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阿婆看去,当真是好大一道口子,还在汩汩出血,竟吓了一跳,急道:“你这姑娘,伤这么重怎么不和阿婆说!”说着,颤着手东翻西寻了东西来包扎。“这鞋好看,想来是合适的,明日我再试,阿婆去歇息吧。”
阿婆不肯,盈阙要下榻去送她,阿婆方才一步三回首地回去了。
已到月归时,隔壁忽起连声咳嗽,辗转枕榻之声,年迈枯涩。
只苦夜色凉如水,透寒翠绣履,地上碧翠色的绣履,青缎面上绣了灼灼桃花。
第21章
胖鬏的人间漂流记开场
盈阙呼出一口气,折了只云牋鸟送到阿婆屋里看着,唤出此间土地,盈阙问他:“这家人的夫君与儿子呢?”
土地道:“这姜李氏的丈夫四年前一病死了,他们儿子倒活着,名唤姜明,十年前中了进士,派往外地做了地方官,不在小仙辖域内,小仙也不清楚,不过这姜明前两年来信,说是做上了京官。”
“他多久不曾回来了?”
“这……四年前回来过。上仙容禀,人间官员与神族不同,归家一趟,着实不易。”
“他多久寄回一封信?”
“十年寄回了二十多封吧。”
“这两年呢?”
“小仙,小仙记不清了……”
盈阙皱眉:“你替他遮掩?你们地仙也指着人间官员的供奉么?”
土地颤巍巍:“小仙不敢,只是人间九州自有法度,神仙不可随意插手,乱了纲常啊。”
“我不去打他,你且说。”
“大,大约是,一封吧。兴许小仙记错了,小仙再想想……”
“不必了,你回去吧。”
“……是。”
盈阙躺在榻上,小狐狸趴到盈阙腹上。
“你想去京城看看吗?”
小狐狸晃了晃尾巴。
翌日,盈阙问起阿婆:“我们去京城好不好?”
阿婆笑问:“昨晚睡得好不好?冷不冷?阿婆夜里打呼吵到你没有?”
“我睡得很好。我……”
“那就好那就好,这鞋合适吧,盈儿真是俊,这鞋穿了真好看!”
盈阙望着阿婆,问道:“你想不想他?”
阿婆终于还是叹了口气,说道:“想啊,做梦都念着,可这京城哪是说去就能去啊。”
“我带你去,我会赚银子。”
“哎呦,你个小姑娘不懂!”
“我会功夫,我小时候拔过老虎须。”
“你这小胳膊小腿的,不许说胡话。信写了吗,我们今天捎给你家里去。哎哎哎,盈儿,你去哪?”
盈阙从屋外拽了一只老虎丢在阿婆面前,扶着阿婆坐在桌边,说:“我爹爹很厉害,他教我的功夫。”嗯,没有说谎。
阿婆依旧犹豫不决:“明儿他忙,我,我们去了,他,唉……”
“我们只去瞧瞧,不麻烦他,我有银子。”
“那,那我们多瞧两眼啊……”
盈阙笑道:“好。”
用土地先后送来的几只老虎换了银两,买了一驾马车,还结余了一些。土地还告诉盈阙,要在马车里垫上软垫,好让阿婆坐得舒服些。
阿婆心中不安,急急道:“盈儿啊,这得多少银子啊?阿婆我这……不好啊,还是退了吧!”
“不妨,我脚还有些疼,我想坐这个。”
“这……我们这往日也没这么多老虎啊?”
“大抵是跟着这小狐狸来的。”嗯,老虎被土地捉着,土地跟着自己,小狐狸也跟着自己,嗯,不曾说谎。
盈阙带着小狐狸,陪着阿婆上京了。沿途总有各方的土地送了老虎来,想来各方的土地都是时常往来的,消息流通十分迅疾了。
阿婆入夜咳嗽愈来愈频繁,一声重似一声,盈阙的袍子一息也不敢解下,轻易也不近身了。乘阿婆睡熟了,盈阙便揪出土地来,让其领路往山里各处寻了珍奇的温养药材来,白日里叫客栈做成菜品,不教阿婆发觉。
这样走了一个多月方才走到京城。
已是暮时,盈阙叫阿婆歇息下,自己去打听姜明。寻了个荒僻无人处,京城土地自己便蹦出来拜见了:“拜见上仙,小仙已备好老虎,可要送到上仙下榻之处?”
