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她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掏出一张已经看过几遍的小像。画中男子脸瘦长,眉眼透着一股正气,眼角有一颗很小的痣,鹰钩鼻,人中较长,唇偏厚。
纸的下方有几行清秀的字:傅迟,扬州临泽人,二十六岁,明元七年进京赶考,落榜后暂留文初书院,明元八年不知所踪。
林听将小像收起,拐进巷尾一间荒废了的小院。
她是林家姑娘,白天不太好光明正大到这种地方来,迫不得已之下只能选择夜晚来了。今夜行动前,她曾去调查过傅迟。
有人曾目睹他在失踪前只身来过这里,此后便消失了。
院门没上锁,林听不费吹灰之力进去了,结果被烟尘呛一脸,她皱眉望着遍布蛛丝的房梁、柱子,偌大一张蛛网还爬着黑蜘蛛。
乌云遮天,月光昏暗,阴冷晚风扑面而来,林听放轻脚步。
墙体经过积年累月的风吹雨打变得斑驳,散落在院中的桌椅散发着陈年腐朽的气息,风吹动掉到地上的灯笼,发出诡异摩擦声。
林听听着这些声音,恨不得把去了苏州的少年郎抓回,她即使跟他学过几招,身上有他给的毒,也无法胜任寻人的任务。
可既然来都来了,临时打退堂鼓不是她的风格。
请财神保佑她顺利找到傅迟的行踪,顺利离开此处,顺利收到银钱。
林听壮着胆子走进靠大门最近一间房,搜罗一圈没发现什么,到另外两间房看,依然一无所获,也没找到暗室之类的东西。
她正要离开,脚还没踏出房门就见一男子跌跌撞撞跑进来。
林听迅速找地躲。
她躲进了角落里的衣柜,抵着柜门,手却措不及防被什么东西刮了下,定睛一看,柜门内侧刻有几个字:殿下他还活着。
殿下他还活着?
哪个殿下?
看刻字的力度和字迹,绝非小孩,应该是个成年男子。
林听慌忙间倒了些随身携带的药粉到柜门内侧,再掏出一张帕子往那里重重印了印,留下这行字的痕迹,仔细叠好放袖里。
“哐当”一声,跑进来的男子好像撞掉了什么东西,他也在找地方躲,好巧不巧躲进了她藏身那间房,喘息声离林听越来越近。
她蹲在衣柜里祈祷:不要来这,千万不要来这!
老天可能漏听了,把“不要来这”听成了“要来这”。衣柜被男子拉开,少得可怜的月光沿着窗进来分给林听几分,令她无所遁形。
男子愣住,与此同时,外面传来一阵阵脚步声。
他来不及换地方了,抬腿钻进衣柜,关上两扇小门,用匕首指着林听,示意她不要出声,逼仄的空间勉强装下他们两个人。
林听不是第一次遇到威胁了,暗道倒霉,表面顺从男子,手却落在腰间,毒.药就藏在裙带里,有致命的,也有只令人昏迷的。
她惯用后者。
“砰”一声,有人从外面撞开门,数道颀长影子落入屋内。
男子紧绷着的身子一颤。
林听透过柜缝看到了段翎,他办差时会穿官服,红色飞鱼服在黑暗中尤其鲜明,腰窄腿长的,在一群锦衣卫中脱颖而出。
他神色轻松,不像来抓人,更像来欣赏夜色的。
段翎半途在宴席上消失不见,是因为锦衣卫有任务?容不得她深思,只听段翎一声令下,锦衣卫立刻走进来翻箱倒柜搜查。
锦衣卫这样搜下去,迟早会搜到柜子的,林听身旁的男子清楚锦衣卫办差不会顾及平民百姓的性命,所以并没打算挟持她脱困。
男子屏住呼吸,松开她,打算冲出去殊死一搏。
他手刚碰上柜门,一把绣春刀穿破半指厚的木板,带来一阵冷风,刀尖倒映在林听眼底,却正中男子头颅,鲜血涌出,溅到她的脸,温热温热的。
浓重的血腥味几乎将林听淹没,一滴血水沿着她睫毛滴落。
她心脏跳动得极快。
柜子外,段翎垂下手,并不急着拉开柜门,好整以暇地弯下腰,指尖抹去流到外面的血,勾起唇角笑,眼睛越过狭窄缝隙,与柜子里满脸是血渍的林听对上。
第7章
你能不能亲自送我回去?
