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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1章

    而在一行人离开前,黑夫又招手喊来祭酒萧何,安排给他一个任务。

    “萧祭酒,你下去之后,写一篇文章。”

    萧何在沛县时,便以“文无害”著称,笔杆子十分厉害,所以到了胶东后,除了管教育局外,也当了黑夫郡守的御用文人……

    “不知要如何写?”萧何恭恭敬敬。

    黑夫道:“以小学弟子为视角,记今日谒见陛下之难忘,需要文字简练易懂,日后能加进课本中去。”

    接下来,黑夫大致描绘了那文章里的主要内容:一个普通的胶东小学生,听夫子说马上就要见到皇帝陛下,紧张又激动。

    等见了皇帝后,他气势威严,看到弟子们念《秦颂》,又换了上和蔼笑容,小学生们向陛下行礼,皇帝扶起众学生。

    接下来,皇帝爷爷便一一看学生们写秦字,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连连称善,最后,还亲切地问了小学生的年龄,并对身边的黑夫郡守说:“书同文字,当从孺子始……”

    “你可听明白了?”黑夫还陪同秦始皇去行宫,匆匆布置下任务给萧何。

    “下吏知之。”

    萧何应诺,暗道整个过程,也就最后一句话是真的,不过既然上司说了,他就必须照办,回去就开始咬着笔杆,想象自己是一大早冒着严寒来到学室的小学生,还有这难忘的一天……

    ……

    巡视完了公学,眼看日暮将至,秦始皇有些乏了,抵达齐国即墨宫室改造成的行宫,便让雍人庖厨去准备膳食。

    秦始皇还提了个要求:“近来膳食鱼肉太甚,朕不喜,就用当地菜蔬烹汤即可。”

    皇帝的肠胃一直有小毛病,出行以来更是加重,近来鸡鸭鱼肉都难以下咽,太医们提议,皇帝应该吃清淡一些,远离油腻之物。

    这下可愁坏了雍人,皇帝虽识五谷,但却不太清楚蔬菜的时令,在咸阳时,宫廷里讲究“仲秋之月,命有司趣民收敛,务蓄菜”,也就是秋菜冬贮,藏在窖里,皇帝随要随有,可这是外出巡狩啊……寒冬料峭的,上哪找新鲜的蔬菜去?

    但没办法,既然皇帝说了,雍人只能苦着脸下去想办法。

    不提雍人在即墨城翻箱倒柜找新鲜菜蔬,另一边,秦始皇继续与群臣讨论方才的见闻。

    在皇帝看来,相比于那些读了孔子之言,向往三代、周公之治,动不动就以古非今的儒生,公学培养出来,对大秦充满崇敬的学生,才是秦始皇想要的“好读书人”,秉承着学而优则仕的念头,对官府恭顺,最后变成规规矩矩的官吏。

    “胶东的法教之策,可让天下诸郡效仿之!”

    秦始皇钦定了朝廷的教育方针,决定在各郡仿照胶东,都设一名“郡祭酒”,推广胶东模式。他要胡子眉毛一起抓:收缴藏书,遏制私学,大兴公学,将变成环环相扣的三步走方针,最终目的,则是舆论和人心的统一!

    这是秦始皇念念不忘的事,在泰山顶上,他可是与苍天对赌了的!

    皇帝还想着,等一年半载后,丞相、太史等将《国史》编出来后,让公学弟子在习律令之余,能明白今朝已远超蒙昧野蛮的三代殷周,为自古以来最先进者,朝廷的公学教育,就更加完美了……

    这时候,雍人庖厨也终于将膳食做好奉上来了,大鼎里照旧炖着热腾腾的肉,除了宫廷宴飨常见的八珍肉菜,和来到胶东后,几乎每顿都能见到的海鱼外,应秦始皇“想吃素”的要求,还多了一份秦始皇过去从没见过的羹汤……

    这年头盛汤水的容器是壶,所谓“箪食壶浆”是也。

    端到秦始皇案上,铜壶盖子揭开后,热气氤氲上腾,皇帝一瞧,却见里面青白分明:

    乳白色的柔软块状物卧在汤中,看着有些可爱,让人忍不住想夹一块尝尝。还有些青绿色的叶子,煮得很软,外加肉骨头熬的汤勾了芡,有点浓稠,香气扑鼻,在这寒冷的冬日里端到面前,让人食欲大增……

    虽然很想试试,但秦始皇用膳是十分多疑和小心的,每次都会有人先品尝,再以银针试之,这次也不例外。

    他指着这羹汤道:“此乃何物?”

