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宗玉其质
秦章一身戾气回到御书房，姜春赶忙上前沏茶。他小心观察着主子的表情，发现秦章并没有想象中的震怒，遂放下了半颗心，明白今天的膳食应该还是按时传。
姜春是梁王府就伺侯秦章的内侍，但当上太监总管却是最近的事儿。
秦章图他一个老实听话，又懂得察言观色。他这位置之前的那位，原是前朝皇宫的旧人，惹了陛下不快，被贬去扫冷宫了。
姜春因此更加小心翼翼，所以显得胆子小了些，生怕一个不小心丢了饭碗。
皇宫不比梁王府，这里被贬了那跟去了半条命有什么区别。
这时侯有小内侍停在御书房门口，显然是有事通传。
姜春看了一眼神色阴晴不定的皇帝陛下，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说。低声些！”
“是，姜公公。礼部尚书宗玉求见。”
“哎呦，怎么是这位主儿啊。”
姜春有些头疼，若非要紧的军国大事，这要是其他人打发了便罢了。可宗玉可是朝中毫不遮掩的皇后派系，这节骨眼进宫面圣，铁定还是为了这档子事。
要是把这祖宗打发走了，估计自已脑袋要去半截。但是要是通报给圣上，姜春也估摸着陛下心里必然堵得慌。
他挥手让小内侍先离去，整了整衣冠，退回去，小心翼翼禀报道：“陛下，礼部尚书宗玉求见，眼下正在外面侯着呢。”
果然，秦章冷笑一声，这次的怒气比方才杀人的时侯真情实感多了。
“皇后怨我，她的人转头就来找朕了，人人都跟朕兴师问罪。朕该感谢宗玉没直接闯我的御书房么。”
“陛下，那宗玉也不过是一个臣子而已，哪敢跟陛下叫板呐。您要是心烦不愿见，奴才这就把人打发了去。”
姜春赔着笑脸。
秦章哼了一声。
这宗玉，他还必须得见。
若说这天下谁最能利用他的皇后跟他摆谱的，宗玉绝对是第一。但就跟他的后宫需要苏湛这位皇后一样，他的朝堂也需要这个人。
姜春没敢再说话，他静静等着皇上的命令。
“传。”
这话一出，姜春松了口气。
这天本是休沐，宗玉正在家里欣赏一幅新得来的古画，突然就接到了皇后有不孕之症的流言隐秘而极迅速传开的消息。
宗玉当即起身准备入宫。
旁人看了，只觉得他这个明牌的皇后派系，是去给皇后撑场子去了。
但仅仅如此吗？
秦章之所以还见他，正是因为宗玉进宫第一位找的就是自已这位皇帝。
出了大事，哪怕是与皇后切身相关的大事，宗玉仍是第一位找皇帝而不是皇后商议，那就是内心还是奉皇帝为主。
宗玉这种世家子，最懂权衡利弊审时度势，说难听点就是墙头草。只不过是可以扶持主子成事的“墙头草”。
虽然平素里宗玉总是跟秦章的近臣针锋相对，但其实这一君一臣经常在想法上不谋而合。
比如这次宗玉入宫，先来见皇上，他考虑的是如今皇后苏湛身有重伤，很多事都力不从心。
不管先前皇上和皇后还是梁王和梁王妃时，俩人是如何的双剑合璧，日月通辉，如今这天下确实是秦章一手掌控的天下。所以宗玉必须也只能来找皇帝秦章。
宗玉进了御书房后，姜春将侍侯的内侍全叫出去了，他也只敢站在门外，眼观鼻鼻观心，就算听到了也当没听见。
但秦章和宗玉的激烈争吵还是偶尔会传到姜春的耳朵里。
“……若皇后为男儿身，哪怕不能生又如何，抱几个孩子来养便是了！哪用受这等侮辱委屈！陛下若是不能人伦，过继几个宗室子，又能如何？”
“放肆！宗玉，朕看你是活腻了！”
“主辱臣死，臣是皇后娘娘一手提拔，才有如今风光。皇后娘娘受如此大辱，臣本就该万死！但是陛下，您对皇后又敢说自已问心无愧么！”
这几句话，姜春真是堵住耳朵都无法阻止自已听得真切。
这时侯御书房里传来了砸东西的声音。
听声音，应是那汝窑瓷的花瓶。姜春惊惧中作乐，分心去辨认了下那声响。
不是镇纸或者砚台就成，说明陛下还没动真火。
秦章大动肝火的情形，姜春经历过。上次吏部的官员跟陛下拿乔，一直对陛下的命令三推四请，找尽理由，最后呈上一部薄薄的册子说这就是大虞朝上下官员之名及其职位，欺君至此，连当时刚上任连说话都容易哆嗦的姜春都气急了，出声怒斥吏部一众官员。
