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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她并指做诀,裂痕交错的铁剑飞至窗边。

    这是她的第一把剑,只是普通的弟子剑,毫无特色,比起潋滟更是锋利不足,此刻却在灿阳下泛着寒光,映着她茫然的双目。

    她当初上山,是为了什么?

    ***

    日光斜探,爬入双目,在眼前烧出一片明红色。

    卫常在眉头轻蹙,手下意识遮到眼上,缓缓起身,披散的长发滑至身前,俊秀的眉眼半睁,乌眸冷如山中雪,浑然一个冰做的美人。

    他在屋内扫视一圈,眸光落在那个趴在桌边睡着的身影上,这才回想起昨日发生之事。

    桌边趴着的身影微动,她揉着眼睛抬头,看到他醒后先是一愣,随后立即笑开。

    “卫师兄,太好了,你终于醒了,不枉我在这里守了一晚!”

    卫常在微垂眼眸,道谢:“麻烦师妹了。”

    秋瞳跑到他床边,立即摇头:“若不是师兄护着,我们说不准还没出幽谷,应该的”

    “她呢。”

    秋瞳眼神微凝,但只是瞬间,她唇边依旧带着笑,看起来灵动狡黠:“啊,你是说林师姐?她在芳草堂医治过后便回舍馆休息了。”

    卫常在看着她,沉默一会儿后开口:“她可有事?”

    “和师兄一般,也是力竭而已。”秋瞳想了一下,头微偏,一派娇憨,“师兄,不如我们去看看师姐?”

    卫常在点了点头,掀开被子,撑着床沿起身:“早课时辰,她应当醒了。”

    “我陪师兄一起!”秋瞳小跑到桌边,端起一盘嫣红的脆桃,“这桃是其他师兄姐送来慰问的,十分脆甜,带些给师姐罢。”

    瓷盘盘面交缠着一段红釉桃枝,枝上桃瓣丰润,栩栩如生。

    卫常在点头:“有劳。”

    “师兄不必客气,太见外了。”秋瞳将那些脆桃都摆放到瓷盘上,一手端桃,一手欲搀扶卫常在,却被他拦下。

    “我只是力竭,受了些皮外伤,并无大碍。”

    秋瞳一怔,随即笑着收回手:“师兄,等我境界再高些,下次再探幽谷,一定像林师姐一般,将它们打得满地找牙!”

    卫常在看她一眼:“你还要勤加修炼。”

    秋瞳抬头看他,随后吃瘪一般故作丧气:“师兄,别看不起我,小人物也有大梦想!过几个月我就破境了也说不准。”

    “这么肯定?”卫常在不知想起什么,只回答,“那几月后再看罢。”

    两人行在廊下,一言一语,有来有往,好似相谈甚欢,一路上遇到不少同门弟子,他们一边向卫常在问礼,一边忍不住瞟向一侧的少女。

    大家心知肚明,这门婚事的确要黄了。

    卫常在向来不在意这些目光,秋瞳心思也不在此处,她咬唇思忖许久,才轻声问出:“师兄,过几日便是师姐的生辰了,你准备了什么生辰礼?”

    卫常在面色无异,只道:“尚未。”

    秋瞳有些惊讶:“师兄,连我都备了一份大礼,你不送,师姐可是会伤心的。”

    卫常在没有回答,秋瞳却也没有追问,只看着盘中粉桃,指尖摩挲着瓷沿,在四周散学弟子的吵闹声中,更轻地问了出来。

    “师兄,昨日为何先救我?”

