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匆匆走到白泽宫,见殿门口那一派祥和景象,行云急道:“哎哟,两位祖宗怎的坐在地上了,还不进去?我的师姐诶,您可着忙些吧!”好歹把两位劝进殿了,见着殿中的瑶姬,行云又着急忙慌地见礼探问。
瑶姬冷嘲两句,并不应行云的探问。行云所说之言,不论相关荆璞,或是相关北狄之国,长琴后族,相干或不相干的,皆被一一驳回,行云大是为难,言辞已穷,眨巴着眼望向沥阳。
沥阳道:“瑶姬,你为荆璞兄长奔劳,且去歇歇,此事事关我北狄与昆仑空桑,不可疏失妄断。”
瑶姬看了他一眼,看他实在为难,勉强点头,行云松了口气,便要引路离去。
盈阙却叫住了她,问道:“你是谁?”顿了顿,补充道,“那人的谁?”
瑶姬挑了眉头,倒是回答了她:“未婚妻子,在北狄之国的未婚妻子。”
盈阙又问:“他应劫了,你可哀伤?”
瑶姬眯起眼睛:“你,这是在提醒我应当杀了你?”
“没有。”盈阙摇头,认真道,“你若伤心,则我当致歉于你。”
行云满头冒汗,还是没有拦住瑶姬挥出的手,盈阙侧身避过。
“躲什么,你不是失罪于我了么?不是要致歉么?”瑶姬说着便抽出剑劈来。
盈阙一壁招架,一壁清浅道:“挨打不好看,陆吾说过,错了便认,能改则改,只不能挨打,要罚也只能让天命来罚。”
空桑抱着小狐狸旁观一旁,听到这么一句,没忍住啧出了声来。
瑶姬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大骂:“就是天命使我来杀你!”
行云捂脸,堵回了险些汹涌的泪珠子,跳过去扶住沥阳的手与剑,口中嘀咕,救不得了,救不得了!顶多最后要捅着哪边了再上去挡一剑,反正他是拦不住了!
最后打架的两个还是被青蓦拦住了,直接将盈阙封了口,丢给归已,便同稚潆钰箐带着瑶姬去了暂住的洞府,与盈阙的洞府隔得远远的,一个山阴一个山阳。
青蓦同稚潆将瑶姬送到了,观其神色,往来几句,便告辞离去了,钰箐自留下。
瑶姬挥手落了洞府石门,自顾自坐了一会儿,忽而想起钰箐一般,冲她潦草一笑,问:“你与沥阳如何?”
钰箐不知该如何说,嚅嚅而不成言,瑶姬看了不由笑了声,说:“不必顾忌我,也没什么我听不得的。”
“很好。”钰箐低头青涩道,又盯着瑶姬细细地瞧,见她眉眼飞扬,妆容是往骄横里扮,眼底却是掩不住的哀思,心疼不已,“瑶姬姐姐……”
瑶姬拉着她坐在身边,知晓她的局促,便自己说道:“我族隐遁,族中就这几个同辈少年,我们自出生,便顽在一处,我同荆璞,还有沥阳三个,因家中长辈的缘故,更是要好。荆璞长得好,自小风流意气,又是耳鬓厮磨,尽日胡混,我便瞧上了他,那时少不经事,两生爱慕,长辈便定下了婚约,不过我与他都是心无定性,兼之他不知从哪迷上了话本故事,自请往人间九州历劫,婚事便也搁置下来了。渐渐年长,又长久见不着他,那点少年恋慕,懵懂情肠也就淡了。再想他,也是同沥阳一般,都是总角至交的情分。可是婚约会作罢,情爱懵懂会消散,但年少情谊便如烙肌刻骨。而今这剜肉刮骨之恨,黄泉碧落我既找不着荆璞报这仇,那执刀之人我定不会使他,随云烟过眼,流水潦草。”
北狄之国,长琴后族,遗世空谷中,习习风动,寂寂波平,如此数余万年,上了岁数的,处之淡然,怡然自得,年少的,自然气盛轻狂,守不得这岁岁复年年的了了清净,相聚一处,恨不能掀翻了头顶的一片天,捣破了脚踏的一片地,闯出祸事来,抱作一团,豪气干云地指天誓日,互不相背,不然便是争抢包揽全盘的罪过,满腔壮志豪情,不过最后总是落得患难与共的下场,一同受了罚,抄写挨打做活,尽数历经过了,却从不长这个记性,反以为乐,反以为荣。
那时的年少相伴,一道犯傻犯蠢,原是天赐的福缘,寻常也求不得,如今长明白了,鲜少反复这痴傻之症,便更求不得了,便只能牢牢抓着这旧事,念念而不忘了。
“钰箐,我再也见不着那个清寂山谷中,熠熠星朗,动我情肠的翩翩少年郎了。”
唇边嫣然,容颜秾丽,哑音破碎,眼底流悲。
第17章
心理咨询白大师挨个扎心盈傻阙
翌日,瑶姬去见白泽帝君之前,钰箐问她:“姐姐信盈阙同空桑的话么?”
