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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那是社会地位上的事,是雇佣方面的事,他如果答应了这个,便是身与心都输给了贺予。而且很浪费他宝贵的时间。

    所以他拒绝了。

    不得不说。谢清呈拿捏贺予,其实远比贺予拿捏谢清呈来得更娴熟。

    谢清呈是对的,在两人的欲望纠缠中,看似吃亏的是谢清呈,但真正把自己弄丢了的人其实是贺予。

    谢清呈还是那个冷静的,无情的谢医生。

    收到对方明确的拒绝后,贺予很阴郁,仿佛从春暖花开的人间四月,又堕回了砭人肌骨的寒冬。

    他原本怀揣希望,甚至信心满满,都已经端端正正坐好了,要等着那个四年前弃他而去的人回来。

    结果等到的却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梦破灭了,又一次。

    贺予不得不在家里待着,药不断地往下服。

    人骤喜骤悲就容易生病,他又病了。

    精神埃博拉症是一次发病严重过一次,贺予感觉自己冷得像冰,可体温却破了40摄氏度,睁开眼睛仿佛连视网膜都是烧枯的。

    他躺在床上,给谢清呈发消息,他说,我病了我病了。

    我病了谢清呈。

    我病了,谢医生。

    没有回复。

    谢清呈或许觉得他是在说谎,或许觉得他死了也和自己没有关系。

    总而言之,他始终没给贺予一个回音,而贺予也在这漫长的等待中病得越来越重。

    贺予不在意,私人医生来了又去,换了好几个,都无法缓解他的症状。他后来干脆不让人再来扰他了。

    免得他还要尽力克制住强烈的伤人欲望。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书架上有几本专门讲述世界罕见疾病的书,他抽出其中一本来看。

    那本书里有一种让他印象很深刻的,叫做“骨化病”的案例。

    讲的是国外有个看似正常的小男孩,在他六岁那一年,打球不小心骨折了,医生给他按照常规治疗进行了手术,但是手术过后,男孩的腿伤不但没有痊愈,反而肿胀得越来越厉害,周围出现了骨质增生。

    为了恢复健康,男孩前后进行了三十余次大大小小的手术,最终医生才震惊地发现,原来这个男孩的肌肉组织是不正常的,只要受到外界的伤害,男孩的身体就会开启强烈的自我保护机制,生长出坚硬的骨头,来对抗体外的冲击。

    “类似渐冻症,但又更可怕。”谢清呈当年和他解释过,“他不能受到任何撞击,哪怕是最小程度的。正常人磕碰一下,也就是产生一点淤青,但他的碰撞部位会长出骨头。慢慢地,患者整个人都会被骨头所封死,不能动弹。”

    病案里的男孩历经了漫长的病痛,看着自己的血肉逐渐硬化成白骨,最后在他三十多岁那一年,结束了这痛苦的人生。

    “因为他的骨化症,医生无法对他进行手术救治,他生前也不能做哪怕有一点伤害的化验――连抽血都不行。所以他临终前有个心愿,他希望医生能够更好地研究他的这种病例,今后如果有不幸和他罹患同样疾病的人,可以得到医治,可以过一个与他截然不同的人生,于是他选择把遗体捐献给了医院。”谢清呈那时候对听得入了神的男孩说,“他的骨架现在仍然存放在博物馆里。”

    书籍上也有照片,透明洁净的展柜中,一具扭曲的遗骸静静凭立着,下面写着他的名字,生卒年月。

    以及一句“他离世时,全身的骨化率已达到了百分之七十。”

    但贺予的注意力更多集中在另一张照片上,那是和男子遗骸相邻的展柜,也有一具类似的遗骨,看上去体格更小,肋骨几乎全部黏连成了一片,非常可怖。

    “那是另一个女孩子。”谢清呈觉察到他的目光,说道,“当时的通讯不发达,他们不是同一个国家的人。他不知道在他忍受着无人可知的孤独时,其实在海峡另一头也有一个女孩得了相同的疾病。那个女孩是在他死后,才得知原来她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能够同病相怜的人。”

    “不过那个女孩很乐观,没有因为骨化病而放弃生活。她专注于时尚,给自己设计了很多特殊的衣裙参加活动……她死后,也做了同样的选择,后来人们把他们的遗骨并排陈列在医科博物馆里。他们生前不曾见面,或许死后能够互相支持和安慰――这是博物馆负责人的一点愿景。”

    当年的谢清呈合上书,对发着烧,有些困倦的贺予说。

    “也许也有人和你忍受着同样的病痛,只是你不知道。也许那个人也很努力地活着,只是你也不清楚。贺予,你不要输给别人。”

    年幼的贺予烧得迷迷糊糊的,渴血,但又浑身无力,他陷在柔软的厚被褥里,眯着眼睛模模糊糊望着谢清呈的脸:

    “那我死了之后,也会有人和我并列存放在博物馆里吗?”