    雍人连忙下拜道:“陛下,此乃胶东土产,臣等已烧制试尝后,方敢烹汤。”

    说罢抬起头,有些无奈地说道:“这已是这时节里,唯一能找到的新鲜蔬菜了……”

    秦始皇皱眉,将信将疑。

    黑夫这时候出面道:“陛下,这羹汤中两物,的确是胶东土产。”

    他指着自己面前也有的一壶羹汤道:“这白的,是农家近来发明的‘豆腐’,这青绿色的,则是城外农家菜圃选育出的上佳菘菜,比葵菜更耐寒冬,且味道更美。这道汤早在秋天时,已在即墨风靡开来,当地人还给它取了个好听的名,陛下要听听么?”

    “哦,是何名?”

    侍从试过毒,证明是安全的后,秦始皇疑心渐去,已经想用匕勺试试了。

    黑夫一笑,让皇帝吃上这东西,也是他前世听过一个故事后的恶趣味,便作揖道:

    “就叫‘翡翠白玉汤’!”

    第0538章

    请学为圃

    翡翠乃岭南之物,此时已驰名中原,与白玉交相辉映,同为贵人宫廷所好,黑夫也不必解释,能听懂的自然听懂了。

    昨日,吃过那顿“翡翠白玉汤”后,黑夫在即墨城大水井边新建的豆腐坊里,给秦始皇演示了历史穿越本本都写,已不必再水一遍的卤水点豆腐。

    这是农家在胶东折腾半年的成果之一,原料菽便是大豆,乃是中原土产,历史悠久。而胶东种的更是比中原菽豆产量更高,四百年前管仲从山戎引入的“戎菽”,那是一次著名的外来物种引进,一起引入的还有“冬葱”。黑夫让农家在胶东做的事,其实与管仲也差不多,只是更精细和复杂。

    加上在黑夫和墨家的推广下,在关中,石磨已是司空见惯之物,制备豆汁豆腐的一切条件都齐全了。剩下的,就只是黑夫通过一次“偶然”的事,为农家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那是秋天的事,如今已是十一月中旬,几个月过去,豆腐工艺已经被摸索得很成熟。

    当然,制备豆腐的过程,引发没见过这场面的群臣一阵嗟叹是自然的。甚至有赵高的弟弟,郎官赵成怀疑这样做出来的东西有毒。

    黑夫的回应,是当着他的面,喝了一碗洒糖的甜豆腐脑,一擦嘴,啥事都没有。赵成只得闭了嘴,最后不少大臣都试喝了点,有喜甜的有喜咸的,不一而足。

    而今日,黑夫则邀请秦始皇来参观城外的农家菜圃,这片胶东欣欣向荣的“农业科技园”,被黑夫取名“大寨”,也不知是何缘故。

    在大寨,农家的领袖许胜带着弟子拜见秦始皇,同时为他介绍起来:“小民敢言于陛下,一般的菜圃,从关中咸阳宫室,到边塞军营,所种多是这几样。”

    许胜掰着手指,一一给皇帝数道:“葵、韭、薤(xiè野蒜)、葱、藿,此五菜者,可谓随处可见,其中,葵甘,韭酸,藿咸,薤苦,葱辛……”

    至于其他的芥菜、芹菜等,多是地域性的,没有大范围普及。

    “只是一旦进入晚秋……”

    许胜指着一路来,光秃秃的菜圃摇头道:“五菜皆绝,唯独葵菜,六七月种者,季秋采摘,可用盐淹作菹腊菜。八九月种者,到孟春之月采摘,于是春寒料峭时,唯一能吃上的新鲜蔬菜,就是葵。可在胶东,天气寒冷,葵菜常不能越冬便冻死大半,秋天做下的葵菜菹腊,也吃不了几顿……”