    卫常在依旧无言,他走在秋瞳身侧,身姿挺拔,侧颜上勾着微光,乌发用玉簪半挽,一派仙姿。

    她捏着瓷盘的指尖微白,想到昨日那句模糊的话语,胸腔之物跳跃便愈发欢快,她知道,他一定听见了。

    两人并肩而行许久,直到转过回廊时,她听到了同样的回答。

    “你不能出事。”

    心中雀跃骤停,却又在下一刻猛烈敲击起来,鼓点急切,敲得她脸颊散热,耳廓染霞。

    上一世,那时她和卫常在确定心意不久,在一起游历途中,他就护着她,说了这句话。

    他说:“秋瞳,别怕,我绝不会让你有事。”

    秋瞳举起桃子遮住弯起的唇角,却没挡住含笑的双眸,她含糊问道:“那师姐呢。”

    卫常在这次未再停顿:“你们不一样。以她的能力,那藤兽她杀得的。”

    片刻后,他又道:“秋瞳,你天资不差,即便没有她那般勤勉,定然也会大成,不必日日去问她如何练剑。”

    秋瞳点头如捣蒜,满眼坚定:“师兄,我一定会努力的!”

    这一世她一定会努力修行,好配上卫常在这个天之骄子,让他的师长同门再无话可说,无可反对!

    ***

    舍馆内四通八达,廊腰缦回,一模一样的舍阁林立左右,令人眼花缭乱,若不常来,定然寻不到住所。

    可卫常在走得十分熟稔。

    到了林斐然房前,他挽袖屈指敲了三声便再未动作,但屋内并无回应。

    他又抬手敲了三声,眸光没有半分波动,不像是来看病人,倒像是例行检查的督官。

    “师兄,你不开口,师姐怎么知道谁在敲门?”秋瞳疑惑道。

    “她知道。”

    他只是这么回答。

    笃笃笃,又是三声,卫常在眼神平静,没有半分急躁,大有对方不开口,他就能一直敲下去的势头。

    良久,里面传来一声轻叹:“进来罢。”

    林斐然再装不成鹌鹑,索性把蒙头的被子掀开,起身靠着床栏。

    吱呀一声,屋外凉风趁势吹入,转瞬又被挡在门外。

    “师姐,你还好吗?”秋瞳从卫常在身后探出头,又端出一盘春桃,直奔林斐然床侧而来,“这桃可甜了,你一定要尝尝!”

    林斐然本不想说话,但秋瞳热情,她也不好回绝,便接道:“多谢师妹。”

    秋瞳摆摆手:“这都是其他同门送去看望卫师兄的,师姐还是谢谢师兄吧。”

    林斐然顿了一瞬,没有言语。

    秋瞳确实是随口回答,但一注意到林斐然这里十分冷清,便意识到至今还未有人来看她,心下一时有些尴尬,可想到这人是林斐然,她便假装无事发生。

    卫常在比秋瞳先进门,却落后她几步,只慢慢行至床边,拖了一张凳子坐下,静默不语。

    林斐然没抬头,只看着秋瞳削桃。

    卫常在还记得,林斐然以前并不像现在这般内敛,她对修行之路畅想很多,也极有信心,还说要带他一登天人归一。

    那时的林斐然虽然不善和生人交谈,但在熟人面前却总是昂首挺胸的,说话也颇像小大人,有种内敛的淘气。

    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的头也慢慢低了下去。

    卫常在视线静默,他其实没想过要说什么,也没打算说什么,只是来看她。

    屋内一时只有秋瞳削桃的声音,沙沙沙

    “卫常在,我们将婚约解了吧。”

    秋瞳削桃的手一歪,锋利的刃沿在指尖拉出一条短痕,顷刻间沁出血珠,手中滑腻的桃也落了下去,将木地板砸得梆梆响。

    他静静看着她,就连吹入的风也粘滞四周,他再次开口,咬字清晰,似是要她也像他这般,把方才那话一字一句吐出。

    “你方才那话,什么意思。”

    “你听不懂吗?”她也一字一句回答,不避不闪地看着他,“我说,我要解除婚约。”

    肆

    丹清药苦

    桃子咕噜噜滚到桌边,撞出轻响,就这么停了下来。

    林斐然与卫常在两人相顾无言,神色一致平静,但内里是否波涛骤起,谁也不知。

    唯有秋瞳,她低着头,在额发的遮掩下,瞪大双目,显然十分吃惊。

    我的狐狸母亲!

    这是林斐然?

    是那个恨不得将她坑害得身败名裂的林斐然?