    “你的骨头恐怕没什么展示意义。”谢清呈说,“所以我建议你,还是先想着怎么好好活下去。”

    可活下去的意义是什么呢?

    有人是为了钱,有人是为了权,有人是为了名利双收,有人是为了爱与家庭。

    而这些东西,如今好像都与他没有什么关系,他们不是抛弃了他,就是他对此毫无兴趣。

    贺予随手把玩着一把文具刀,吃了特效药,还是没有显著的效果,他坐在窗边,看着下面忙碌的佣人,没多久他发现自己在遏制不住地想象着把他们的喉管一个一个切开的场景,他就把视线转了开去。

    手在颤抖,瞳仁收缩得很紧,脸上却没有半点表情。

    他推出刀刃,抵在自己的手腕上,他仍和以前一样,要把对别人的伤害,转移到自己身上。

    腕上的刀疤和文身痕迹已经很淡。他偏着脸看了一会儿,执着刃,懒洋洋地划下去――

    N-o-t-h-i-n-g……

    耳边仿佛又响起那个纹身师的声音:“这段话有点长,会很疼的,要不然换一个吧?”

    “没事。”

    没事,就要这个。

    Nothing

    of

    him

    that

    doth

    fade,

    But

    doth

    suffer

    a

    sea-ge,

    Into

    something

    rich

    and

    strange.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字母逐一显现,鲜血像蛛丝一样淌下来。他想,也许这就是谢清呈想看到的,他的业报。

    他哪怕现在死了,谢清呈知道了,也许都会放一挂鞭炮庆祝吧……

    少年静默地在别墅二楼的窗沿坐着,外面是大片大片的火烧霞光,刺目到令他逐渐地就睁不开眼。他恍惚地厉害,身子摇晃着,然后……

    好像一下子很轻,晚风吹过脸庞,带给他久远的温柔。

    他往前倾,往下坠……

    “砰!”

    ――

    “!!少爷!少爷坠楼了!”

    “天啊!救命啊!!”

    “快打急救!!快点打急救!!!”

    第72章

    我就是个疯子

    八岁那年――

    屋子的门打开了。

    “谢医生,早上好。爸爸让我来和您打招呼。他希望我能和您多聊聊天。”

    他装作乖巧,但也有些真实的懵懵懂懂,就这样站在那间镂刻着无尽夏花纹的客房门口,朝坐在书桌旁的年轻医学生鞠了个躬。

    那个医生回过头来,淡淡打量着他:“进来坐吧。”

    然后,是十岁那年――

    他跑过长长的走廊,手里是一张特殊的化验单。

    “谢医生,谢医生。”

    那扇门又打开了,是被男孩子推开的。

    谢清呈在窗棂边站着,看一本《夜莺颂》,男孩闹出的动静让他皱了下眉,天光花影里,谢清呈对他说:“进屋前先敲门,和你说了几次?”

    “我这次的指标都快正常了!我好起来了!”他忍不住兴奋,脸上有跑出来的细汗,“您看,医生您看。”

    “你再这么情绪激动,就又该恶化了。”

    谢清呈合上诗集,脸上神情很寡淡,但还是向他随意招了下手:“进来吧。给我看看。”

    再然后,是十四岁那年――

    外面阴沉沉的,他站在那扇厚重的大门前,站了好久,然后他敲门。

    屋子的门再一次打开了。

    少年一眼就发现这屋子变得很清冷,谢清呈的行李已经收拾完了。

    答案是什么都已很明白。

    可他还是像个濒死的患者想要求生似的,不甘心地问了他一句:“我妈妈说的是真的吗?”

    “……”

    空荡荡的衣柜,干净的桌面,墙角的旅行箱,所有的静物都在无声地回答他。

    可他却只望着谢清呈,倔强的,好强的,充满自尊的,却又卑微至极地再问一遍:“她说的都是真的吗?”

