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她走到山间的小溪旁,抬手,一只飞鸟落到她的手上,希衡和飞鸟的瞳孔对视,用白云道的法术,窥见飞鸟眼中看到的景色——河堤修建,官兵巡逻……
这时,守山人在希衡身旁显现一个虚影,这个虚影,除了希衡能看到之外,谁都看不到。
因为自从希衡跟着那个老道士修习白云道的法术,她就渐渐能摸索到灵力的雏形,也就能看到守山人了。
希衡没有理会守山人,她记忆被封,不清楚守山人和自己过往的羁绊,但是,希衡并不惧怕它。
这一生,希衡同样见过无数生死,见过恶鬼一样的官僚,见过黑心肠的道士,人比鬼怪可怕得多。
她有何可惧?
希衡在飞鸟羽毛上施展了一个白云道的法术,守山人歪着脑袋认出这道法术的作用。
这道法术的作用居然是控制,她要控制飞鸟去做什么?守山人知道,之前希衡一直在关注河堤的事情,而且,无论是她煽动信众,还是操控鸟兽去探听官府消息,她做的都是谋反的事。
守山人并不是很聪慧,它不知道希衡到底要做什么,但它没有漏过希衡刚才眼里闪过的杀意。
守山人挡在希衡面前:“神……法师,你要干什么?”
这么多年了,希衡也知道这个大大的石头虚影只有自己能看到,也只能和自己交流。
她也不瞒着它:“让它们去看看河堤。”
“河堤?”守山人在古老的岁月变迁中,当然知道河堤的重要性,一旦河堤决堤,就会导致生灵涂炭。
灭世?难道这就是灭世的任务?
但守山人又坚信希衡绝不会接下这种无差别的灭世神职,因为祸乱一切的是天武皇帝,是达官贵族,是白云道和清风道,为什么灭世却要连带着灭掉那些本就受苦的无辜人?
希衡绝不会接下这样的神职任务,她有足够的的权利可以拒绝。
可守山人又不确定,因为现在的希衡的确过得十分悲苦,而一个悲苦、有能力的人,在见到社会的积重难返之后,很有可能会出现灭世之举。
守山人急切道:“如果河堤决堤,那些官员们尚且可以先一步知道消息逃跑,苦的还是普通人。”
山中的风清冽,吹动希衡的衣袍,如白雪滚浪。
希衡看着前方:“我自有办法。”
她放开飞鸟的翅膀,仍然把飞鸟放了出去,守山人无力阻止,越来越沮丧。
灭世……真的要无差别灭世吗?
希衡见它垂着脑袋,道:“你以为河堤不决堤,普通人就能活下去?从去年年末开始,天武皇帝在修河渠的同时,还要修河堤,同时防洪抗旱,看似是惠及民生的工程,可仔细一看,河渠和堤坝里装的是什么,全是人的骨头。”
守山人惊讶,它作为精灵,的确没关注这些事情。
希衡道:“这些修建河堤河渠的徭役,死了就推到河渠里镇着,作为清风道的阵法献祭品,河堤河渠连起来,就是阴山八卦图,这是清风道里边最高级的法术,能够将整片区域的人都变成精怪。”
“当它们成为精怪之后,也会被清风道的道士所奴役,成为一股力量,好给天武皇帝抓更多童男童女,炼更多的丹药。”
这么些年过去了,哪怕民间再认为皇帝是天子,不敢有反心,可天武皇帝太过不得人心,将人逼得活不下去。
俗话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人一旦被逼得活不下去,有的就敢造皇帝的反。
这些年,哪怕是天武皇帝仍然身体健壮,但是,也有一些郡县反了。
天武皇帝也不得不减缓抓捕童男童女,减少严苛赋税,但是,在他看来,百姓怎么能这样呢?
百姓怎么能不老老实实低下头,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血呢?他统领一个这么大的王朝,连想做点事都瞻前顾后、畏手畏脚,还有皇帝的样子吗?
天武皇帝觉得自己皇帝的威严受到了挑衅。
皇帝怎么能做得这么窝囊?
