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攻
周一一早，靳明把刘助理叫到了办公室。他靠在椅背上，背对着落地窗，一项一项交代着工作上的变动。
“接下来四周的出差，能取消的先取消。
不能取消的，你看着办，安排高管去，或者邀请对方来北京，差旅我们这边全包。
”刘助理本能地拿起笔准备记。
“别写，你先听我说。
”靳明打断了他。
刘栋林比靳明大几岁，原是陈院士的关门弟子，主修生物医学工程，还有金融双学位。
靳明最初的规划，是让他出任o，而白屿晨担任cto。
但刘太太彼时要调任外资银行海外总部，两人刚有孩子，商量后决定把孩子留在北京，由刘栋林照看。
他顾不过来，才转为挂职助理。
“靳明，没事吧？”刘助理抬起头，他感觉到他的话里还有话。
靳明低头静了几秒：“刘哥，我脑袋里的那个肿瘤……又长出来了。
”刘栋林愣住了，“十几岁时那个？当时手术不是做得很彻底吗？”“是，良性的，可这次压到了视神经。
”靳明抬手指了指左眼，“现在这只眼，看不太清。
”刘助理脸色一变，立即起身把办公室对着走廊的玻璃调成了雾面，又去反锁了门。
回过身时，他表情已经稳住：“最近发现的？”“去禾木之前，眼前偶尔黑一下。
我以为是太累了没休息好。
”靳明苦笑，“滑雪不是摔了嘛，反倒查了出来。
也不知道该说幸运，还是倒霉。
”他顿了顿，低声补了一句：“除了忆芝，没人知道这件事。
爸妈那边我自己说，公司这边……需要你帮我打打掩护。
”刘助理点点头：“你是担心白屿晨。
”靳明点点头：“他小动作已经不少了。
”他声音有点冷，“再让他知道我眼睛出问题，就不是提上市那么简单了，是直接逼宫。
”刘助理捏紧了笔：“hr那边上周还有人找我，说低下怨声挺大，嫌公司期权的每期回购价太低。
我估计，就是小白挑唆的。
”靳明低头笑了一下，“你就没和他们讲讲，现在开始走上市流程，再熬过锁定期得至少五年。
还不知道有没有泡沫，到时候股价万一还不如行权价，怎么说？”“现在谁听这个。
”刘助理摇头，“短视频一刷，净是退圈成功，财富自由的神话，谁还管逻辑啊。
”靳明没接话，只是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刘助理摘下眼镜擦了擦：“你要不先休息一阵，把手术做了，回来再慢慢收拾也不晚。
”靳明摇了摇头。
“就算手术成功，视神经也需要慢慢恢复。
还有可能……恢复不了。
”“如果我提前公开病情，公司股东就能以行为能力不足为理由，推翻一致行动人协议。
”“哪怕投票我能赢，舆论也能压死我。
”屋内一时安静。
他用手撑着额头，声音低低的：“你看能不能联系物业，把落地窗弄个遮挡，别太显眼。
”刘助理站起身：“我来安排。
接下来我都跟着你，会议、饭局、来客……你随时叫我。
”“谢谢。
”靳明轻声说。
刘助理走出去，办公室的门在他手里轻轻合上。
靳明戴上眼镜，打开屏幕想看看邮件，可左眼始终是一片雾。
他试着咬牙坚持了几分钟，还是头疼欲裂。
他伸手关掉显示器，手掌按着眉心，慢慢闭上眼。
这时候真想靠着忆芝躺会。
想完自己又笑了，忆芝这会儿也在上班。
她早上出门时还在说，要是能缩小了，藏在口袋里陪自己来公司就好了。
她还在，就不算全军覆没。
周五下午的大会议室里灯光明亮，ppt上的估值模型与融资节奏正在逐页演示。
刘助理坐在靳明后侧，手里拿着ipad，时不时凑过去耳语，看上去像是在补充会议之外的业务，其实是在念大屏幕上的关键信息。
接下来的议题——“阶段性融资与是否重启ipo进程”。
这一天靳明早就知道会来，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根据我们对2025年行业趋势的判断，窗口期可能在明年上半年关闭。
海外竞对这两年发展得非常快。
咱们拿着现在的估值不走，之后就可能走不了。
”发言的是□□知，典型的风投代表，说话一贯精准、理性、不带情绪。
他没有指名道姓，但在场每个人都明白这话是对谁说的。
靳明点了点头，语气平和：“模型我看过，融资团队辛苦了。
但现阶段，我们有更重要的方向。
”他翻过一页，视线落在数据图表上：“第四代视觉捕捉算法的迭代、肌肉微动作识别在医疗场景的深度应用、弱情感模型的自学习……”“让机器通过视觉和神经网络理解人类的表情和底层情绪，靠的是时间，不是市值。
”对面的人互换了一下眼神，有人低头翻文件，有人掩饰着喝水。
这场会议，看似是探讨，实则是试探。
但靳明心里清楚，他们这次不只是试试。
“靳总。
”□□知话音刚落，于智诚就接了话。
