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昌宜二十五年冬月十二,我再回来看你。”
说罢,
盈阙便从阑干上翻身而下,翩然离去。
没有可恨的人再在他眼前,
再与他讲话,
客栈空荡得可怕。
横七竖八的长凳,
一如横陈的肢躯,朱色木,
殷红血,穿堂的风,临死前挣扎的哭泣,
是一般无二的悲戚,哽在喉头喊不出的话,咬在齿间念不出的字,盼在心头至死也放不下的人。
姜明忽而趴在栏杆边干呕起来。
可栏杆也是红木的,
正正宗宗的贵气派头,
可眼下落进眼里,一声瘖哑含血的惊恐嘶喊后,姜明连滚带爬摔出了丈余。
冬月。
那样严寒浸骨的时候?也好,
至少不会烂的太快,
没有难闻的气味,
省去许多麻烦,灵堂之上,
至少体面还是有的。总好过如今的五月。最讨厌的是腊月正月,喜喜气气的日子,最遭人厌,也免了到时候被人背地里戳着棺椁骂,闭了眼还不得安生。
哦,竟忘了问她,我是什么日子死呢?可是好日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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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音坊中,香素凉正和京沂同小狐狸讲着故事,说的是因缘际会,一个凡人女子与神仙相爱,可男子有许多姑娘不喜欢的小毛病。
京沂听到此处便问道:“可男子不是喜欢姑娘吗,那他不为姑娘改去坏毛病吗?”
香素凉笑道:“自然改了些,可生而便有的小毛病如何改去呢?不过公子喜欢姑娘,至少在她面前不如此了,姑娘也喜欢公子,她便也不强求公子彻底改去,只当作不晓得。”
京沂拍手称乐:“如此岂不圆满了!”
香素凉温和地摸着京沂头上的鬏鬏,轻轻摇了摇头:“一个是神仙,一个是凡人,岂能圆满?他们都不甘心只能厮守数十年的宿命,尤其是那个姑娘,美人迟暮,是世间所有女子心头的最忧愁惧怕之事,更何况,要与她日日相对的还是个不老不死的神君呢。”
京沂插嘴道:“那香香呢?你长得这么好看,你也忧愁惧怕吗?”
香素凉怔了一下,才掩嘴笑说:“自然是怕的,哪个女子会不怕老呢?美人尤甚,有一种人,于她们而言,老,不若死。像京沂这样,小小年纪,已是个美人胚子啦,日后定比姐姐美呢,京沂怕不怕?”
京沂心想,她自然是不怕的,她又不会老,可她又不能这样回答,便呵呵干笑几声,催促着香素凉讲故事:“然后怎么办呢,他们不能分开的呀!”
香素凉忽而诡秘地笑了一下:“京沂可听说过换心?”
“换心?”京沂并不曾听说过,可这个一听着,便不像是人间该有的东西啊。
香素凉转而望向京沂怀中的小狐狸,问道:“那小狐狸呢,你这样聪明又见多识广,可曾听过?”
小狐狸摇头。
京沂摇着香素凉的手,撒着娇不许她卖关子。
香素凉便继续说道:“我也是听说的,并不知真假,说那姑娘家族渊源,祖传一门换心术,奇妙得很呢!那位公子不忍姑娘日日愁苦,便愿以心换心,将神仙不老之心换给姑娘。”
“神仙和凡人换了心?”京沂惊诧不已,“养着神仙心的凡人可以不老不死……那,那养着凡心的神仙呢,公子怎么办呢?”
“公子啊,公子没有什么事,只是要从头修行罢了,他本就是神仙,有家族之利,并不太难。”
京沂莫名便觉得心头有些古怪的感觉,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之后呢?他们怎样了?”
香素凉正要说,却顿了一下,垂首望向手边的琴,转而问道:“你觉得,若是不曾换心,他们会好好的吗,会过得很快活吗?”
不曾换心?
“我,我不晓得呀……”京沂有些迷糊,“他们换了心之后,过得不好吗?”
香素凉笑而不答,反问道:“都说天地之间九万里,京沂,你觉得天与地相隔远么?”
“远啊!”京沂随口一答,并未多想什么,毕竟她从天上飞到人间九州还是飞了许久的。
香素凉的眉心皱起了一个结,失神地沉吟:“远啊……以前,他们之间相隔着天与地,可如今,他们之间隔着的何止是九万里的天地呢,如果天地也算远,那他们之间不是比远更远了么。”
她说的太小声,京沂离着近都听不分明。
“香香,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清呀!”
“笃笃笃!”
香素凉还未说话,门忽而被叩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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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台街今日仿佛格外热闹,盈阙走在街上,发觉总有行人往她这边挤,想了想,才想起来,似乎她来过这边三两次,不是在雨天,便是在夜中,行人总是寥寥,于是轻轻叹了口气,便往街巷小道里走去。
几个常年混迹于此的街头小泼皮见状,心中一喜,悄悄尾随过去,可跟着转到一处眼前再无路的墙角,却找不见了人影,只道白日见了鬼,暗自纳罕。
盈阙站在清音坊的门中,被老板娘问时,才想起自己并不记得那日那个背着琴的姑娘叫什么,默了会儿才说:“我来找一个琴师,生得很好看。”
那个老板娘养了一张极会说话的嘴皮子:“姑娘真真是说笑了,在姑娘这般品貌的人物面前,天底下哪个人还敢称好看呢!”堆着满脸笑,却不教人生厌。
盈阙想也未想,认真地说道:“花玦。”
老板娘愣了一下:“什么?”