    谢清呈手上搭着一件熨烫好的外套,他叹了口气,说:“你先进来吧。进来再说。”

    最后,还是十四岁那年――

    谢清呈走后不久,贺予也要出国了。临出发前,他独自来到这扇紧闭的客房门口,男孩子当时的头发有些散乱,细碎地遮住了眼。

    他就这样低着头沉默地站了很久,最后他抬起手,笃笃敲了敲谢清呈的房门。

    一遍,又一遍。

    吱呀一声,门开了。

    贺予的心提起来,他满怀期待地望进去,可里面什么也没有――是风吹开了门。

    客房里很昏暗,里面像是一个空朽的坟冢,像一场冷却的幻梦。

    他走进去,唯一可以证明谢清呈来过的,是他最后留给贺予的那一本讲世界罕见病的书,书就被放在临窗的桌上,他木然将它打开,扉页留着谢清呈淡蓝色的钢笔字迹,筋骨笔挺,隔着字就能看到那个挺拔的人。

    致贺予:

    小鬼,终有一天,你会靠你自己走出内心的阴影。

    我希望,我可以这样相信着。

    谢清呈

    赠

    少年抬手触上那笔锋冷峻的字,试图从里面汲取到一点残存的温柔,那或许可以让他与他一别两宽,从此相忘。

    然而贺予从来也没有承认过,在后来的好多次梦里,在泰晤士河畔,在西西里的沙滩,在寒雾迷茫的丹麦极夜,在灿烂热烈的西班牙夏天。

    他都从枕上梦回沪州的老别墅,梦到那个幽长的,铺着厚地毯的走廊。

    梦到那雕刻着无尽夏暗色花纹的木门。

    然后他梦到自己敲门,一遍,又一遍,声声无助,次次绝望――直到十二点的钟声打响了,在他用以自救的梦里,他梦到那扇沉重的门再一次被人从里面打开。

    谢清呈站在客房内,像贺予小时候任何一次需要他时那样,神色淡漠,却又是那么可靠,像世界上最好的大哥,最坚强的男人,最让人依恋的,离不开的医生――

    男人自上而下望着他,好像中间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

    只淡淡偏了下头,和从前一样,说了句:“是你啊,小鬼。”

    “那,进来坐吧。”

    ――

    “进来坐吧。”

    “小鬼……”

    可是最近什么都变了,最近,哪怕是在深夜的梦里,贺予打开门,门内也没有任何人。

    他再也回不到十四岁之前的走廊,推不开那扇充满着光明的门。

    心脏忽然痛得那么厉害……

    以致于,贺予蓦地惊醒一―

    他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卧室的床上。

    额头前被缠着纱布,手腕和脚踝也是。

    卧室拉着窗帘,AI音响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播放着新闻。

    “震惊全国的沪大视频连环杀人案……警方透露……这是报复性谋杀,警方在卢玉珠的遗物中找到了她购置黑客设备的证据,卢玉珠是本案的犯罪嫌疑人之一,她曾任清骊县县委书记,是当地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女孩。卢玉珠当年攻读的专业,就是计算机信息安全专业,警方怀疑……”

    因为蓝牙信号弱,声音时断时续。

    “另一名犯罪嫌疑人蒋丽萍,目前在逃……两人与被害均有不正当关系……或许……成康精神病……她们二人正是由江兰佩杀人事件得到的灵感,想制造类似传闻中‘江兰佩厉鬼索命’的恐怖气氛……但并不排除两人知晓江兰佩事件与之有更深层的关联……”

    音箱里讲蒋丽萍在逃的事情。

    贺予躺在床上,心跳慢慢平复下来。

    梦里的门消失了。

    他想起了自己不小心坠下楼的事情。

    他没有动。没有任何反应。

    他还活着啊……他也没觉得有多惊喜。他就那么木然地,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关于这件事情的后续报道很多,诡异杀人案就是流量密码,什么猎奇的说法都是层出不穷。

    贺予之前对这件事还挺关注的,但这一刻从昏迷中醒来,再听到收音机里播这东西,他只麻木地觉得――

    和他有什么关系。

    这世上的一切都和他没关系。

    忽然,床边传来一个声音:“贺予,你醒了?”

    贺予动了动头,这会儿才发现吕芝书居然在。

    她回来了,正忧心忡忡地坐在他的病床边,见他睁眼,忙道:“你之前――”

    几秒的寂静后。

    贺予开了口,声音带着初醒时的沙哑:“我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

    他在说这话时,对她的存在报以了一定的神情上的惊讶,然后就木然道:“说了让你别管我,你总是待在沪州干什么?”

    吕芝书没有得到她预想中母子见面后温馨的情形,贺予没有对她的陪床感激涕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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