于是,天武皇帝将更多权力给了清风道的国师,不惜要大炼鬼怪、精怪,来奴役这些精怪去收复反叛的郡县,去为他掠夺童男童女。
希衡所在的地方,就是天武皇帝划定的区域。
守山人听得脊背生寒,想要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希衡这时道:“我等河渠没修好时,破坏河堤,届时,洪水决堤,的确会有一部分死死亡,但是,至少能在我的谋划下救下大部分人。”
她的双眼冷漠、若有杀意,对守山人一字一顿道:“对天武皇帝来说,我们是猪,是牛,是羊,但是,我们宁愿死在反抗的刀下,也绝不无言死在他的锅中。”
被杀,如果连反抗都没有,岂不是太可笑了吗?
守山人知道希衡说的是对的,可守山人作为精灵,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守山人道:“可被牺牲的那一小部分人怎么办?”
希衡抬眼:“不怎么办,既然救不了,我只能利用他们的死了。”
她似乎是心平气和地说完这句话,守山人闻言,想到了希衡小时候,持剑挡在那些童男童女面前,而后,被老道打飞在墙上。
这么些年,老道不只杀过那一拨童男童女。
他杀了许多人,希衡救不了,她全都救不了。
她只能在这种严苛、残酷的生存环境中,摸索出了一条最适合自己的道路:能救则救,不能救,则利用那些人的死亡,榨干最后的价值,来让以后的局面变得稍好些。
她心中的杀意也因此连着疯涨。
守山人能体会希衡的不易,也理解在这种环境下她的选择,它只是觉得这个金麓王朝真是活该灭亡!
难怪使得希衡来亲自降下灭世之难。
守山人问:“那么,你刚才给那个人治疗瘫痪的丹药?”
希衡回答:“不是治疗丹药,只是一剂送命丹,他吃了就会死亡,而后,被我的术法控制身体。”
守山人惊讶:“你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
希衡道:“为了杀人,也为了救人。”
她衣衫纯白如雪,周身杀意如狂,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充斥在希衡身上,让人既害怕,又因那种奇异的冲突而无法挪开眼。
守山人摇摇头,溪水中的一尾鱼因为空气沉闷,山雨欲来,而跳出溪水,溅了许多水在希衡裙角上。
守山人:“我不懂。”
希衡说:“救人,是为了救他的妻子,他全身瘫痪,无力行动,你知道在这乱世,多少人会去欺辱一个丈夫瘫痪的女子吗?我让他死,但是,也控制了他死后的躯体,在别人的眼中,他仍然活着,他的妻儿父母不会被人欺辱,我杀了他,却救了他一家人。”
这样算账,似乎是对的。
守山人想了想,一个瘫痪的男子,或许巴不得用自己的命去护住自己的家人,而如若他活着,只会导致他一家人自此跌落深渊。
残忍的一命换多命,可是,除了这个法子之外,没有任何办法能够救他们一家。
守山人问:“杀人呢?”
希衡道:“你之后就会知道了,不过,你还是不知道得好,你是山神?还是山中的精灵?人因为置身于这场劫难,所以不得不让自己懂得杀戮,懂得苦难,以期活下来的可能性。你不在这场苦难之中,何必懂得这些悲伤,来徒惹伤心?”
说完,希衡拔腿往后走去。
远远的,她说:“后山的花开了,你去看吧,鲜花总比鲜血好看,提前洗洗眼睛也好。”
守山人怅惘地看着希衡的背影,忽然生出一股难以排遣的悲伤,从这句话,守山人就知道,她骨子里还是那个剑君、神君。
只是,乱世不得解,逼她用雷霆法。
守山人狠狠一搓脸,朝希衡跟上去。
它才不要去看什么后山的鲜花,是,鲜花很美很美,没有算计、没有剥削,没有鲜血的浊臭味。
可是,当别人的刀剑来临时,只有刀剑才能予以同样的还击。鲜花只是美,却只能任人欺凌。
守山人偏要跟着希衡一起走,一起看,它要看看一个本来该救世的人,会以何种手段去进行灭世?
希衡意识到守山人跟了上来,也什么反应也没有,这么些年过去,希衡早就习惯了守山人的存在。
她绕过复杂的山势,穿过白云道布置的阵法,终于走到一片开阔处。
这里有一间茅草屋,正是老道和希衡居住的地方。
老道听见响动,走了出来,他弯着腰,顺便拿着簸箕给鸡喂食,见来的是希衡:“太上清妙法,你学没有?”
