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归已领着盈阙逛了一圈,最后去了她的洞府,指着上头“上下一白”四大字,说:“六师妹熟通人间典籍,这是我问了她,替你定下的洞府名字。”说完,又生硬地问了句,可喜欢?盈阙点了点头,与归已一同抬头,看了一会儿,又一同进去看了一圈,归已边走边说:“挺大,挺空,嗯,挺大。可喜欢?”
盈阙点了点头。两个一同出来,一时无话,又一起抬头瞧着那四个大字。
山风吹得空空荡荡。
“我回去了,师妹好好歇息,明早鸿蒙鸟鸣便要早课了。”
盈阙点了点头。
玖洏同行云躲在大石头后,笑痛了肚子。
“阿盈师姐果然同帝君说的一样吧,我说了小师姐还不信。”
“一个石头,一个木头,往日总被二师姐气得恨不能跳脚,如今又来了一个盈阙,正好凑成一对儿。两个实心眼,没心眼,一点儿也不像两个比狐狸还精的老神仙养的。行云你说,陆吾神官是怎么养出这样一个神女的?”
“阿盈师姐是昆仑山生出的精灵,这天生的性子,怕也是不好移易的吧。”
“哎,那只小狐狸虽说是魔物,不过我们也不是未养过,为何师父如此在意?”
“我也不知……不过帝君既让我们离远些,我们便也不该管了,小师姐你乖一点,不是都在帝君面前应下了么。”
“哼,不动就不动,过几日等我寻只腓腓来!”
“嗯嗯嗯。”
归已走了,盈阙便关了洞府门,也不理那两个躲着正笑得开怀的小孩。褪下玄袍,细细叠好,又把小狐狸抱在怀里,蹭了蹭,问:“我还要等多久呀?陆吾都生气了,气了那么久。”
与陆吾的离别其实也没有许多,不过常常闭关,她在山洞外守着罢了,一墙之隔,口耳相闻,大抵算不上别离,不过今日之前,似乎她也确然几不曾见过陆吾的背影。陆吾说,送别了她许多次。话说,何来这许多次……盈阙一想至天明。
翌日清晨,鸿蒙鸟啼鸣,盈阙还未想清明,自从去了一趟人间九州,想不明白的事便越积越多。盈阙叹了口气,戳戳愈发滚圆的胖狐狸,她尚在大梦,一梦未醒,无奈只得自去了白泽宫。
盈阙到时,归已同沥阳、钰箐已到了,钰箐浅笑:“阿盈师妹到得早。”
盈阙点头。
“阿盈师妹昨夜睡得好不好?在东望山定是不比你在昆仑自在,已挑了最清凉之处辟与你做了洞府,可还能习惯?”三师兄从门外走了进来,看起来君子堂堂,玉树清风。
“还好。”
渐渐几位师兄师姐也都到了,独青蓦、玖洏未至,听四师兄说,此乃惯例,大师兄去催师父晨起了。
玖洏倒是当真不知何处去了,也不在洞府里,不过也仍在帝君之前匆匆赶到了,到时,头发上沾了片草叶,六师姐伸手替她取下,又替她捻了支净身诀,边问:“夜里不好生安枕,又去哪胡闹了?”
“我想养只腓腓嘛,便去了趟霍山,可惜未寻到,倒吹了一夜山风,唉……”
三师兄相弦笑道:“改日我们一道去啊,也是带阿盈师妹同京沂小师侄去耍一耍。”
京沂听如此说,格外高兴:“好好好呀!京沂也想去抓腓腓!”
说得正起劲儿,归已默默地递过来一册书简,盈阙接过,细细看,上书清心诀三字。
“师父吩咐过,每日晨起万事不说,先将清心诀读上百遍,师妹可有学过这清心诀?”
“陆吾教过,也叫每日念。”
盈阙一遍遍数着念,念到三十又七遍之时,青蓦同行云跟在白泽帝君身后进来了。
帝君瞥了盈阙许多眼,偏她不识眼色,帝君有些气急,踱步到她身后,盈阙背得正用心,并未在意,不想忽被敲了脑袋,转头去看,帝君手中还举着她的书简子。
宽袖振振,忽起无根之风,扬起逶地青丝,白臂一若细藕,冰肌玉骨,青丝缠绕其上。书被抢了,盈阙抬臂拿了回来。
盈阙被帝君叫了出去,一同站在宫檐之下,山岚烟露凝作莹滴子,滴沰,滴沰。
“昨夜为何不眠?”