“花玦。”盈阙便又重复了一遍,“他是世间最好看的人。”
嫣然赋秾华的青涩貌,哪比得过小郎君的如花美貌呢。
常历风月的老板娘被那张冰雪似的脸上,忽荡漾出的无意风情惊住了,敛眉浅笑,秾丽而清洌,超凡而无邪,出离美丽。
老板娘正呆着,眼前蓦地晃过一道白影,才惊醒过来,原来是这两日一直跟在香素凉身边的那只小白狐狸。
此时这狐狸正窝在那个来寻人的姑娘的怀里,全不似先前那莫名倨傲的样子,乖巧得很,老板娘心思玲珑,自然猜出是怎么回事了,便吩咐边上一个小丫头将盈阙带去找香素凉。
京沂正在内室里,伏在小几上,屏息凝神地听着香素凉的故事,连小狐狸跑出去了都未发觉,听到叩门声才跟着香素凉出去。
“阿盈师叔!”京沂忽然想起了土地的话,悄悄打量了一番盈阙的神情,可除了寡淡,只有寡淡,便小心翼翼地问道,“师叔不要紧吧?”
盈阙说:“无事。”
京沂正不知如何是好,香素凉便软软地出声道:“还请姑娘进来坐吧。”
盈阙朝她微微摇头:“不必了,我只是来接人的。”
京沂忙抱住盈阙的手臂,央道:“师叔师叔,且等一会会儿,香香的故事尚未讲完呢!我们听完了再走好不好?”一边说着,一边已把盈阙拉到了屋里,按在了凳子上。
小狐狸也扒拉着盈阙的衣襟,状似可怜兮兮地望着她。
香素凉斟了盏差,笑道:“不是多长的故事。姑娘好歹也吃我一盏茶吧,上回得姑娘指路,还未好好谢过呢!”
盈阙不惯多话,便直接说道:“什么故事?”
香素凉正要说话,京沂生怕盈阙反悔,只想把故事也讲给盈阙听,好勾起她兴致,便抢道:“是讲的一个换心的故事呢,阿盈师叔觉得有不有趣?”
换心?这是连天族也很少听闻的传说,是门禁术,京沂年纪小,自然没有谁会将这个说给她听,她觉得新奇倒也不奇怪。
但对盈阙而言,实在不算什么,虽说她也不会换心,但她连神魂都劈过,碰过的禁术,也不止一两个了,自然不会觉得新奇。
于是盈阙想了会儿,便摇了摇头。
京沂:“……”
盈阙端起茶喝了一口:“今日之后也无事了,你们说吧。”
京沂还在愣着,香素凉已将故事大概地又讲了一遍。
趁着香素凉还未讲到她未听到的地方,京沂便在旁边偷偷地和小狐狸咬耳朵:“你觉不觉着,阿盈师叔似乎和以前的样子,有些许不一样了?”
小狐狸摇了摇头。
京沂偷觑着盈阙低头发呆的侧脸,说:“若放在以前,阿盈师叔定是一言不发掉头离去的,最多再吩咐一句让我们去哪里哪里寻她,怎会迁就我们留下呢?”
小狐狸原本一直与盈阙呆在一起,便是有什么小小的不同也发觉不了,但听京沂如此这般说了,才发觉似乎真有些不同寻常,便点了点头,然后又嫌弃地看着京沂摇了摇头。
才不是,就你个胖鬏,和它,她,他们不会被盈阙迁就呢!盈阙肯定会带我走的!
哼!
可惜京沂听不懂,支颐皱脸:“人间九州便真的这么有趣么?”
小狐狸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而后又重重地点了两下。
等到香素凉终于把换心讲完了,京沂忙又凑了过去:“到底怎么了,他们最后怎样了,香香你又卖关子了!”
香素凉随手拨了一下手边的琴弦,微微一笑:“公子又修出了一颗神仙的心,他们好好儿的,过着神仙眷侣的日子,归隐山林了。”
盈阙放下手中的茶盏,理理被桌脚扯住了的黑袍子,说:“走罢。”
“姑娘且略站站!”
盈阙回头看她,疑惑道:“还有何事?”
“不知素凉该如何称呼姑娘?”
闻言,盈阙愈发莫名:“你不是正以姑娘相称?”
第30章
——“女菩萨安好。”——“我不是菩萨,叫我仙女。”
从清音坊中出来后,
穿过戏班子的唱曲声声,路过阁楼花窗下,拐进了小巷里。
小狐狸划过石板上的郁郁青苔,抠了一爪子的翠色,
尽数蹭到了盈阙黑袍子下的白衣上。
盈阙没有管她,
只问京沂说:“何时回去?”