    因为葵菜的产量实在是太少了,对于北方漫长的冬天来说,杯水车薪啊。

    葵菜尚且如此,其余蔬菜一旦入冬,也统统吃不上了。

    随行群臣里,倒是没人问出“何不食肉糜”的笑话来。秦朝秉承的是“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哪怕是子婴这样的宗室,也是在基层混过,尽管不清楚蔬菜的时令,也至少知晓,在漫长的冬天里,普通兵卒、百姓那乏味的食物:

    长达三个月的时间里,帝国的几百万户人家,数十万兵卒,每天就只能靠一点干巴巴的咸豆酱,来下难咽的粟饭。有的人家准备不足,酱也吃完了,就只能磕盐块下饭,最惨的是连盐都吃不起的人家,你能想象每天什么都不下,两顿淡寡米饭用冷水冲服的生活么……

    这时候,不论是屯戍的兵卒还是百姓,肉是不敢想的,但哪怕来点蔬菜给他们改善下伙食,也是极大的奢侈了!

    所以别小看菜篮子,它可是关乎民生的东西。一旦哪天你发现市场里的菜价涨了,百姓的日子,便不好过喽。

    这时候,黑夫接过许胜的话,对秦始皇道:“但在胶东,经过农家不懈努力,却找到一种菜,四季皆与,比葵菜更耐寒,产量更大,且味道更好……”

    秦始皇了然:“这便是朕前日所食的‘菘’?”

    “正是菘菜!”

    秦始皇吃惯了大鱼大肉,偶尔来一顿“翡翠白玉汤”倒也挺新鲜的。

    而且说实话,在御厨的烹饪下,那壶汤味道很不错,豆腐滑嫩可口,青绿色的菘菜也挺好吃,就秦始皇的口味而言,比关中的莼菜、巴蜀的葵、芹等菜都要鲜美。

    而御医陈无咎等择此菜品尝后,认为菘菜微寒味甘,具有养胃生津、清热解毒等功效,还劝秦始皇可以多吃……

    这时候,众人正好走到一片菜地处,此处分别种着冬葵,还有菘菜。

    昨夜才下过雪,已然积雪的地里,旁边的冬葵已经蔫了,但菘菜却依然完好,因为是八九月才种下的新菜,尚且稚嫩,其色泽呈淡青白色,上面盛着点未化的雪,却依然精神抖擞。

    许胜笑道:“此物之所以得名为菘,乃是因为它凌冬不凋,四时长有,有松之操,与其他菜不同,经过霜后的菘,吃起来才特别鲜美。”

    说着,一行人又到了菜地旁的屋舍,打开了地窖,里面储藏着一颗颗菘菜,虽然它的长相,与后世的大白菜还有不少区别:是散叶而非结球,体量也远不如一颗十多斤的大白菜。

    但这已经是黑夫熟悉的一幕了,他去过北方农村,见过老百姓冬天屯白菜的景象。

    同时许胜也嗟叹:“古人吃菘虽早,但昔日此菜只作野菜,百姓偶尔采食,以备荒年,幸好胶东郡守提醒,说曾见此菜寒冬依然完好,或可试种,吾等才寻来种下。不曾想,得到的牛肚菘,叶片厚大,成熟时色泽如翠玉,且味甘,啖之无滓,口味不亚于葵!”

    虽然体型、口感还有待改善,但能不到一年时间,便能从几种野生的菘里选出较优品种,已经殊为不易了。

    农家虽然是搞农圃的专业户,但却没有现代科学研究体系,他们只能用神农尝百草的办法,不断积累经验,在众多的植物里,小心翼翼找到无毒的食物图谱,再经过不断驯化和培育,优中选优,最终推广种植。

    黑夫只能利用自己前世在农村老家的经验,随口提一些可能的点:比如将菘与芥菜混种,因为它们好像都是“十字花科”的,可以进行杂交,这样或能反复提升品质,希望有朝一日,能培育出后世的大白菜来吧……

    黑夫这么做,并不是为了自己的口腹之欲,也不是为讨好皇帝的口味,更不为给达官贵人的餐桌上增加菜肴!