瑶姬不答反问:“那你信吗?或者说,你是信她,还是不愿不信她?”
钰箐垂首:“我信昆仑,也不愿不信她。”
“呵,是啊,自小相伴的族兄不拘被谁害了,总好过同门的师妹不是?”瑶姬对镜理了理妆容,将剑配在腰上,一壁说,“不过,钰箐你知道么,不拘真相是什么,荆璞总是在你们那个阿盈师妹手中神魂具灭的。”
瑶姬出去了,独留钰箐还在兀自愣神。
这桩事磋磨了许多时日,原本当日便无他人观证,孰是孰非,再无法分证。北狄之国不肯罢休,白泽帝君虽未明言袒护,却也迟迟未交出盈阙,而天族也被惊动,大公主娴誉受天帝示意替昆仑盈阙作保。
事情嬗衍至此,终是不了了之,不过北狄之国与昆仑的仇怨,至此也是结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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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盈阙在白泽宫屋顶上寻着了白泽帝君。
盈阙在他边上坐下,帝君朝她斜睨了一眼:“怎么,事已了结,反倒知道怕了?”
摇了摇头,盈阙说:“师父,我没有害过他。”
帝君道:“为师知道。陆吾养不出那样的娃娃,本帝君也教不了那样的弟子。”
盈阙想了想,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但还是应了一声:“哦。”
“啧!虽说是两百年不出洞了,不过都和你那群话痨的师兄师姐们呆了一百年,都学不会唠嗑么?”白泽帝君嫌弃地瞪了她一眼,“听说你同北狄那女娃娃打了一架,为的什么?”
“我与她致歉,她便生了气。”话落,又补了一句,“她先动的手。”
帝君来了兴致,问道:“致歉?你竟也有此等觉悟了?来,说说是犯的何错。”
“我未错。”
帝君以为自己听错了:“嗯?”
“我使她难过,对她不起,方才致歉。”
帝君歪头想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意思:“稀奇,自觉无错却自觉要致歉?为师也不知,比之初时,你这呆娃娃是明白了,还是愈发糊涂了。”
“嗯,我也不知。”过了良久,盈阙又问道:“师父,我错了吗?”
白泽帝君咬了口萝卜干,很不负责任地随口说道:“你自己都不知,我又怎么知道。不过为师觉得你觉得自己无错是不错的。”
盈阙捋了一会儿,又问:“那旁人觉得我有错呢,也是不错的么?”
“身在世间,便不免为是非困囿,但这世间事大多不当以是非论,因为是论不清明的。小娃娃诶,你刚来之时,为师不还告诫过你,不得贪心,怎么你又犯了?乞世间众生以为然,贪!大贪!大大贪!”
“陆吾以前说过,问心无愧,泰然处世,便是如此么?”
“你觉得是便是喽。”
“哦。”
两个便默默望着太阳慢慢落下去,东望山很高,白泽宫也很高,太阳又很远,便落了很久,方才不再被看到。
白泽帝君嚼了半日的萝卜干,终于将一碟子里仅剩的几个递了过去,盈阙拿起一个,师徒俩一起啃了起来。
萝卜干吃完了,帝君便将盈阙赶走了。
见盈阙走了,稚潆方才过来,坐在盈阙方才坐着的地方,望着盈阙渐行渐远的背影,稚潆莫名觉得心中壅塞。
“听了许久,可听懂了什么吗?”
“稚潆惭愧,阿盈师妹的境界比之稚潆高出许多。”
“嗯,是高了一点,不过却比你糊涂。”
“若稚潆身处师妹处境,定不比师妹这般镇静,只怕心魔将生。”
“你觉得她太过冷漠,不懂自省己身?”
稚潆沉默片刻,复言:“没有,与师妹相处百年,好歹也懂得她了些,只是我与师妹之心境实在是高下分明。师父,似阿盈师妹这般的,会有执迷之时吗?”
