我大明港口停,也不能白停,多大的船缴多少钱....”
涉及到这些东西,李景隆是张口就来。
林林总总说了一大堆,反正就一个核心思想,收税!
“嗯嗯!”朱允熥点头道,“确实如此,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嘛!毕竟港口也是我大明人力物力建起来的,航路也是我大明海军开辟出来的....”
“你丫要脸吗?”朱高炽心中暗骂,“人家没缴关税吗?缴了关税还要缴出海的税!回来还他妈要收税,然后停在港口里还要钱......然后,要出海的名额,也他妈要钱!你丫钱串子脑子是怎么着?”
“皇上!”
张紞忽然再大声道,“收税,老臣是赞同的。但有一条...”说着,眼神囧囧的看着朱允熥,“那这钱,到底是进国库,还是您的.....私库?”
第263章
皇帝的心思(1)申斥安南黎季犛的诏书,在御前会议结束的第一时间,就从乾清宫发出。
且另有一份上谕,着驻缅地安抚使杨士奇为钦差大臣,前往安南宣旨。
同时还有两封秘旨,分别发往在两广练兵的朱棣和缅地行营总兵官吴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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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没那么多耐心!”
午门外,原本的巡防军值班房,暂时被刚从御前告退的户部尚书张紞等人,临时征用。
因散会时分天色已晚,而这些大明朝的中枢重臣们明日又要早早的,天不亮就要办差,所以干脆就不回去了,就在午门外休息。
各家的仆人都给主人拿来的新的被褥,换洗的衣服还有洁具,还准备了宵夜食盒。
张紞手中半碗白粥,就着清炒豆苗,一口一口的吃着,开口说道,“就算皇上有耐心,等着安南就犯,那些武人们也等不得!”
说着,他放下碗叹口气道,“等到消息传到两广,那位四王爷说不定想着想下手为强,要主动挑衅安南!”
吏部尚书侯庸呼噜着碗里的羊汤泡饼,嚼着嘎嘣脆的糖蒜,三下五除二吃得干干净净之后,端起浓茶苦笑道,“静观其变吧!”
兵部尚书茹瑺皱眉深思,“就怕树欲静风不止!”说着,也苦笑道,“当初太祖高皇帝定下了十五个不征之国,如今看来...呵呵!”
他这声呵呵,大家都明白什么意思。
是,当初太祖高皇帝是定下了十五个不征之国。而现在看来,这十五个不征之国,更像是他老人家留给皇上的要账清单。
皇上如今拿着这个单子,一家一家的找过去....
“打仗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刑部尚书侯泰只吃了半个包子,就端着茶碗坐在一旁,开口道,“咱们拦不住,拦也没用....”
这话让众人又是漠然无声。
他这句拦不住,拦也没用,其实说的不是皇帝的乾纲独断,而是如今的朝局。
在座的众人,除却辛彦德年轻一些,没经历过战乱之外,几乎都是从战乱年代走过来的。他们深知战争之苦,更知战争之害。
打仗,是要死人的。
大明的战无不胜是多少母亲没了儿子,多少女人没了丈夫,多少儿女没了父亲才换来的!
赫赫武功的背后,永远是百姓的血泪。
开国之初对北方草原的作战,那是迫不得已要拒敌于国门之外。
而现在,则是赤裸裸的吞并!
且无论是朝局还是民间,都对这种吞并拍手叫好!
新生代的官员们没见过,没参与过战争,不知道战争的危害,他们只看到了大明战无不胜,只看到了一次次战争带来的无上荣光.....
就算这些中枢的臣子们不赞成对安南用兵,只要安南黎季犛篡位一事明发天下,大明上下注定是一片汹涌的喊打喊杀之声。
如今的大明帝国,从天子到官员再到百姓,无一不是好战之人。更莫说那些窝在驻地,早就闲得浑身难受的百战雄狮,还有那些整日愁着自家爵位晋升无望的勋贵。
“还是钱粮!”都御史严震直忽然叹口气,“皇上从内库之中拨了四百万银元,这个钱是一定已经准备好的!李至刚在江南筹划八百万,也不知能不能....”
“呵!”张紞忽然一笑,“他李以行有能耐,既然敢这么说,就一定能做到!”
“呵呵!”周围,顿时满是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