    而是希望,在漫长的冬日里,在帝国各个寒冷的角落,只能嚼着干饭的黔首士卒,能吃上一碗可口的白菜汤,或者是百吃不厌的腌白菜……

    孟子说,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这一点黑夫不敢保证,但至少,一些容易普及的新事物,一碗皇帝喝了也叫好的“翡翠白菜汤”,能为百姓泛善可陈的生活添一点滋味。

    想到这,黑夫便为农家向秦始皇请功道:“陛下,臣听闻,古时民有疾,未知药石,神农氏始草木之滋,察其寒、温、平、热之性,辨其君、臣、佐、使之义,尝一日而遇七十毒,神而化之,遂作文书上以疗民众,而医道自此始矣。”

    “今日农家许胜等亦尝百草,择菘菜而植之,将每次尝试培育的过程,也一一记于纸上,好让弟子效仿。他日若能使家家户户皆能食此菜,亦是一大善政!”

    “的确是一道善政。”

    秦始皇颔首,应黑夫之请,给许胜和农家弟子以封赏,赐爵赐地,但许胜的弟子们拜谢后,却又道:“陛下,老朽有一事欲禀!”

    虽然许胜当年有拥护吕不韦,逃离关中的劣迹,但那是过去的事,秦始皇对他还算和善,颔首道:“但说无妨。”

    许胜告罪,说起了一桩往事……

    “陛下,昔日,孔子之徒樊迟请学稼。孔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孔子又曰,吾不如老圃。”

    “樊迟出去后,孔子对其余弟子曰,小人哉,樊迟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若如是,则四方之民以襁褓负其子而至矣,何必亲自学稼?”

    孔子认为他培养学生,不是为了让他们以后去种庄稼种菜,而是为了从政为官,为了做肉食者,只要做了官,一切事情就迎刃而解。

    儒家也认为,在上位的人哪里需要学习种庄稼、种菜之类的知识?只要重视礼、义、信也就足够了!

    总之,儒家的教育,从来就不是为了培养劳动者,而是为了培养劳心者。

    但农家,却正好走了与他们完全相反的道路,甚至有传说:农家的创始人,就是孔子的弟子,那个被他鄙夷的“小人”樊迟!

    这也难怪,农家曾经被孟子等儒家宗师鄙夷贬低得不行,连稷下学宫也挤不进去,只能在弱小的滕国谋出路,去遥远的秦国找机会……

    许胜看了一眼黑夫,黑夫眼中满是鼓励。

    黑夫告诉许胜,就像在《吕氏春秋》里的农家诸篇一样,他们应该把这一段“尝百草”的过程写下来,教授弟子,同时也要让天下人知道……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农圃之事并不是小人之道,而与儒家诗书礼乐一般,是关乎民生的大学问!”

    这是许胜从未得到的鼓励,于是,他便鼓起勇气,请求秦始皇道:

    “陛下,被儒士鄙夷的小人之道,却是我大秦的实用之学,此乃农家之大幸,也是天下之大幸。老朽敢请陛下,能让如樊迟一般,欲学于农圃的‘小人’,作为弟子,向吾等学之。学成后可为田官,为陛下向黔首传播节气农时,堆肥沤肥之术,以及推广菘菜等物……”

    秦始皇和群臣都一愣,这时候,黑夫也立刻站出来,说道:

    “没错,陛下,正如当日在临淄,论修书修史时,丞相所言。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百姓当家则力农工,士则学习法令辟禁。公学中已有法令之学,然在此之外,也当设工农之学!使这些有用之学,使菘菜、豆腐,皆能传遍天下,泽被黔首!也让那些以古非今的人看看,神农做的事,大秦一样能做,且做的比古时更好!”

    ……

    ps:关于翡翠,《淮南子·人间训》记载,(秦始皇)又利越之犀角、象齿、翡翠、珠玑,乃使尉屠睢发卒五十万,为五军,一军塞镡城之岭,一军守九疑之塞,一军处番禺之都,一军守南野之界,一军结余干之水。

    第0539章

    敝帚自珍

    “郡守欲让墨者牵头开办工学,将墨经中的技巧学问,教给工匠?”