“现下不就是么。”
稚潆不明白,却见白泽帝君不打算于此上再多说,便转了话头,道:“四师兄素来通情明理,心性疏阔,此事阿盈师妹也算得无辜,想来等时日长久了,嫌隙也便浅了吧。”
“岂会这般容易,到底是断送在她手中的啊,唉……”
帝君将手里的空碟子丢给稚潆,又敲了下她的脑门,扬长而去。
盈阙在白泽帝君处离去后,又往沥阳的洞府去了,所幸四师兄没有将她关在洞外,好歹是让她进去了。
四师兄的洞府里只有沥阳和盈阙,还有倒了满地的空酒坛子和尚未空坛的酒坛子,嗯,还有一柄出鞘的斜插在地上石缝间的剑,瞧这没入的剑身,便可知其力道,便可知其愤恨悲恸。
沥阳没有理她,坐在桌边,又干了一觥,又洒了一觥,观其模样,还很是清醒,尚无醉酒疯态。
这次盈阙没有坐下,在桌前站了好一会儿,方才开口道:“师兄,我不曾害过他。”语带干涩。
沥阳抬头笑笑。
“我知晓。你连他是谁都未必知道,如何会生出害他的心思,是他自己作茧自缚,自取其祸。”
“可你生气了。”
沥阳又倒了两觥,倒酒时,洒便洒了半觥,道:“没有,我未生你的气。”
盈阙眨了眨眼睛:“你以前与谁说话,都会认真地瞧着他。”
沥阳漫不经心道:“是么?”
“师兄已七日不曾看我。”
沥阳忽然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渐渐有些骇人,低吼了声,抬头看向盈阙,盈阙愣了,那一双眼里血丝交错横布,温和不复,惟见冰冷疏离,自昆仑雪生,盈阙第一次觉得寒气浸骨。
“你是无错,不过是我不知如何自处,也不知如何看着你。我不恼你,我只是不想见你。”
盈阙未再说什么,施一礼以表意,便离去了。
沥阳尚未喝尽一坛,瑶姬便来了。
“我瞧你那师妹刚走?”
旧友新客,烽火芒针,他却已无心力应付,便没有回她。瑶姬也不在意,从他手里抢过一坛,拎起便喝。
酒烈,瑶姬被辣得咧嘴,又灌一口,笑道:“倒是好酒!你将钰箐送到我那,岂不知她见不着你,更是忧心。”
“我这样子哪好叫她瞧见。”沥阳苦笑,“你怎么还是这幅样子,在谷中修身养性了这些年,也不见娴静半分。”
“嘁,原不是想着反正有人娶的么,如今更不必说,反正是嫁不出去了,还在意这些作甚,自个儿快活最好。”
“哄我呢?你这性子若放不下,早追过去了,既未追去人间,自然是风月不在心上了。”
“唉,不比小时候了,轻易骗不着你了。”瑶姬甚为可惜地晃了晃脑袋。
沥阳倒了三觥,两觥不停地空,不停地满,独有第三觥,谁也没有去碰。
瑶姬喝呛着了,咳了半日,沥阳替她顺气。
沥阳问瑶姬:“何时回去?”
瑶姬道:“明日。你明儿不必来送了,酸得慌,今日便当饯行之酒了,你陪我喝尽兴了呗。”
“好。”
“你也刚气些,别让钰箐总操心你,瞧把她吓得,见了我都不敢说话了。上次你带她来谷中,一口一句瑶姬姐姐唤得可甜了,不像你,从小就不肯喊一句姐姐,要你命了可是?多带她回去瞧瞧,你父亲母亲总念叨。”
“嗯。”
谷中的日子枯燥,却也被他们闹出了百般滋味来,也没有谁想着要出去。在族中长辈口中,谷外的三千世界,红尘万丈都是吞人的魔,没有青天淡云,没有知交聆音,唯有利欲争伐,战乱苦恨。
他们都害怕,可偏偏有一二逆反少年生了入世之心,于是也便都入了。
第18章
盈阙很认真地管闲事了!我证明!
东望山与昆仑一般,不见春秋转,不闻岁月流,大抵八荒六合的仙山都是这般,嫌慢时,日子过得愈发慢,嫌快时,日子过得也愈发快。而盈阙以前视日月如无物,如今,盈阙难得地,便嫌日子过得慢了。
故而应下每日手抄百遍清心诀的功课,盈阙便下了山。
出了山门,方才发觉,陆吾在闭关,空桑在种树,天地竟无一熟识。
“唉……”
盈阙轻叹,在云上躺下,两手交叠在腹上,闭眼,嗯,随云飘荡,随缘,随缘。
小狐狸跳上盈阙手背,化作愈发小小一只,蜷成一团,大尾巴摇了两下,环上脑袋,寻了个舒服姿势,安心打起了瞌睡。
在天上飘了几日,小狐狸爪爪挠上眼睛,睡眼惺忪,忽然张成铜铃。
祥云被一只金翅大鹏鸟冲散,可怜甫一睁眼,便摔下云头,小狐狸被吓得炸毛,张口咬下。盈阙吃痛惊醒已往下落了,一壁厢伸手揽住小狐狸在胸口,一壁挥手稳住身形,缓缓下落。
小狐狸冲着金翅大鹏龇牙,盈阙看去,大鹏鸟已飞远去了,腾不出手安慰她,盈阙只道:“罢了,本是我们拦了他的路。既到了此处,下去看看便是。”
渐近大地,才知道下面原是方水域。寂静无声,倒不是无风而浪静,而是透着古怪的寂静。
盈阙御风而去,在岸边寻到一块石碑,上书:澹荡湖。
盈阙正自出神,未觉身后出现了一个俊秀男子,小狐狸窜出去咬了他一口,盈阙方才发觉,小狐狸已窝回她怀中。
“离至我丈外。”盈阙后退一步严肃道。
一句无妨噎在喉头,又咽了回去,男子整了整神色,退后五步,款款施礼道:“神女安好,小仙乃这澹荡湖畔的土地琼君,敢问神女仙乡何处?此间湖君最是好客,神女可愿往休憩一番?”
