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
手术排在周三上午八点。靳明提前一天就住进了医院。
标准病房，简单素雅，一尘不染，就是有着医院里独有的冷清。
白天已经做完了所有术前检查，他换了睡衣靠在床头，左眼模糊得几乎只能感到光线，右眼还能勉强看到一些。
手机屏幕弹出来一条提醒，他下意识点开。
是公司一条新公众号推送：《迎接变革，拥抱未来——白屿晨正式接任知见集团ceo》他点开看了一眼，页面用了暖黄色做底，居中排布着他的卸任声明，文字略带感情又不失克制，是白屿晨提前拟好的版本，一字不差。
「靳明先生将继续担任公司董事，并专注于视觉智能基础研究方向及集团旗下基金会的战略发展。
」「在靳明先生的带领下，我们完成了最初的从零到壹，也正因这份坚持，今天的我们才有机会拥抱壹到一百。
」没有波澜。
他早就签字确认过这些话，也看过草稿无数遍了。
只不过这一次，是正式上线。
从董事会通过投票到人事变更生效不过是流程问题，他早就签完了那封辞任信，连最后给高管群发的邮件，都是刘助理代笔的。
他低着头，看着已经黑下去的手机屏幕，觉得自己出奇的平静。
转头望向窗外，霓虹倒映在病房玻璃上，明明是晴天，在他眼里却像是玻璃上落满了雨。
像那些他曾经构想过的未来，与他越来越远了。
这几天刘助理已经把新公司的注册完成了，名字是和忆芝一起取的，“领夜科技”。
从视障者视角出发，从夜色里起飞。
除了他带走的几个团队，之前的几个视觉学习项目中，还是有两个被白屿晨砍掉了。
团队解散时有人哭有人骂，现在有好几个都通过刘助理和吕工悄悄联系上他，说愿意跟着他重新来过。
他拉了个群，丢了几份开源数据和模型草案进去。
几分钟后，群里陆续冒出响应：【在】【等很久了】【扶姐起来，姐还能卷】这一次，没有logo，没有使命宣言，没有cbd低调奢华的办公楼和咖啡厅。
只有代码，和那个始终保持原样的仓库空间。
他刚准备回消息，病房门响了，是忆芝裹着外套进来，她刚把他父母还有罗女士送走。
在电梯里，忆芝也看到了那条推送。
她倒了半杯温开水，走过去把手机从他手里抽走扔在枕头边，水杯塞给他。
“再喝点水，八点以后就禁食禁水了。
”等他喝完，她把杯子接过来，“你晚上没吃多少，一会儿怕是会饿。
”他没说话，只是靠在床头发呆。
她踢掉鞋子上床，钻进他怀里。
他搂住她，低头亲了亲她发顶，“今晚还走么？”他轻轻问。
她回抱住他，在他怀里舒展了一下身体，“不走，陪着你。
”病房里只开了一盏小夜灯，暖黄的光斜斜落在床尾。
他没说话，她也没说话，只是拥抱着，安静的呼吸。
有一点凉，悄无声息地落在她额角，顺着脸颊流到唇边。
咸的，发苦。
他低下头，一点一点蜷进她怀里，额头贴着她颈窝。
没有声音，只有短暂几秒的呼吸失控。
神佛落地，脆弱不遮。
忆芝什么都没问，只是抱紧了他，轻轻拍着他的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的灯火像是沉入水底。
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他说，“你别松手。
”闭上眼的时候，是在无影灯下，麻醉师低声说，“来，放松，数数。
”靳明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数到三，就已经坠进了一整片没有边界的黑。
他像一块石头，被沉进无声的水底，久到他几乎忘了自己是谁。
再睁开眼，是在某个清晨，阳光隔着窗帘落进来，把屋子照得软软的。
不是医院的病房，而是四合院的卧室。
院墙外有遛早的老街坊在互相问好，有人骑车从胡同口驶过，车铃轻响。
忆芝侧着身躺在他旁边，一只手搭在他腰上，呼吸安稳。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天花板，直到脑袋里那个被黑暗裹住的声音慢慢浮上来：还活着。
还在这儿。
还可以开始。
忆芝半睡半醒间，觉得眼前有什么东西在晃。
她都不用睁眼，就知道他在干什么。
“别费劲了，”她闭着眼，困得连呼吸都是软的，“你就算解锁了，也找不到。
”她忍不住笑了，声音含糊，“我早上传云端了。
”是他手术备皮时剃光头的照片。
他不甘心，举着她的手机继续试图解锁，见她把脸往被子里藏，他干脆把手机一扔，自己也钻进被子里，和她脸对脸。
“宝贝儿，删了吧，好不好？”他可怜巴巴地亲着她，一下接一下。
忆芝闭着眼笑，手指摸着他脑后刚长出来的一层青皮，小心绕开鬓角后面的切口疤痕。
“你再磨我，咱俩今天就去登记，把你现在这样印在结婚证上。
”他立刻不出声了。
不消片刻，一股劲儿忽然就涌了上来。