盈阙晃了晃腰间的荷包,以示有钱。
司管京城的土地颇识眼色,眯着眼睛连连点头道:“是小仙思虑不周,怎能劳动上仙亲自去换,小仙马上便去换了银钱给上仙送去,上仙可还有何吩咐?”
“……”
在人间待久了也便知晓了,银钱多了行事便宜,盈阙如是想着,便也未拒绝了,只问两年前来京的姜明。
土地摸出一本小册子,仔细翻看着,说:“两年前倒是来了个姜明,学识处事都颇好,算个能吏,而今已升任了个五品官。不过此人极其圆滑,左右逢源,平生最忌讳旁人说起他的寒门出身。上仙怎地问起他来?”
“没什么,带了他娘亲来,以解姜李氏思子之苦。”
“……”琢磨着盈阙的神色,土地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说话:“上仙呐,虽说在京城这地界,天上掉下一块砖都能砸到一堆龙孙凤子,一个五品官诚然不算什么,不过想您特特坐了一两个月的马车来,跟在一个人间老妇人身边,还隐瞒了身份,想来也不愿以仙术迫人不是?既是如此,这姜明还是得罪不得的。”
盈阙皱眉:“我带了他母亲来,何谓得罪?”
土地有些头疼:“这这这……”
盈阙嫌弃麻烦,便说:“罢了,你明日拘了他来。”
土地面上为难,苦着脸应是,便回去了。
“欠下的,到底得还的,你说是不是?”盈阙抱着小狐狸,“我觉着你也该修成人形了。你再不去,他该说我哄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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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京沂知错了……”
青蓦翻看着京沂抄写的术书册子,未抬眼,闲闲地说道:“嗯,说说。”
“嗯……不该捉弄了北狄之国的仙使,还不肯致礼告罪。”见青蓦赞同地点头,想想又觉不服气,京沂复辩,“可阿盈师叔分明不曾过失,都是那荆璞放浪……”
青蓦初时听着还像回事,再听便不对劲了,赶忙出言喝止:“小小年纪,口中说的是什么!此事你阿盈师叔心中自有是非,何须你个小娃娃操心?你且说你的。”
拽着耳朵,京沂喏喏:“是。身为天族孙孙,东望弟子,神族小辈,不礼重古早隐族,不知分寸肆意妄为,不识大体,不明大义,不静心养性,不拘小……啊呸!冒犯仙使,天地不容,京沂有罪……”
见京沂鼓着腮帮子,委屈满面,青蓦心中好笑,不过当上多了,也便不吃这套了,板正着脸,点头道:“嗯,自省倒是合宜,那你再自己说说,该再抄几遍,方可赎你这天地不赦之罪?”
“嗯?还要抄么?呜呜,瑶姬姑姑都说不责怪京沂了的!”京沂一句师父喊得九曲回环,宛转起伏。
青蓦抄起书简对着京沂的脑壳儿便是一下,痛心道:“现下知道叫姑姑了啊?先前就不该把你丢给阿盈,把她的毛病学了个十成十。知错不改!知错不改!”
京沂边躲边喊:“小师叔说我都被师父你教得没了棱角,这两日都瘦了,再不如以前讨喜了!”
小师叔说的是玖洏,她向来是以小师妹自居的。
青蓦被气笑了,怒道:“你还棱角?就两个鬏鬏,还是胖鬏!信不信我把你送给你二师叔?”心里嚼了嚼,发觉胖鬏这称呼竟然还很是顺口。
京沂扭扭身子从青蓦手中挣了出来,抱着鬏鬏跑掉了,青蓦自去寻玖洏算账。
京沂望着青蓦远去的背影,默念对小师叔的拳拳歉意,回去收拾起自己的小包袱,等入了夜,乘着月黑风高,拎起便跑了。
翌日,青蓦拈起洞门上的那张,沾了浓露的字条子,墨已被洇开,便愈发显得难看了。
“師父,帝君師祖長說眾生多苦,徒兒去人間九州力練啦!”
常说,历练,写错了,师成了帅,儿封了口……
“唉,抄了那般多的书,字都不会写,还是得多抄抄!”