风吹影动,整个小院鸦雀无声,偶有几声虫鸣打破寂静。
血顺着眼角慢慢渗进林听的双眼,眸底染上赤红,看东西模糊,就连段翎的脸也看不清了。
林听看不清段翎的脸,他却能够将她看得仔细。
她头上还是今晚的双垂髻,为方便行动,首饰全摘了,只余丝绦,杏色丝绦绕于两侧绑住,尾端随着几缕乌黑柔软的发丝垂落。
段翎过目不忘,记得她来段家时所穿衣裙为淡黄齐腰襦裙,臂挽金银粉绘花披帛,现在变了,换成乡野女子常穿的裤裙。
此刻沾血发丝扫过林听身上的裤裙,留下几道深色的痕迹。
得知衣柜里不止男子一人,他神情未变,曲指轻轻扣住拉手,从容不迫地拉开柜门,男子的尸体没木板挡住,马上滚了出来。
段翎没看倒在脚下的那具尸体,看的是还半蹲在里面的林听,语气倒是温柔似水,听不出情绪,似含讶异:“林七姑娘?”
“你……怎会在此?”
林听动了动蹲得发麻的腿,扶住因血而滑溜溜的柜沿出来。
一出来,她就跌倒在地,说不清是腿脚血液不流通,还是被直面男子的死一事骇到腿软。
离林听最近的段翎没出手接住她,或者去扶她起来,神态像悲悯怜人的菩萨,双眼却又隐隐透着非人的淡漠,深埋骨肉的冷血。
林听在地上坐了多久,段翎就在旁边站了多久。
站在段翎身后的锦衣卫面面相觑,听出他认识这个女子,按住绣春刀的手一顿,没拔出来。
林听还没缓过来,睫毛抖了下,看双手的血。穿书觉醒至今,她只想着赚钱,还没亲眼见有人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死在自己眼前。
她知道锦衣卫办差少不得见血,可知道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又是另一回事,最重要的是绣春刀当时也有可能砍中她,取她命。
段翎见林听迟迟不起来,喊了她一声:“林七姑娘?”
林听张嘴想说话,属于血的铁锈味顺着唇角飘进来,熏得她两眼一黑,男子头颅裂开,脑浆迸溅,死不瞑目的模样回放在眼前。
“呕。”林听吐了。
她完全没力气跑到外面再吐,就在房里当着段翎、众多锦衣卫的面吐得昏天地暗,不顾形象。
锦衣卫在捉拿犯人,对犯人行刑时什么没见过?他们见林听呕吐,一声不吭,反应平平。
林听吐完,看了看段翎:“对不起,我实在忍不住。”
他侧对着房门,半张脸陷入黑暗中,心不在焉道:“你第一次见这种场面,有这样的反应很正常,林七姑娘不必自责。”
她从地上爬起来。
经呕吐发泄一顿后,林听感觉身体有点恢复了。
段翎抬步向外,留下一道绯红的背影。林听不想留在屋里面对自己的呕吐物和男子的尸体,也跟着出去,锦衣卫没拦她。
院中霉味比不怎么通风的房间要轻,也是这时候林听发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布料湿哒哒地黏着。
好险。
林听抬手摸了摸放在挂脖子上,却藏在衣领下的财神金吊坠,决定回去就给它烧柱香,不,是烧一筐香,财神的香火她全包了。
过了半会,她欲言又止问:“你是如何知道柜里有人的?”
段翎回首:“我耳力与旁人不同,偶尔能听到他们不能听到的声音,比如人的呼吸声,我方才听出了柜里有两道呼吸声。”
林听想通过问这些事来分散注意力,不再想尸体:“柜里有两道呼吸声,你又是如何断定他在左边,断定他就是你要找的人?”
假如杀错人了呢。
他染血手指轻叩柱子:“林七姑娘,你这是在审我?”