    解除婚约四个字,或许能从卫常在口里听到、能从同门弟子嘴里说出,却唯独不可能从她林斐然嘴巴里吐出来!

    因为太过惊讶,秋瞳的呼吸都乱了半息,她赶紧将沁血的指尖含入口中,掩饰异样。

    沉默许久,卫常在开口:“为什么。”

    林斐然微微叹气:“你忘了吗?我以前便说过,即使有了婚约,它也不会是你我的枷锁。以前不是,现在亦然。”

    她抬起手,腕上用红绳系着一颗玉珠,她把珠子捏碎,珠光粉尘落下,一只羽翼透明的蜉蝣蝶立即从中展翅而出,尾翼掠起浮光。

    它盘旋几圈,停驻在林斐然指尖。

    “这是人皇为我们盟约时赠的礼,本是婚宴上双宿之用,但现在该放它自由了。”

    蜉蝣蝶身姿轻灵,鳞翅微颤,却扇不走这越发压抑的沉默。

    晨曦透过白琉璃一般的翅膀,在卫常在那双乌眸中映下一道虹光后,蹁跹飞出窗外。

    “这纸婚约不过是一场误会,你知道的,我也不是死缠烂打之人。此事我会修书给宫中侍官,请他代为转告给陛下,你也告诉首座罢。”

    屋内氛围越发凝滞,稠得人透不过气。

    卫常在从远山处移回视线,凝着霜雪的乌眸望着她,没有否认,只轻声道:“确定么,毕竟当初为了同我在一起,可是花了不少心思”

    “那又如何。”林斐然望向他,“为了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而花精力,我不觉得有什么可耻,如今是时候分开,我同样不会觉得惋惜,因为这些都是我的选择。”

    “我只是想你知道,人皇与首座盟定的婚约,若是解了,便不会有下一次机会你生气,是因为我先救了秋瞳?”

    他又重复了之前的问题。

    林斐然却摇摇头,看向窗外,不再言语。

    卫常在眸光微动,侧目看向低头装鹌鹑的秋瞳,清声道:“师妹,劳烦你先出去一会儿,可以吗?”

    秋瞳一顿,随即扬起个笑:“自然,是我不懂事了,还一直杵这儿,你们聊!”

    她一溜烟地跑了,屋内只剩两人,卫常在突然开口:“你在生气。能不能告诉我,要怎么做你才能不生气?”

    林斐然看着他的神情,一时有些无言:“我并不是因为生气、赌气或者是置气,才和你解除婚约的……”

    幼时的卫常在不懂喜欢,不懂讨厌,除了日复一日的练剑外,对于情感向来是迟钝而淡漠的,他连吃个桂花糕也要尝了又尝,想了又想,才确定这感觉叫做满足和喜欢。

    林斐然突然想问他,便也问了出来:“你喜欢秋瞳,是么?”

    “喜欢?”

    卫常在咀嚼着这个词,林斐然曾经和他说过什么叫喜欢,思虑几刻后,他点头。

    “是。晨起时我要见她,与她待在一处时我会倍感平静舒适,我也不想她受伤……”说到此处,他乌黑的瞳看向林斐然,“慢慢,想来我是注定要爱她的。”

    他的视线依旧安静平和,却看得林斐然脸颊耳廓燃起一阵燥热之意。

    那不是羞涩,而是一种在不恰当的场合做了令人发笑之事后,只能无措呆在原地任人嘲笑的局促与尴尬。

    他们天生一对,他注定要爱她的,他也不负这份命定之意,已然对秋瞳有了好感,所以不想她死。

    那林斐然的喜欢又算什么呢?

    秋瞳不能死,所以林斐然的命便只能听天由命。

    她暗自吸气,缓解眼间酸涩:“既然你心中清楚,今日又何必追问我缘由。”

    卫常在看她:“我不知你为何生气,所以要问。慢慢,一切均是天意,顺道而为,无为而为,你又何必为此伤神。情情爱爱,终归要湮灭在大道途中,就这么重要么?”

    林斐然愣神许久,才笑了一声,是在自嘲:“既不重要,你当初大可以拒绝,何必同我在一起委屈这么多年?”