第22章
想揍!
京城的土地仙将姜明敲晕后,带到客栈边的无人小巷里藏着,去同盈阙悄悄说了,又悄悄溜走,深藏功与名。
彼时盈阙正与阿婆说话,土地仙便隐了身形,趴在她耳边说话。
盈阙对阿婆说道:“可吃好了?我陪你去走走消食。”
阿婆思念儿子,整日怅惘若失,神思不定,如此这般听说,惟有点头。
阿婆见盈阙离得远,便一把拉过,替她搓着手,嗔怪道:“你这姑娘也太老实,怎么都只穿这么少,小姑娘家家的,整日这么冻着怎么好!阿婆用不着什么银钱,你多多攒着买些厚实衣裳,穿艳丽些!”
盈阙不想冻着阿婆,尚在想着该不该缩回手,胡乱便点了头。
正在路上走着,阿婆忽然指着一个角落,惊道:“欸,盈儿你瞧瞧,那里是不是躺了个人?还是阿婆花了眼?”
盈阙乘机收回手,匆匆上前,回头道:“有个人摔晕了。”
阿婆跟上前,认出了自己儿子,立时急得哭了出来。盈阙找了客栈小二来将姜明搬去了阿婆房里。
待姜明悠悠转醒,看到榻前泪眼婆娑,劳苦满面的老人,神色由恼转惊,而成喜,而成愧,而成忧,而成咬牙切齿……
盈阙坐在窗沿上,冷眼瞧着,缄默不言。
姜明压低了声音,急道:“娘,你怎么来了?你把我带到哪了?可有人瞧……”
话语未完,却被盈阙瞧得噤了声。
阿婆瞧不出古怪,也无心去瞧,只听那一声娘,便一把搂过姜明,应声不迭,心肝儿肉地唤着,泪涕横流。
姜明到底还是心生些许羞愧,温声劝慰了几句,等阿婆渐渐好转了,方才一一问起。
眼神不由自主地飘向盈阙,见她盯着自己时,便足底生凉,她不看自己时,便要舒一口气。姜明心觉荒唐,但那双眼睛实在太过凉薄,像是见惯世情,洞观炎凉。
做惯了伪君子,不如真小人坦荡,满嘴里,之乎者也,诸子经纶,满纸上,曲水流觞,民生家国。欺世盗名,你呼我捧他传颂,终使自己也折服于己身的忠义仁德。若有朝一日,心中丑恶袒露人前,当惶惶茫茫,而后恶念攒生,然辛苦的经营若大厦将倾而不可救,则将百般丑态尽出,不可善了。
姜明试探道:“娘,那姑娘是谁?”
阿婆不疑有他,笑道:“是娘才认的干姑娘,叫盈儿,认生,是个好心眼儿的好姑娘,还是盈儿带娘来看你的呢,咱娘儿俩得好好谢谢人姑娘!”
姜明不知在琢磨什么:“哦,是么……”
坐了没一会儿,姜明便寻了借口要走,盈阙要拦,却被阿婆阻拦。盈阙只好说是送人,乘阿婆不见,把姜明拦在了深巷里。
盈阙淡淡道:“你娘病了,你带她去治病。”
姜明不动声色道:“不是你带她来的么,想来是不缺银两了,怎么不给她找郎中?”
“她想你,你去陪着她。”
姜明挺胸昂首,摆出官威想镇压面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的气势:“本官为民操劳,寻不着闲暇,你这等刁民哪里知道!”
“她快死了。”想了想,盈阙又续道,“你身生娘亲快死了。”
姜明脸色顿沉,问道:“你究竟是谁?是不是程二着你去找本官亲娘的?”
盈阙皱眉:“我不认得。”
姜明神色晦暗不明,夺路而走。这回盈阙没有拦。
等姜明离远了,见不着了,土地便跳了出来,殷殷询问:“姜李氏也见了儿子,此事也算了了吧?上仙何时回去呀?”
盈阙问了个不相关的问题:“程二是谁?”