“不能了了,心中不安。”
“哦?何事不解?”
“慈悲心,离别苦,生死劫。”
“哦。”
“师父不教我?”
“贪心!贪心!若参悟透了这些,证道何难?”
“可我参不透。”
“你这娃娃呦,太不知体谅!非要本帝君说明白喽?唉,为师自个都在这滚滚红尘中浮沉,如何教你。你要懂得,了了清明,何其难得,求不得,也要心安,心安了,方能求得。我记得你这娃娃原先最是心清静,而今怎么了,是昆仑有何事?”
盈阙摇头,白泽帝君也未再问。
“师父如何知道我一夜未睡?”
“嗯?瞎说说的。回去将你的清心诀念完,且再加三百遍。”
“哦。”
盈阙回去了,帝君逆风松立,拍阑望天,诗意澎湃,正要感叹两句山水风华,青蓦却又来了。
师父神情哀怨,青蓦摸了摸后脖子。
“说说说!磨磨唧唧,还不如你小徒弟利落。”
“师父先前说的,阿盈师妹当为东望山大师姐之事……”
白泽帝君想了想,自觉还是该宽慰两句,毕竟这大徒弟还是颇孝顺的,便眯了眼睛,和蔼道:“乖,阿蓦你还是我东望山二把手呦,你阿盈师妹绝不能撼动你的地位!”
“……”青云无奈,“师父你正经这一炷香的工夫便好。”
“哼!你怎么也同那娃娃一样,一点都不体谅为师了!偏要我说我向陆吾那小子要徒弟他不给么!这是体面事么?这是能告诉你们的事么?问问问!回去再把清心诀念上千遍,一点都不心静,浮躁!”
青蓦沉痛应是,转身回去。
终于没徒弟来找他了,却也失了诗兴,帝君气得心里疼。
第15章
回,回,回,回,回,回,回。
日日百遍的清心诀,盈阙也当真静了心,每日闲时便抱膝在洞府中,等着小狐狸化形,一边出神发怔。
“阿盈,有远客来访你,快来瞧瞧!”
玖洏远远地在洞外大喊,盈阙闻声出来,听到熟悉带笑意的声音。
“阿盈,我来找你啦!”
不知为何,花玦每每在她面前,都笑得能将她也逗笑。
山中寡有访客,除了二师姐与下山的七师兄,这下都到齐全了,她洞府门前,鲜有这般热闹的时候。花玦身边,似乎总有许多知交好友,惟有陪着她时,才会清静些。
花玦在洞府前停下,抬头瞧了许久。
稚潆笑道:“有一日二师姐忽然来寻我,问起咏雪诗词,因我在人间九州时见过许多,也便随口答了句我最欢喜的,便是这‘上下一白’了,不想是拿来作阿盈师妹的洞府之名。不过二师姐既定下了,听说阿盈师妹也无不愉,我若想改倒也不好了。”
花玦笑道:“师姐这名起的原是雅致,若在昆仑山上倒是极好,不过此处不见白雪,这名儿倒少了些意趣,约莫是不大合这时宜的。”
稚潆勾起许多兴致,好奇道:“那花玦殿下觉得呢?”
花玦脱口而出:“不流云,师姐以为好不好?”
玖洏插嘴问道:“何解?雪日云不流么?”
花玦不好意思地笑笑,牵着盈阙的手,说:“流云看神女,便看住了,此乃不流云。”
盈阙闻言,便抬手改了石上大字。
一起坐了一会儿,喝了盏茶,青蓦便知情识趣地带着师弟师妹们走了,走前,还悄悄对着花玦挤眉弄眼。
盈阙把小狐狸抱到花玦手中,花玦接过,掂了掂,重了许多。问起山中诸事,盈阙都说好。又说了没几句,盈阙便要赶他走了。
“哎哎,你莫要赶我!”花玦眼睛四下里转着,急慌慌寻了个借口,“我,我……这小狐狸我还未抱够呢!”
盈阙去抱狐狸的手顿了一下:“未抱够么?你很喜欢她?”
花玦忙大声道:“是!”