    卫常在反问她:“同道修行者,是道侣、友人还是同门,只要同道,又有什么分别?”

    原来他是这么想的。有些意外,可又在情理之中。

    林斐然看向窗外雪山,沉默许久,她的心渐渐静了下来,很奇怪,她现在想的竟不是秋瞳与卫常在,比起他们,她有一个更为紧迫、更为难耐的问题,她思索多年,却从未同卫常在说过。

    她问道:“卫常在,你说道到底是什么。”

    未待他回答,她掀开被子,起身立在窗边,抬手召来潋滟。

    “这把剑是你赠我的,但是,我拿它要做什么呢?”

    卫常在停顿一瞬,不知她为何转了话题:“修行剑道,必然要一把出鞘的剑来明心。”

    林斐然背光而立,零落散出的绷带飘扬,宽大的里衣被风吹裹着她的身形,显出几分孤直,她回头看他,苍白的面容半明半暗,她开口:“我修的,是剑道吗?”

    卫常在眨眼,吹来的绷带卷过他的指尖,还带着一些温热,他挟住,下意识摩挲,答得轻而坚:“慢慢,你与我一样,修的是剑道。”

    林斐然又问:“什么样的剑道?”

    卫常在起身:“太上忘情之道,无欲、无物、无我,天人合一。”

    “不对。”林斐然回身走了两步,站在床沿,垂头看他,“这不是我要的。”

    “那你要的是什么呢?你从来不和我说。”

    卫常在指尖停驻,他也依着这样的姿态,抬头看她,乌眸清澈,声音清冷,说出的话却一点不婉转:“修行十年了,慢慢,这不是你的道,那你这十年都在做什么呢?”

    林斐然有一瞬恍惚:“是,我在做什么呢。我想要和你在一起,我想要证明自己,我想要别人喜欢我,所以我夜以继日地修行,却依旧一事无成。”

    十年风雪磋磨,如今再回首,从前过往竟已遥不可及,再难忆起。

    刹那间眼上微热,心中似有异火急起,林斐然顿感心神不稳,闭目道:“到底相识十年,尚有同门之谊,你我便好聚好散。解约一事已定,我不会再烦扰你们,你走吧。”

    卫常在眉头微蹙:“怎么了……”

    林斐然抬手挥开:“我不想说出那个字。”

    卫常在垂眼,看着自己的手:“如此,便随你心愿,只希望你日后不会后悔。”

    他眺望远山,在白雪青松间,一只蜉蝣蝶正停在松果上,透明翅膀下映出一道虹光。

    门开了又合,卫常在离开了,廊下传来两人的声音。

    “卫师兄,你们谈好了?这桃子被我不小心带出,还未送给师姐……”

    “不必了,她不爱吃桃。”

    眼上灼热减退几分,林斐然睁眼看去,透过半开的门缝,她看到卫常在转身离开,秋瞳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随即,她又倒退两步,透过门缝同林斐然对上视线,扬起一个笑。

    那笑绝不像之前那般天真无畏。

    两人对视,秋瞳嘴唇微动,无声开口说了句话,林斐然看着她的唇形,心下微怔。

    *

    华灯初上,夜色却还未完全到来,此时正是黑夜白日交替之时,天际也被染成紫灰色。

    洛阳城中黑瓦红廊的高楼林立,每座楼的四角都坠着一朵牡丹,朱红、雪白、姚黄、魏紫,各类牡丹慵懒华贵,自展芳华。

    一阵风过,猎猎声响,娇嫩的牡丹被风刃割开,热闹的洛阳城顷刻便下了一场花瓣雨。

    “啊,是妖族!”

    夜幕下的人群里传来一声惊呼。

    天幕之下飞过一队妖族人,他们容貌各异,衣着鲜艳,行动间带起一阵疾风,速度极快。

    他们飞向王宫城墙,参星域的星官早早点好星灯相迎,待妖族使者们落地后,又引路至金銮殿议事,众人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后。

    林斐然坐在小峰山的孤亭上,静静看着这一切,却又好似在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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