她筋疲力尽倚着另一根柱子,用手背抹去黏在下巴的血,小声否认道:“哪敢,要是段大人不方便回答,就当我没问过。”
“男女的呼吸略有差异,因此我能分辨出来。”
林听沉默良久,手指抠着柱子上被虫蚁啃出来的小洞,耷拉着脑袋:“他犯了什么罪?”
他轻描淡写:“死罪。林七姑娘,你这当真不是在审我?”
林听念及他们并不是可以肆意交谈的关系,不自觉闭上嘴,眼神乱飘,避免与段翎对视。
原著里,段翎被林听使劲针对,对她厌恶至极。
可他喜欢温水煮青蛙,迟迟不杀她,看她如跳梁小丑登上高处,看她以为自己能压倒女主,抱得男主归,再让她跌入谷底。
她不能对他掉以轻心。
段翎拿出帕子,递到她的手边:“你现在的呼吸很乱,吓到了?抱歉啊,先擦擦脸吧。”
林听哪敢用他的帕子,婉拒后以还算干净的衣袖拭脸。
段翎伸出来的手在半空停了几息,最终不疾不徐地收回去,言归正传:“对了,林七姑娘还没告诉我,你为何孤身一人来此。”
“我……我……”林听不知道怎么解释,说她就喜欢到这些偏僻地方来,图个玩鬼屋的刺激?
她挣扎道:“必须说?”做这种生意要守的规矩是保密。
段翎没勉强她:“可以不说。但我们有理由怀疑你跟他私下有勾结,约定今晚在此碰头。”
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林听担不起,也绝不会担的。
她赶紧辩解:“我不认识他,你们不信可以去查,他刚还拿匕首威胁我不许出声呢,你们是锦衣卫,想查什么查不到?”
段翎不被打动:“你这话抬举我们锦衣卫了。”
林听舌灿莲花:“我说的都是心里话,相信你们一定有这个实力,到时候证明我清白。”
话间继续捧高锦衣卫。
攀在院中蛛网的黑蜘蛛被他们的动静惊扰到,八条细腿动起来,嘶嘶嘶吐出新丝,黏到房梁处,以极快的速度爬到角落。
段翎看着正在努力结网的蜘蛛,不知在想些什么:“我也相信林七姑娘跟他没关系,时辰不早了,我派人送你回林家,可好?”
能放她回去便好,林听庆幸他今晚没公报私仇。
不过就这样空手而归?辛苦了一晚上,还被吓了一跳。她不甘心,瞄着他的手,犹豫开口:“段大人?你能不能亲自送我回去?”
段翎这回是真的有些惊讶,看她的眼神都忍不住透出一丝掩不住的不可思议,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你想我送你回去?”
林听豁出去了,重重点头道:“我只认识你,只相信你。”
尽管他们昔日互相算计过对方,段翎答应的希望不大,她也想尝试,万一呢。费心思出来一趟,找不到人,牵到他的手也好啊。
段翎走到她面前,低下头看她:“林七姑娘,难道你认为我手底下的锦衣卫会伤害你。”
离得太近,他膝下的沉冷衣摆撞过林听的裤裙又渐渐分开。
林听余光落到段翎毫无防备垂在身侧的手,顿时蠢蠢欲动:“也不是,刚好我也有话想同你说——你的手受伤了,怎么有血?”
她故意装作不知这血是死去男子的,伸手过去。
差一点,还差一点,快了。林听喉咙发紧。在她即将握到段翎时,他躲开了:“不是我的,我没受伤,谢林七姑娘的关心。”
真可惜,就差那么一点。林听闭了下眼,怕被段翎看到她眼里闪过的遗憾,产生怀疑之心。
让林听重燃希望的是段翎下一句话:“你既有话想同我说,那便由我送你回林家吧。”他偏头吩咐锦衣卫,“把尸体抬回去。”
林听喊住他:“慢着,我想洗把脸,换一套裙子再离开。”
总不能带血在街上晃,又带血回林家。再说了,陶朱看到还不得炸毛,逮住她问东问西,日后不可能再答应她独自出去。
“是我思虑不周。”段翎闻言又看了林听一眼,脸没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内心就不知道了。他叫锦衣卫买来一套新裙给她换上。
林听自知麻烦了人家,由衷道谢:“有劳段大人了。”
待洗净脸,换过新裙,林听随段翎离开阴暗的小院,一前一后走出小巷到灯火通明的大街,烟火气息驱散她身上残余的血腥味。
离宵禁还有半个时辰,街上没先前那么热闹了,大多数摊贩正忙着收拾东西回家,一些还想多赚点银钱的则还在招揽生意。
有小贩凑到林听身边:“姑娘要不要来根冰糖葫芦?”