盈阙不愿理他,转身乘风离去。飞在澹荡湖之上,忽而想起了在东望山上时,白泽帝君予她的教导。
“往后见可怜事、罪孽事,你插不插手?”
“若……”
帝君打断:“好!不愧是为师的好徒弟啊!”
“我未……”
再次打断,帝君捻着胡须,欣慰笑道:“乖徒儿,为师知道你的心意了,既然已应下,那往后见了闲事便多管管。”
盈阙无奈:“我本不在他们因果之中,若扰乱了他们的因果,如之奈何?”
帝君恨铁不成钢地敲了敲盈阙的脑门:“那我今日便把你踹进因果之中!这课业我已布置于你了,你看着办吧!”末了,又瞪了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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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及此处,又想到方才金翅大鹏一难,或当真是天命缘定,盈阙摇了摇头,认命地回去了。
土地琼君仍在原处待着,面含微笑,恭敬施礼相迎。
盈阙问他:“为何这湖方圆百里了无人烟,不见生灵?”
琼君面露难色,答道:“此关乎澹荡湖君之私,这……小仙实在不敢多言,若神女欲知其中缘故,不妨让小仙陪神女去谒见湖君?”
看着不起浪的湖面,竟看不透粼粼波光下的光景。
盈阙默念一遍,多管闲事,闲事多管,忍住想踏上祥云的脚,想了想又问道:“饕餮一爪能挥散你们湖君么?”
琼君愣了一下,笑道:“神女说笑了,饕餮乃是上古凶兽,湖君怎会去招惹。”
“哦,引路。”
琼君颔首,祭出宝器,挥袖分开湖水,辟出一条水道。
盈阙抬手安抚蠢蠢欲动的小狐狸,看了眼那宝器,不过是只成色一般的辟水珠,按寻常道理,一方水君下辖的土地仙,分水术当是不成问题。
使用辟水珠在仙族一贯被认作是示弱,一方水域的东道主以辟水珠开路算是失礼,一般要么是受了什么伤,灵力有损,要么,便是不想在人前展露法术灵力,想掩饰什么。
见盈阙盯着辟水珠,琼君垂首羞涩道:“小仙资质鄙薄,神女见笑了。”
“走吧。”
“是。”
沿水壁走下去,不说虾兵蟹将,竟连一只稍开灵性的游鱼也不见,盈阙目不斜视,神色无奇,只当自己蠢笨不察。
盈阙见到了澹荡湖君,是个极美丽,恍如九天仙子般的女子,鲛绡翩翩,扬起丈余,数只锦鲤嬉戏其间,倏尔远逝,肌肤之上,水纹荡漾,剔透灵动,水凝作履,一步一涟漪,一步一心颤,粉霞盈盈,莞尔晏晏,耳上坠了,坠了两粒圆胖珍珠,眉眼,眉眼……
眉眼看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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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已被关在牢笼中,上结符印,小狐狸趴在地上舔着她的手背,手背上有两小口痕迹,一口是在被金翅大鹏冲撞时咬的,一口想来便是方才昏迷之时被咬的。
盈阙想站起来却有些乏力,便干脆靠着笼子半坐着,拍拍笼子,澹荡湖君果然过来了,身后跟着琼君。
盈阙静看澹荡湖君走近,仍是姣好之至,却不似之前那般神魂颠倒了,不过琼君追随着她,眼中炙热痴狂,令人心惊。
盈阙神色平静地开口道:“原以为你是无奈受制,不想是甘之如饴。”
琼君没有理盈阙,只入魔般地望着那个笑靥如花的女妖。
初试搭话,不想便出师不利,盈阙又转向那个女妖,疑惑道:“若饕餮与你打架,你也使惑心摄魂之术么?”
女妖歪头笑道:“那种不识风情的上古老物,我招惹它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