他是婉真二叔的独子，代表的是如今于家在公司的话语权。
“我们理解您坚持长期主义，我大伯之前也常讲，‘科技是一场马拉松’。
但很多事情……也得考虑同行人的节奏。
”他语速不快，态度看似谦和，实际却已经划出分界线——马拉松陪跑到此为止，这条赛道，该提速换方向了。
靳明没接话，目光移向会议桌另一侧。
白屿晨正翻着手边资料，脸上挂着职业性微笑，既不附和，也不反对，看似中立，实则对前两位开场的配合颇为满意。
“屿晨，”靳明开口，直接点名，“你怎么看？”白屿晨抬头，像刚被叫回神：“我觉得黄总和于总……说得也有道理。
前期我们做研发、做责任，烧钱，是必须的。
”“但现在，市场教育差不多了，企业形象也立住了。
最现实的问题是……融资窗口确实存在。
”他顿了一下，似乎斟酌着措辞，像真有些犹豫。
“其实现在很多老员工也在问，期权的事。
”话虽轻，落下却像一枚石子，砸进会场的水面。
“老员工在问？”靳明笑了一下，轻声反问。
“也不是多有组织，就是不少人在私下聊。
”白屿晨也笑，“你要是觉得这条路走不通，我就去把话压下来。
”“但我个人觉得，还是该给员工们一个明确的回应。
”他话说得滴水不漏，靳明若再不表态，那就算白屿晨不反，底下的员工也是要反的。
靳明没回应，只是翻着手里的ppt，动作不快，像在看后续的内容。
其实他一个字都看不清，手里的ipad在led灯光下像shi润的玻璃，反光刺得他头发晕。
他不说话，也没人再出声，会议室一时间安静下来。
没人逼他，但每一声沉默，都是逼他的方式。
他心里清楚，这不是一场争论，而是一场潜台词高度统一的围攻。
比起应付董事会的群起，更让他觉得为难的，是怎么让父母接受这件事。
十四岁那年，第一次确诊这个病时，母亲深夜躲进洗手间里哭得喘不过气的声音，他到现在都记得。
他们刚停好车，陈院士就开门出来了。
她接过忆芝手里的花，轻声说：“我让周阿姨今天休息了，家里就我和你靳叔叔，别担心。
”忆芝提前和她通过电话，讲了靳明的病情，也特别嘱咐这次回来不要有外人。
靳明戴着墨镜，刚叫了声“妈”，陈院士的眼圈就红了。
靳教授拉住儿子的胳膊，打量了他好一会儿。
靳明笑笑：“爸，我现在还看得见。
”靳教授的声音哑着：“你小时候，要不是我逼着你练滑雪……”“靳叔叔，这次的事和滑雪没太大关系。
”忆芝轻声安慰他。
“真的没一丁点关系。
”靳明接上，“要不是那一下摔着了，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想起来做头部ct。
”厨房里饭菜才准备到一半，忆芝挽起袖子，把带来的水果洗了几个放在瓷盘里。
她时不时抬头看，靳明正和父亲坐在客厅，有说有笑。
可靳教授却背着手，对着窗外站着，手一遍遍抹着眼角。
陈院士端着一条收拾好的鱼，却站在水池边发愣，半天没动。
忆芝走过去，把盘子接过来：“阿姨，我来吧。
做红烧的好不好？放一点辣，靳明喜欢。
”陈院士没动，只是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忆芝，辛苦你了。
靳明要是为这事乱发脾气，你和我说，我收拾他。
”忆芝轻笑了一下，回握住她的手，“他要真能发发脾气，我还放心些。
”她回头看了靳明一眼，“他呀，太能扛了。
现在眼睛不好，公司又有事，我就怕他心里的弦绷得太紧。
”客厅里，靳教授这才坐下，试了试茶水的温度，递到靳明手里。
“老秦那边我和他通了个电话，他们家是你爷爷那一辈的交情，人不会变。
”他顿了顿，“就是于家……婉真的爸爸已经退了。
他年轻时和我一块留过学，理念上和咱们家差不多。
”“可她二叔和堂哥，都不是那一路人。
说市侩吧也不好听，但做起事来，风格不太一样。
”靳明点点头：“我这个事情要是爆出来，可能只有秦叔叔那百分之五能留下。
”厨房那边炖鱼的香味飘过来，靳明抬头，只能模糊看见两个在忙碌的身影。
穿浅蓝色衣服的是忆芝。
靳教授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犹豫了一下，问：“忆芝……你们还好吧？”“嗯。
”靳明应着。
“那……怎么打算的？”靳明没有立刻回答。
他知道父亲问的是结婚这件事。
这个他以前常挂在嘴边的念头，此刻反倒不敢轻易提了。
他努力盯着那个浅蓝色的身影。
只要现在还看得见她，其他的，先不想。
另一边，陈院士正在给锅里添水，她看着锅里的鱼，又看了看忆芝，声音低了许多。
“忆芝，有些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靳明现在这样，我们没资格跟你提什么要求。