京沂垮下了嘴角,
泪眼婆娑地蹲在地上,高高地扬起脸蛋望着盈阙:“师叔怎么不问问京沂受了什么委屈呢?”看着确然很是可怜。
盈阙听她如此说,
便当真好好思索了一番,
而后皱着眉头说:“你师父护着你,
天族也无人不识得你,你亦不似我这般会招惹麻烦,
若不偷跑出来,何来委屈?”
“……”京沂一把搂住盈阙的大腿,“是师父要罚我,
一罚二罚还要重重地再罚一次,我才来寻师叔的!”
“你做了什么?”
“我……”京沂不想说是因为瑶姬,她不想阿盈师叔为难,唔,
即使她还从没见阿盈师叔为谁为难过,
“因为京沂不礼貌,冒犯了仙使……京沂道过歉,仙使也不怪罪了,
后来也挨过罚的,
可师父还要把我丢给二师叔!”
盈阙也蹲了下来,
和京沂面对面:“我道了歉,我师父就不罚我了,
陆吾也从不罚我。”
京沂听着很是羡慕:“我以前犯了错,怎么也逃不过一顿罚,被天帝陛下罚完了,还得被父君母亲罚,还有大哥哥会罚我抄书读经……”说完还重重地叹了口气。
“嗯。”盈阙捏了捏京沂的鬏鬏,看着她水光潋滟,星眸熠熠的眼睛说,“何时回去?”
京沂险些被忽然咽回去的一声呜咽噎着了,无语凝噎了半晌才又说道:“京沂也想在人间历千年世,阿盈师叔莫赶我走,好不好?”
“那可有向你师父或我师父请得应允?你师父说你是偷跑出来的。”
京沂理屈,也不敢在盈阙面前蛮缠,只得挖空了脑袋想着借口:“我……我留在人间九州的话,做完课业之余还可以帮师叔抄写清心诀呀!就让我留下来嘛——”
盈阙蓦地想起来了那尚未抄完,还剩了一万二千遍的罚抄,心中顿生郁结:“错一字罚十遍,师侄还是多省些墨,日后为自己抄罢。”
京沂听得明白,自己这分明是被嫌弃了。
盈阙站起身:“我不会带上你的,若当真不愿回去,我便告诉你师父你要历千年世,不过师门规矩,历世千年,你依旧不可跟着我。”
京沂素来晓得盈阙是个正经人,从不说笑。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低着声音说:“我害怕……京沂还是回东望山好了。”
盈阙看了小狐狸一眼,取出三枚昆仑令递给京沂:“我有事便不送你,土地会跟着你到东望山。这个昆仑令被陆吾封存了术法,若有人不惮于天族与师门之威为难于你,将这个丢砸出去便可。”
“谢谢师叔。”京沂不免仍有些失落。
盈阙交代完了话,唤出土地便离去了。
“《多心经》,都念过;《孔雀经》,参不破。”
“有谁人,孤凄似我?”
“从今去把钟鼓楼佛殿远离却,下山去寻一个少哥哥,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
……
一字一低回,一句一婉转。
钟声法号荡起浮生软红尘,木鱼隐隐,罄声渺渺,笙管叠着古旧筝乐,仿佛在遍生翠青苔的老墙上,赋此间那座佛刹,水磨腔调转了九折九曲山水路,缠着细风,钻磨着,攀进耳中。
京沂抹干了泪珠子,摸着面前平平仄仄的石墙问道:“土地,他们在唱什么,怎么又有佛,又有俗呢?”
土地立时在这阴凉处里,吓出了满头的汗来:“哎呦,不该听不该听!都是那些市井百姓嘴里胡唱的话,公主不可当真!不可当真!”
京沂不信他的话,可踮起脚,却也越不过高高的墙,便循着穿墙而来,百般婉转的唱曲儿,沿着墙根摸了过去,但那不僧不俗的戏业已唱过了,现在戏台子上正唱着热热闹闹的武戏。
翻着筋斗,耍着枪。
看了一会儿,便推开人群闷头挤了出去,没有回头,京沂低低地说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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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京沂是出自盈阙心中本意。
也不知为何,那孩子自小便喜欢跟在她身边,可她却很不习惯,况且京沂若跟着她,她行事总有许多不方便,再若将京沂带坏了,师门暂且不说,陆吾那边,势必要给他招去许多麻烦。
这些年,他总是闭关不出,大抵是修行上遇着了麻烦,这些时日她还是少管些天族的闲事为好。
盈阙拎着小狐狸的后颈子,举离臂弯,小狐狸不满地蹬着肥而灵活的四条白毛腿,龇着又白又尖的一排牙,被天光映着,还泛出森森的光。
“来人间似乎有一甲子了,天上约莫也过了两三个月,你何时化形?”
小狐狸刚听了一个起头,便两眼一翻,小舌头歪歪地吐着,装起死来。
盈阙摇了摇捏着小狐狸的手,轻轻地晃着:“带你去寻一处地方闭关,十年后若再不化形,我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