希衡道:“学了。”
老道上上下下打量她:“没死?”
希衡回答:“吐了三天的血,好了一些,暂时死不了。”
老道点点头:“行,记得待会儿去屋里,将太上清妙法的修炼心得给我写下来。”
希衡点头,进屋去了。
她和老道之间的相处并不像是师徒,彼此也没有什么师徒情谊,确切来说,老道看中希衡的狠劲和天资,收她为徒,不杀她来炼丹,可不是真的想让希衡把皇帝杀了。
一个黄口小儿说几句要杀皇帝,老道就信了?觉得她将来真的能弑君灭国?
世上没有那么单纯的事儿,也没有那么天真的人,如果有,这人也绝对活不了太长。
老道收希衡为徒,只是觉得她既狠又聪明,没有依靠,刚好可以给他试一些白云道的禁法而已。
那些反噬比较强的法术,以及从古书上看下来的记录不全的法术,老道可不会冒险自己去学。
他会先让希衡学,看希衡死不死,会遭遇什么。
总而言之,希衡就是老道的小白鼠。
从身份来说,她和那些被炼药的童男童女,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童男童女的价值在于炼药,她在于学法。
希衡就这么一路艰难地活过来,所以,哪怕是守山人,都无比理解希衡将来的灭世之举。
希衡进入屋内,撰写修炼心得。
老道却忽然回头看了空荡荡的屋檐一眼,眼里闪过杀意。
过会儿,里面蓦地传来机关落地的声音,与此同时,还有一声闷哼。
老道自觉时机成熟,掸了掸道袍,进得里边。
里边,希衡被关在铁笼子里,她坐在桌畔,拿着笔,好像在写修炼心得,那个铁笼子从房顶掉下来,刚好把她和桌子都给罩住。
地面还有四个暗扣,刚好扣住铁笼子的四个角,哪怕希衡有再大的力气,也逃不出去。
老道弯腰走进来:“本来,我也不想这么快杀你。”
希衡看他一眼:“不必惺惺作态,怎么,你担心我连太上清妙法都学会了,会以下克上,杀了你?”
老道捶了捶自己的后背,他的后背,是在一次被清风道、官兵围剿的情况下受的伤,从此落下了病根儿。
老道摇头:“不只如此,这些年,我虽然让你学习法术,但是真正的杀伤力强的法术,我从来没让你学过。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知道你是狼,一匹能咬死人的狼。”
希衡从容坐在铁笼子中,再问:“有一匹狼做你的爪牙,不更中你的下怀?”
老道说:“可你错就错在,你只是狼,却有包天之志,真的想颠倒乾坤,你天生了一颗造反的心,我以为你说你想杀皇帝,只是在抱怨这世间的昏暗,可你是认真的,你在给我们整个白云道惹祸!”
希衡:“所以你怕了?”
第447章
灭世经历四
老道瞳孔一颤。
老道这一生风风火火,他连官兵都敢抢,还抢得轰轰烈烈,是整个白云道排得上号的人物。
他当然不想承认他怕了。
可是事实就是他怕了。
纵然他嘴上说一百句的杀皇帝做好汉,可是这么多年以来,老道关于皇权的敬畏已经深入骨髓。
他的确敢抢官兵,那是为了长生,在老道心里,唯有长生的仙人能比皇帝强,可希衡,算什么仙人呢?
她或许万中无一,或许是天降杀星,可是,在偌大的王朝面前,哪怕是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她。
许是希衡冷淡、轻蔑的眼神刺破了老道的自尊心,老道慌不择口说:“是,我就是怕了又怎样?贫道活至如今,已有八十余岁,别人都叫我怪山人,可你比我更怪!你明知天武皇帝下令,谁夺了白云邪道的一个人头,谁就能受赏百金,你却……”
他的手指都在颤抖:“你、你却自封为白云法师,不只不瞒着你身为白云道道士的身份,反而广为告知,还收起了信众!你知不知道,只要一个人泄露了你的身份,我们都会死无葬身之地,你根本不是人,你是怪物!”