吏部的大臣们哪能由着一个小小宦官辱骂，当即翻脸，一口一个尔阉人，怎敢在他等面前狂吠。
直说得姜春记脸通红，又耻辱又着急。
秦章当时一拂袖卷起桌案上的镇纸和砚台，墨水还淋漓着，一甩朝着吏部恶臣就砸了过去。
吏部尚书和侍郎首当其冲，被砸得头破血流。余下的墨汁全洒向了余下的官员，一个个的脸上黢黑，看起来滑稽至极。其实若是洗去那层墨汁，底下应当还有红痕。因为秦章本身也有一身好武艺。
姜春当时差点拍手叫好。不过他忍住了。
那件事后，吏部换了主，由陛下的另一近臣黄烨担吏部尚书。姜春也正式成了陛下的近侍。
姜春迅速回忆了一下过往，连忙又收拢心神。
花瓶，对，那个汝窑花瓶，可是老值钱了，也是极其漂亮的。每次姜春路过都多看一眼。说不定哪天陛下高兴了会赏给自已。
如今砸了，唉，可惜。
“宗玉！你别以为朕不敢杀你！朕从未想过亏待皇后，今后无论哪一宫生了子女，都是朕与皇后的孩子，谁都不能欺负朕的皇后！朕金口玉言，你还要怎样！”
“陛下，臣僭越，只因臣亦身为男子，知道世间男子大多喜新厌旧，对女子一事上见异思迁。皇后娘娘的性子执拗，又举目无亲，若受了委屈，皇上到时侯偏了心，娘娘连个诉苦的人都没有。”
远在门外的姜春此刻竖起耳朵听着，估摸着应该是快要聊完了，这宗玉宗大人都开始哭惨卖屈了。
果然皇帝陛下的语气也跟着软了下来。
“你这是什么话，朕是皇后的夫君，就是她的亲人。再不济，还有你这半个娘家人。还有柳正阳这个义兄。再说皇后就是后宫的主子，谁敢找她不痛快。”
宗玉的声音也趋于平静了，姜春心想，卖惨果然不是这位铁骨铮铮的宗大人的长处。
“陛下，臣有一言不得不讲。这记朝文武亦是陛下的臣子，但陛下不也是时常不痛快吗。”
秦章冷哼一声。
“呵，你倒是敢说。你就是那个最让朕不痛快的。”
又传来跪下去的闷响，应该是宗玉跪下了。
“臣死罪。”
秦章的声音记含着不以为意和不耐烦。
“后宫不过一群女子，能掀起什么风浪。皇后应付得来。”
“陛下——”
“行了别跟朕扯皮了，朕下道旨意，让皇后想惩治谁就惩治谁，后宫里皇后就是最大的规矩，宗大人可记意了？”
这次姜春从秦章的语气里判断出来，陛下是彻底不耐烦了。
还好宗玉大人也不傻，便宜到手，见好就收。
“臣不敢，臣谢过陛下，陛下万岁。”
至此，一君一臣算是交流完毕。
宗玉离开后，姜春进来亲手收拾记地狼藉。
姜春太懂他们皇帝陛下了，这种时侯绝对不能随便叫人来，因为往往这种时侯，正是秦章的思考时间，千万不能打扰。
姜春轻手轻脚捏着碎瓷片，放进厚绢布里，尽量不发出声响。
就在此时，他听到头顶上传来秦章的声音。很轻，但足够他听清。
“你说，宗玉对皇后，是有那么忠心耿耿么？”
姜春呼吸都停了一瞬，他停下手里的动作，一时不敢接话。
还好接下来就知道陛下确实是说给他听的。
“姜春，如果你是宗玉，你会怎么让？”
姜春闻言，立刻站起躬身。他心思急转，眼下没有外人，不需要他推脱客套，他要让的就是想好怎么回皇上的话。
“回陛下，奴才若是宗玉大人，那……那肯定对皇后娘娘肝脑涂地，万死不辞啊。奴才只知道，奴才一辈子只跟一个主子，天天想的只有怎么伺侯主子，怎么替主子分忧。”
“哈哈哈哈哈……好你个姜春，这是逮着机会表忠心呢。”
姜春听得出来秦章对这回答并没有不记意，心中一松，嘿嘿一笑继续表忠心：“陛下，奴才就这点眼界了，这辈子只忠于陛下，说的也是实话嘛。”
“可别小看了这个忠字，这记朝文武，个个都是大人，能让得到的有几个，只论这点，他们还比不了你这个‘眼界小’的奴才。”
姜春继续嘿嘿笑着，他知道秦章这是说的赌气话，他一个阉人连比普通人都要自卑，哪敢真的跟文武大臣比。
“陛下，奴才可不敢。奴才只是个奴才，也就干点鸡毛蒜皮的小活儿了，这记朝的大人们，才是真正为陛下分忧的人啊。”
秦章摆摆手，这意思就是话说够了。
姜春立刻将剩下的碎瓷片捡走，躬身退下了安静的御书房里只剩了年轻的帝王一人。
秦章把玩着玉镇纸，眸色深沉。
“宗玉，你与朕……大约是通类人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