“哦。”
盈阙怔怔的,未再赶他,又替他续了盏茶水。
花玦自然是极高兴的,手上抱着小狐狸,悄悄地看一眼盈阙,又悄悄地看一眼,见盈阙瞧过来,匆匆又转回了脑袋,盈阙不说他,他便傻笑起来,盈阙若说他,他便正大光明将脸转过去,细细地盯着傻笑,傻愣愣的,自顾自笑了半日,偏生又长得好看,也不教人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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盈阙在东望山上呆了三百年,其间闭关二百年,闭关前回了趟昆仑,陆吾闭关未出,闭关后回了趟昆仑,陆吾仍未出来。
盈阙在陆吾洞外睡了三夜,第四日,被东望山的七只云牋鸟唤醒,落入掌心,化作七张小幅笺帛,笺笺上书,一个回字。
走时,盈阙带走了七张召回笺书,未留下什么。
回,回,回,回,回,回,回。
一路归程,未敢稍憩。
见东望山上,花开如故,盈阙才稍许放心。赶至白泽宫中,独白泽帝君同七师兄连与不在,见众皆凝重,手中笺帛褶皱越发难平。
京沂跑到盈阙身边,拽紧了她的手,却不敢说话。
盈阙望向青蓦,大师兄撇开了眼,容色不忍,二师姐、三师兄、六师姐、玖洏都缄默不语,五师姐站在四师兄身旁,眼睛发红,冷冷地望着她。盈阙又看向行云,行云看看她,又扭头看看四师兄,急得抓头,几番张口欲言,终叹了口气,只字不发。
盈阙问:“行云,可是师父有恙?”
行云连忙摇头:“没有没有!我去找帝君来!”说着便跑了出去,一息不停。
京沂忽然哭出声来,玖洏哄她不听,青蓦喊她过去,她更是越发往盈阙身边缩得近了。京沂眼泪止也止不住,哭得抽噎,哭腔几乎淹了字音:“阿盈师叔不会干坏事……”
沥阳师兄走近了,问盈阙:“三百年前,在空桑之山上,你是不是曾遇见过一个凡人男子?”
怀中的小狐狸忽然挣着跳了下来,跑出了大殿,盈阙想起了那个男子,便点头。
沥阳继续问道:“那可是你雪女座下仙官空桑伤了他性命?”
盈阙摇头:“他在我手下死了的。”
钰箐不忍,上前挽住沥阳,并不看着盈阙,说:“荆璞兄长是下凡历劫的神君,是师兄的族兄,北狄之国寻了他几百年,前些日子才以秘法得窥他应劫前眼前所见。”
盈阙皱眉:“我记不得了,不过我不曾害他。”
沥阳怒吼:“你记不得了?他断送在你手中,你竟敢说不记得!”
京沂被吓得一抖,连哭也不敢放声了。盈阙清浅道:“既不曾蓄意害他,他便不在我心上,有何不能忘的。”
沥阳气极反笑:“他是神君转世的凡人,纵使百死,尚有轮回,若非你昆仑手段,怎会一命了断,便应劫归墟了!”
青蓦喝止:“师弟慎言!”
稚潆见沥阳殇极神色,口不择言,也劝道:“荆璞兄长之事尚未定论,师兄不该失了往日思量。”
沥阳怒极:“我倒想好好问,她却说她不记得了,浑不在意,还有何可说的!”
盈阙俯身,摸摸京沂的揪揪,替她抹了眼泪水儿,道:“不是说泪珠子贵重,轻易流不得么?”
“京沂害怕……”
“有何可害怕的。丑。”
盈阙安之若素,恍若无事在身,沥阳愈发气怒,青蓦看得头疼。
玖洏心中惊叹,扯了扯盈阙,道:“你怎么比二师姐还没心肝,比我还拎不清呢?你就是个混不吝的大木头!”
盈阙总记得陆吾的教诲,他教导万事不必萦绕心头,想忘便忘,妨害不着什么。她轻轻摇了下头,转向沥阳说道:“四师兄若想细问,我答不出,便将空桑寻来听你问。”
青蓦忙说好,一众便在殿中等待,盈阙走出殿中,坐在了宫宇殿外的平仄石阶之上。
京沂娃娃蹲在她旁边,小声地问:“你在想什么?”
“未想什么。”
不知为何,陆吾、花玦常常会问她此问,她这么答了,他们却又一脸深意莫测地,担忧地瞧着她。其实她只是爱发呆,却当真什么也没有去想。什么都不与她说,又教她能想什么呢,她不想时,反又教他们担了心,这心何时能放下呢。
空桑来了,他似乎总是一副颤巍老态,不像个仙官儿。向盈阙躬身行过礼,便听她吩咐进了殿中。
“空桑之山仙官空桑,拜见诸位神君。”
青蓦看了一会儿盈阙坐在石阶上的纤细背影,回神问道:“三百年前上你空桑山的一个凡人你可记得?”