一腔话生生又咽了回去,土地只敢在心里叹口气,面上仍恭谨答道:“京城里一个程姓大官的次子,是姜明的政敌。”
盈阙转头看了他一眼,道:“我不惹事,你莫怕。”
土地头顶冒汗,险险要哭,对着盈阙深深一拜:“上仙言重了,小仙不敢指摘上仙行事。”
说了却不被取信,盈阙也是无奈,遂不复多言。
盈阙跟着姜明,进了一家高墙大院,庭院深深,匾额上书:孙府,是左都御史的府邸。
她见姜明拜一老头,口称父亲,后又进了后院,亲亲热热地,唤一老妇为母亲。
姜明殷勤道:“母亲近来身子可舒爽?昨日儿子听您咳了声,莫是受凉了?儿子炖了银耳百合沙参汤,来时给宋叔去热了,您待会儿尝尝?”
孙老夫人脸上笑开了花:“你平日公务劳神,还要做这些事,可辛苦你啦!”
姜明:“古人彩衣娱亲,儿子这实在算不得什么,儿只万望父亲和母亲安好……”
土地叹道:“这御史公妻妾不少,但子息单薄,夫妇两个唯一的爱子养到而立之年,一病去了。说来也巧,这御史公三年前去绍县,便遇见了这和他儿子模样相似的姜明,将他一路提拔了上来。姜明识趣,也认了他二人做爹娘。”
盈阙淡淡道:“我可以打他么?”
土地一惊,试探道:“不可……吧?”
盈阙也未打算执着于此,只哦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盈阙复道:“他认了个大官作爹,他娘亲认了神仙作女儿,他不如他娘亲。”
“……嗯,上仙说的是。”
那壁厢孙老夫人又与姜明说道:“前两日你父亲同我说起你入宗谱一事……唉。”
知道事情不顺,姜明并没有抱怨,或是面露不快,而是立刻善解人意道:“儿子知道父亲所虑,是不愿儿背负忘祖之名的意思。”
“是如此。可怜你那兄长去了,你父亲同我孤苦,自你来了,才好些。你父亲虽说是不让你改姓,但心底也是想的。”想起亲儿,孙老夫人不由淌眼抹泪地。
姜明跪在孙老夫人脚边:“儿子自然明白的。儿子也是不忍改姓,但每每念及兄长英年早去,您二老膝下寂寞,儿便泣涕涟涟,说句大逆不道的,他日您二老乘鹤登仙,儿也是想尽了孝心,也能些许偿还您二老的如山恩慈。”
……
盈阙没有再听下去了,早早便离开了孙府。
“他们不辨善恶,被这个儿子拖累,成不了仙的。”
闻言,土地看向盈阙,不过见她这话仿佛不是在对他说的,他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接,便又埋头充哑巴。
盈阙回到客栈,阿婆已睡着了。这些日子,阿婆睡得越来越多,晚上反渐渐失了困头。
坐在阿婆床边,盈阙静静地瞧着她。
头发花白,不比御史夫人珠翠满头。满脸褶皱,不及御史夫人保养得宜。风霜都袒露在脸上,不如御史夫人养尊处优,风韵犹存。
“你瞧,我也算是你的善果了。”
“你儿子也会有果报的。”
“彼时你大约尽忘了前事,已投身一户好人家了,倒免了伤心。”
“也挺好。”
.
盈阙掩上房门,静悄悄地回了自己屋里。一只云牋鸟从窗牖外飞进来,停在了盈阙手背上。
“阿盈师妹见字如晤,闲话暂搁,今有一急事望妹知晓,愚兄不肖徒弟京沂顽劣,只身往寻师妹,还望师妹看顾一二。愚兄青蓦字。”
第23章
“敢问姑娘,清音坊怎么走?”
近来每至薄暮之时,御史公家的姜明大人便闭门理事,谁也不见。孙老夫人对此很是忧心,生怕操劳坏了这个天赐的儿子。可惜送去的补汤倒是尽数进了紧闭的院落,然送去问候的人却都被拦在了院外。
又一日从阿婆落榻处出来,姜明阴沉着脸,问盈阙:“你究竟想要如何?”
每日暮时半个时辰的陪伴已将他折磨得胆战心惊,心神俱疲。即使他用尽了法子,天光寥落之时,他总会莫名其妙地昏倒,又毫无所觉地在这间客栈醒来。
他甚至杀了只黑狗取血以驱邪,却也被这个奇诡女子身边一个拄拐的老头挡下,那个老头神情冷漠地告诫他,亵渎天神,是天谴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