你现在还陪着他，我和你靳叔叔已经很感激了。
”她的手不自觉发起抖来，语气带着一点恳求：“你还年轻，做什么决定我们都理解。
但阿姨想拜托你，无论如何，等他做完手术。
”话还没说完，眼泪就落了下来。
忆芝把炉火调小，抽了张纸巾递给她，拉住她的手：“阿姨，我和靳明在一起，没图过他什么。
”陈院士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你们刚相亲认识那会儿，他回家来拉着个臭脸，说你看不上他，气得在我们这喝闷酒呢。
”忆芝笑了：“他跟我可不是这么说的，他说一开始也没看上我来着。
”“那是他嘴硬罢了。
”陈院士也笑了一下，随即眼泪又涌上来。
忆芝帮她擦了擦：“我现在和他一起，不是因为他生病了我才不得不留下。
他是什么样，都是靳明，这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陈院士哽咽着：“孩子，你得知道，陪一个生病的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眼睛将来万一……”一想到最坏的可能，她话都说不下去了。
“他是靳明。
他能站住。
”忆芝顺着她的视线望向客厅，“他要真站不住了，还有我给他当拐杖。
”她的语气温和坚定，“再说了，手术后遗症只是概率。
他这些年多少大风大浪都经历过。
命好，不怕。
”——这话，是靳明当初安慰她的，如今她还了回去。
回家的路上，忆芝把靳明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腿上。
靳明捏了捏她的指尖，“我妈是不是让你劝我手术？”“没有。
”忆芝目视前方，脑子里想的是陈院士的眼泪。
“你以前总把结婚挂嘴边，一天恨不得和我结三次。
”她忽然话锋一转，“怎么现在不提了？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她先笑了出来，语气轻松。
靳明也笑了，却没接话。
他现在这样，手术后视力也不一定能完全恢复。
他要是提结婚，反倒像是在索求、在用生病来bangjia她。
下一秒，忆芝把他的手紧紧攥住，她手心温热，把他凉下去的手指一点点捂暖。
“靳明，我们结婚吧。
”她的手指攥紧了他，像是生怕他下一秒就要抽回来一样。
靳明听见这句话，心口猛地一沉。
他没有立刻作声，只是反手握住她的指尖，慢慢收紧，像是在确认这句话是不是说给他宽心的。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问：“你……确定吗？”忆芝没动，只是手掌贴在他冰凉的手背上：“我当然确定。
”他轻笑了一下，嗓音却发哑：“你现在是……可怜我，还是……真的想跟我过一辈子？”“你之前知道我的事，还非要跟我在一起，是因为可怜我吗？”忆芝没等他把话说完就接了上来，“我说要结婚，是我自己的决定，不是你用病拖我留下来。
”靳明的呼吸忽然梗了一下。
车外的灯光一点点扫过挡风玻璃，映在他脸上。
他左眼的视线模糊不清，看忆芝的时候，总像隔着一层水雾。
但他还是看她，看她的侧脸、眼睛、唇角，努力想把这一刻刻在脑子里。
“我以前老是念叨结婚，是想看你什么反应。
”他低声说，“就算你当时不答应，至少不是因为你根本不想。
而现在我不提，是怕……怕你即使不想，也会觉得自己不得不答应。
”忆芝听着，没笑。
她握着他的手，慢慢地说：“以前我没答应，是觉得结婚麻烦，兴师动众的。
就这么在一起，其实也差不多。
”“可我现在觉得，不一样了。
”她转头看了他一眼。
“我之前那样处理咱们的关系，是我想左了。
”她轻声说，“现在换位思考一下，我不想你胡思乱想。
”这句话一出口，靳明突然有些忍不住了，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把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
忆芝轻轻捏了一下他的脸：“不是说非要现在马上。
和你结婚，手续一定很多吧，你先忙公司的事，等时机合适了，你和我说，该签什么就签。
”她怕他还要犹豫、还要为她考虑，便补了一句：“但这只是流程上的事。
我都开口了，你要是再担心那些没影儿的事，我可真要生气了。
”“嗯。
”靳明的声音闷闷的，像是整条命都已经交在她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