老道的唾沫几乎都溅到希衡面前的纸张上了。
他呼吸急促,胸膛快速起伏,不停喘息,显是被希衡气得狠了。
希衡则道:“不以白云法师的身份行走,我怎么才能聚齐这么多对朝廷不满的人?不让他们将我当神明般尊敬,他们又如何会对我知无不言,我又如何对本郡的事了如指掌?”
老道提声:“可你就不怕暴露吗?他们进山而来,不知有多少眼睛看着他们,一旦哪个官兵或者清风道的人摸了进来,到时候怎么办?”
希衡仍然很冷漠:“我没你这么瞻前顾后,畏缩胆小,你这也怕,那也怕,却只能龟缩在山中,等着哪日被人找到除去,不过是等死的废物。”
世界上最戳人肺管子的话——就是不中听的骂人的实话。
老道气得牙关紧咬,希衡却根本不在意:“正因为你是个废物,所以,你的法术明明在白云道清风道都排得上号,却还是被人追得如同过街老鼠。”
这下,老道可受不了了。
打人还不打脸呢,希衡这话,真是啪啪打了他的左脸,还要打他的右脸。
老道蓦地一掌击出,屋子里的一个花瓶被掌风打破,瓶身四溅,从而催动了屋子里的机关。
破风声响起,屋子四面传来削尖的竹子,朝铁笼子里的希衡而去。
铆足了劲儿,想要将她戳成筛子。
希衡倒也不慌,手掌从下往上一拍,整个桌子随之震起,分成几大块木板,一部分挡住那些削尖的竹尖,一部分则从铁笼子缝隙中穿过去,直插老道的咽喉。
老道虽然年老,但是,他吃了这么多童男童女炼制的丹药,身体状态保持得不错。
老道手一挥,那块迎面而来的木板就被他打落在地。
老道见希衡逃脱了竹尖的杀戮,皮笑肉不笑:“力气不错,可你以为贫道只有这一种方法杀你?你被困笼中,只要贫道不给你一滴水、一粒米,就能活活把你渴死、饿死。”
希衡没有反驳这句话,但是,她手中拿着刚才桌上的那一页纸,偏头冷漠凝望老道。
老道见纸上写满了字,原本以为希衡写的是太上清妙法的修炼心得,但是,他下意识觉得不对。
什么修炼心得能写这么多?
老道一直在控制希衡,当然不敢完全信任希衡的修炼心得,在希衡幼时,老道还经常通过打骂,来得到真正的修炼心得,可等希衡越来越大,老道越来越难以控制她。
所以,希衡写的修炼心得,老道最多只信三分。
希衡也知道双方都在心理博弈,因此,也懒得写,向来老道要她写的修炼心得,她能写到三行字,就已经算是不错。
老道也乐得她这样,他可不想希衡写长篇累牍,连累他从一堆错误的信息中寻找正确的信息呢。
因此,老道见希衡手中的纸张写满了字,便下意识觉得不对。
他再定睛一看,纸上的字特别浓黑,用墨极为重,老道心中打突,往自己脚下一看。
只见刚才希衡朝自己扔来的木板上,有满篇的咒言,全是被墨印上去的!
而这咒……
老道只敢看清一半,就倒退几步,一掌将脚下的木板打得四分五裂,仿佛这样才能平息自己心中的恐惧。
他咬牙切齿对着希衡:“你、你早知道我要杀你,早有准备。”
希衡点头:“万鬼绝杀咒,喜欢吗?”
老道满面恐惧:“你怎么会这个法术?我从没教过你!”
希衡施施然:“你没教给我,但我的信徒给了我。”
老道一脸不可置信。
希衡也懒得和他多说,这老道擅长白云道的邪法,拳脚功夫也上佳,但是,在其余统筹谋划方面的能力,低得令人发指。
他怎么可能想到,希衡的信徒众多,而信她的信众,在面对别道法师时,都有一股天然的排斥心理。
希衡通过信众,掌握了许多信息,一名信徒在遇见另一个白云道的法师时,那个白云道的法师十分倨傲,对信徒口中的“山里的白云法师、神仙下凡”不屑一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