翻身压住她，手往下探，被她一把按住，“你干嘛？医生不让你剧烈运动。
”他不听，手腕一翻，直接把她手扣住，用唇堵住她的嘴，“那我轻点儿。
”她窝在他怀里，被他摆弄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天空中鸽哨声断断续续，明明已渐行渐远，却忽而大举归巢，呼哨着一次次盘旋，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待天光大亮，靳明坐在厨房岛台旁，睡衣扣子松着，手肘撑着台面，捧着咖啡却没喝。
他目光顺着忆芝的身影转，她走到哪，他视线跟到哪儿，一路盯得专注。
忆芝正低头切水果，突然停了一下。
“你别看我。
”她没抬头，语气软着，耳根悄悄红了。
他还是没收回目光，只是轻轻笑了。
像一只刚吃饱的大猫，非得在人眼皮子底下打呼噜，却藏不住尾巴一翘一翘的。
忆芝走过来，把药盒往他面前一丢，“吃完饭再吃药。
”见他一直笑着看自己，脸更红了，“你别傻乐了，眼睛又眯成一条缝，昨天不还说眼眶发酸么。
”他一把把她拉到腿上，低头顶她脑门，“这药能让我多看你几眼，吃多少我都吃。
”手机“叮”了一下，是新消息提示。
他还在试用那个旁白模式，会自动读出屏幕内容。
忆芝好奇看一眼，“还在调试你那新模型？”“嗯，杨教授和两个博士今天下午会来，我要和他们谈一下数据接口的标准化。
她那边的科研基金，是医疗机器人方向的。
”靳明把咖啡递到她手里，又补了一句，“是个好入口，能接上我们的语音辅助部分。
”忆芝听得认真，低头抱了抱他，“你白天一个人行吗？要不让我妈来陪你。
”他握住她的手，“不行也得行。
我不自己体会，怎么做得出真正对盲人有用的产品。
”她抬手捂住他的眼睛，“那你得这样，不许偷看。
”他握住她的手，轻轻一吻，“看不见别的可以，看不见你，我不行。
”忆芝笑，学他刚才的语气，“不行也得行。
”窗外阳光明亮，胡同深处传来早点摊的吆喝声。
靳明站起来，准备换衣服，“我今天上午去仓库那边看看，他们说设备已经搬过去了。
”“哦？”忆芝帮他把扣子扣好，“领夜科技的。
忆芝坐在办公室，一边翻资料，一边时不时看一眼手机。
刚想问他一切还好吗，他的信息就进来了。
她点开，是一张照片：那张贴在白板上的草稿，照片没对准焦，光从一侧斜着照过一角。
下面，是他手写的一行字：“给黑暗一个轮廓”忆芝直接拨了电话过去。
靳明很快接起来：“不好好上班，找我摸鱼啊？”忆芝看着窗外，春节刚过，树杈已经冒出了新芽。
“那你有没有好好上班呀，打工皇帝。
”她开他玩笑，“我们中午一起吃饭好不好，还去那家私房菜。
我给你叫个车？”靳明刚要答应，一群人推开办公室的大门，嘻嘻哈哈地走进来。
为首的是图像视觉算法工程师，也是吕工的徒弟，齐思海。
一进门他就看见靳明靠着桌子打电话，没开灯。
小齐冲他用力挥了挥手，笑着比了个唇语：“靳总好。
”靳明也笑着朝他们点头，对着电话说：“中午不能陪你了，我饭搭子们来了。
”看见齐思海第一个进来，靳明挑了挑眉，有点意外。
“没想到吧，靳总。
”齐思海不到三十，长着一张娃娃脸，“你一走我就开始摆烂，白屿晨第一个拿我开刀，还得给我发n+3。
吕工都羡慕疯了。
”旁边的石磊听的目瞪口呆，一只胳膊抄过去把小齐脑袋夹住，“你小子，有这么好的战术咋不提前拉个群？”大家都笑了，围着他一通胖揍，热气从这些人身上散出来，房间暖了一点。
他们和靳明一一握手、拥抱，都知道他之前病了，关心地问他眼睛怎么样。
“好得七七八八了，医生挺乐观的，说慢慢能恢复。
”靳明把墨镜摘了，他现在看东西已经不再总是眯眼了。
办公室里椅子不够，几个大小伙子围着圈站着。
他们都是技术领域的老将了，可站在这空荡的仓库里，又有点像回到了靳明创业最初那年。
靳明看着他们，第一次有种奇怪的感觉——他是不是，有点老了。
“靳总，您说吧，”有人开口，“咱们怎么干。
”“上一次创业，我的目标是市值，是扩张。
虽然不想上市，但说到底，是受不了让资本管我。
”他停了一下，像是在翻自己很久以前的日记。
“现在不一样了。
我不打算做下一个爆款产品，也不指望这公司能烧出一条大路来。
”“我想做一款应用、一套系统。
它不一定会让我们暴富，但它可能让一部分人，第一次看见世界。
”他抬头，一字一句：“我们要造的，不是产品，是一双眼睛。
”“让那些一直活在黑暗里的人，有一天能说，我知道你在对我笑。
”空气一下静下来。
过了几秒，有人轻轻说：“我靠，有点热血。
”靳明假装严肃：“年终奖没有以前多，不许太热血。
”他们一群人笑着起哄：“光干活不发钱，走了走了，去下一家。
”靳明笑着看他们：“行吧，各位义工，就位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