只有那一个凡人能劳动这么些大来头的神君,空桑立马便想了起来:“小仙知道那是位历劫的神君,神君的命劫在空桑之山受阻,是小仙职责之失,是故百年不敢稍忘。”
“哼,小老儿推得干净!”殿外走进来一个神女,风姿绰约,神色之间,却多有疲惫苍白,身后跟着四个仙娥,仙娥被留在殿外,为首那个不错眼地瞪着盈阙。
钰箐喊她作,瑶姬姐姐。
第16章
清寂山谷中,熠熠星朗,动我情肠的翩翩少年郎
青蓦问她:“神女可是来自北狄之国么?”
“长琴后族,北狄瑶姬。”瑶姬气焰甚高,道,“族中长辈虑及沥阳师门情谊,恐损其道心,故遣我来追查此事。白泽帝君不在?呵,看来我族所虑,颇有道理。”
自瑶姬进来,沥阳便皱了眉,听闻此话,更是沉默,青蓦归已等,心中也是不悦。
瑶姬上下看了一番,又转向空桑,诘问道:“受阻?碧落无痕,黄泉无迹,命盘溃散,轮回之中,寻不见半丝魂魄,若非应劫归墟,你替我寻了他回来!”
空桑错愕:“什么?三百年竟仍未归正位么?”
瑶姬嗤笑:“你们作什么模样!命劫受阻,会落得如此么!呵,妨害命劫之罪可比弑神天罚轻得多。”
空桑神色一凛:“如今事未分明,即便瑶姬神女是长琴后人,弑神一说也不敢如此言之凿凿。另则,敢问神女,这‘你们’两字是何意?昆仑之丘是万山之祖,而空桑之山虽不及长琴殿下贵重,却也受不得这等冤枉!”
稚潆上前拦道:“昔年之事烦请仙官细细叙说,阿盈说她许多记不明白了。”
空桑听这般说,神情才缓了缓,一字字说来,说及荆璞身死道消之时,顿了顿。钰箐朝盈阙望了一眼,说:“你不必遮掩,她已说明白了。”
空桑无奈,只好续言:“他为人上空桑山求斫琴之木,又不听劝阻,枉自近身,为雪女上仙的玄寒之气所伤,肉身毁碎。此事便是如此了。”
莫名地,瑶姬冷笑了一声,倒未再多说了。
京沂招呼四个仙娥一同坐下,未得到回应,便又扭头紧张地拉长了耳朵听着,扯扯盈阙的裙子,见盈阙低头看她,小声地问:“师叔不去说说么?”
盈阙没什么反应:“空桑不是来了,要说什么?”半点不着急的样子,就好像事不关己一般。
京沂想了想,没想出该说什么,便摆摆手,问:“小狐狸跑掉啦,去哪里啦?师叔也不去寻么?”
“去寻师父了。”
“嗯?师叔怎么知道的?小狐狸走前还说与你了么?”
盈阙没有说话,静静地抬头望天,东望山的天。
过了会儿,盈阙问:“京沂,你想你父君母亲么?”
“唔,还好吧,我时常回天宫,回去便能见到他们,嗯,也不甚想念。”
“哦。”
“师叔想念陆吾神官了么?可是师叔不是刚从昆仑回来么?”
“嗯。”盈阙自己也不知该说什么。
小狐狸呲着牙,瞪着白泽帝君,在地上打滚儿,行云缩在角落里。
帝君被闹得头疼,对小狐狸说:“你还是刚刚水汪汪的大眼睛讨喜些……不是,你找本帝君有何用啊,她不许你找陆吾去,你便来找本帝君了么?本帝君像这么好说话的帝君么?况且!就算本帝君去了,这桩事也不是本帝君能了结的啊!本帝君如何护她啊?北狄的都来了,你还不快去看着她,别被欺负了,乖乖呦,你看着本帝君又……哎呀!行云,行云,滚过来!”
帝君从角落里把行云揪了出来:“你素日里不是最爱闹事么,见不得太平清净,这次怎么消停了?你你你,你去!去去去!”
行云苦着脸告饶:“一边是四师兄,一边是阿盈师姐,手心手背都是肉诶,帝君可饶了我吧!”
小狐狸一口咬住帝君的衣摆,拖拽着往外去,白泽帝君却是岿然不动。
帝君不理他们的反抗,把行云连同小狐狸都给踹了出去,吼道:“滚滚滚,给本帝君滚去招待北狄之客!”
行云苦哈哈地抱着小狐狸往大殿去,路上还被狐狸咬了一口,却又不敢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