原本林听想说不用的,但见他只剩下最后一根冰糖葫芦,陶朱又喜欢吃甜食,便掏钱买了。
段翎没催促她,任由她停下来买这根冰糖葫芦。
天子脚下繁荣昌盛,也是达官贵人醉生梦死的地方。高楼红袖飘飘,暖香四溢,时而传出姑娘家恭送客人离去的娇嗔声。
林听循声朝不远处的楼阁看去,看到一群袒胸露乳,浓妆艳抹,头簪大红花的姑娘挥着帕子,凭栏而笑,说客官下次再来的话。
狎妓的男子一走,她们笑容一收,面无表情入屋里去。
她看着这一幕若有所思。
段翎却看着她:“刚刚不是说有话想同我说?”
林听碎发被风吹起,划过挺直的鼻梁,落下抹淡淡的阴影。风过后,碎发垂落,阴影又消失了,五官就这样袒露在他眼前。
她皮肤的胭脂水粉在小院洗脸被水冲掉了,如今干干净净的,素面朝天,双眼神采飞扬。
段翎缓慢地错开眼。
听段翎提及自己拿来当借口的事,林听抬睫望他。
在她换衣期间,段翎也换去了飞鱼服,大约是不想以锦衣卫身份送她,弄得招摇过市,只不过素绸面锦衣也压不住他的好颜色。
路过的百姓不知段翎是官差,只当他是容貌俊俏的贵公子,多看两眼,私下讨论几句他是不是陪心上人出来逛街就过去了。
林听也算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看惯了,就是关系不好而已。
她计上心来,对他示弱:“我年少不更事,曾做过不少混账事,在此跟你说一声抱歉。”
段翎很平静,还笑了:“混账事?什么混账事?”
“就是……”
他温声细语打断:“是你说我连舔你脚也不配的事,还是说你扎我小人的事,还是说你给我设陷阱,引我入狼窝的事?”
林听哑口无言,不可否认这些事都是“她”做过的,他居然知道得如此详细,还隐而不发。
“我。”一向口齿伶俐的她竟只说了个我字就说不下去了。
段翎将她脸色尽收眼底。
“我也是的。都是陈年旧事了,提来作甚。我没有怪林七姑娘的意思,你也不要放在心上,很晚了,先回去,莫再提了。”
说完,段翎转身继续往前走,一只柔软的手从后面伸来,拉住了他的手。段翎微怔,回头一看,林听纤瘦五指顺势插入他指间。
第8章
功成身退
不久后便是宵禁,行人渐少,街上的灯笼不知不觉中熄灭了大半,光线骤然黯淡下来,依稀可见两道人影在某瞬间交叠到一起。
林听一手拎纸包着的冰糖葫芦,一手从段翎身后牵住了他,拇指压住他手背,四指穿过他掌心,与没什么温度的皮肤相碰。
“任务完成”的提示音如约而至,传进她耳畔。
在段翎推开她前,林听先行松开他,看样子像是还有话没说完,想让他停下,一激动上手了:“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段翎垂下被牵过的那只手,宽大袖袍遮住微微泛红的皮肤。
——林听怕不成功,很用力地牵住他,而段翎常年深处阴暗诏狱,肌肤病白,被她用力一捏,轻易便留下似遭受过凌虐的红痕。
附近暗,林听又心系任务,并未多加留意,自然不知道他的手被她弄红了,也没想到这层。
她已经准备功成身退了。
段翎指腹摩挲着留有林听温度的掌心,眉眼浮现几不可见的排斥,看向她时却又依旧的平易近人:“你还有话要跟我说?”
林听朝右迈了几步,指着前面道:“送到这里就可以了,我沿着这条街走回去,你是锦衣卫指挥佥事,北镇抚司的公事要紧。”
他没坚持要送她回林家:“那好,依林七姑娘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