    程商满心疑虑,思索良久后摇头道:“咸阳的墨者们,恐怕不会答应。”

    过去三个月里,已经跑了一趟咸阳,教关中官吏如何操作印刷器械的墨者程商才回到即墨,就听说黑夫郡守上书秦始皇,请在咸阳设“工农之学”,由农家做农业教育,墨者做工匠教育,立刻急着来拜见。

    正好黑夫招待完老丈人叶腾,在和好友张苍夜饮,这才有了程商言墨者之学不可轻易授人的这一幕……

    程商是有理由的,墨家组织严密,领袖号称“巨子”,与其说是学派,不如说是个军事组织。其门徒也要有以下几点,才能被认可是墨者:不畏艰险,不辞劳苦,不尚空谈,敢于赴汤蹈火,最重要的,是有认可墨者的理想!

    “兼爱非攻,尚贤尚同!”

    总之,要能在巨子面前,向鬼神天志发誓,为墨家的兼爱大同主义事业而奋斗终生。

    正因挑选严格,早期的墨者,才能个个为理想赴火蹈刃,死不旋踵,留下了很多可歌可泣的故事,在墨家眼里,那些人都是“革命先烈”。

    总之,这年头要加入墨家,会有无数层考验等着你,比后世想入个党难多了……

    所以,墨者里虽然有不少小工匠出身的人,但并不是所有工匠,都能当墨者!

    两百年来,经过数次残酷分裂的墨家,也最害怕内部混入当年墨子时的胜绰、曹公子等“倍义而乡禄”之徒。

    所以秦墨招收人员,秉承宁缺毋滥的原则,近几十年来,更是像他们代表的小手工艺者般,搞起了师徒传承:一人只收两个弟子,进门磕头稽首,不得叛出师门,背弃墨家。

    习惯了一对一授业,黑夫突然说要他们开大课堂,将墨者小心翼翼传承的学问教给别人,程商一时间还有点接受不了。

    “水磨、印刷术等,墨者不是愿意传授给普通工匠么?兼爱非攻之言,墨者不也是逢人就说么?”

    黑夫表示不理解,在他看来,墨家应该是讲究实用的学派,怎么要他们牵头搞“工学”却这么难。

    程商解释道:“水磨、印刷之术,乃是郡守请工匠所制,墨者只是加以改良,本就不是墨家的东西,墨家何必藏私?至于兼爱非攻,那是内经,与外经不同。”

    程商随即给黑夫讲起了墨家学问的等级,像兼爱、非攻、天志、明鬼等,被称之为“内经”,是墨者反复对人宣讲的,是他们主打的教义,墨者不会藏私,就怕人不听。

    但《备城门》《备高临》等篇章,被当成外经,墨者讳莫如深,因为这涉及到军事攻防,一个黑科技器械,便能改变战局。墨家掌握它们,是为了止战,可若落到像公输班那样的人手中,不就变成杀人利器了么!

    同理,与光学、力学、杠杆等有关的《经说》,也被藏得很深,因为这是墨子后半生苦苦钻研的东西,历代巨子觉得,这里面隐藏着墨子的大学问,如同屠龙术般,不能轻易示人。

    外部人员,也只有像黑夫、扶苏这样被认为是“墨者的朋友”才能借阅。

    总之,过去十年,墨者虽然对黑夫的事业有帮助,但帮的其实很有限。基本都是黑夫牵头要做什么东西,说明对天下的利好,墨家这才爽快帮忙。

    但他们只帮技术,不帮理论。

    要彼辈将压箱底的学问都交出来,程商觉得,秦墨得召集所有成员,好好议论此事。

    程商这态度,顿时气得黑夫牙痒,暗道:“难怪墨子的学问虽领先世界,可墨家圈子却越来越小,最后同样是显学的儒家越来越兴盛,墨者却最终寂灭,学识都丢光了。”

    黑夫最初以为是外在的因素,但仔细想想,儒家有教无类,墨者收徒却挑三拣四,对自己的学问教义也讳莫如深,也是原因之一。

    “天天喊着要兴天下之利的墨者,尚且如此推三阻四,何况其余工匠?”

    黑夫的姐夫就是工匠籍贯,所以他是很明白的,古代工匠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敝帚自珍!

    后世的技工学习,有学校,有书本,进了工厂还有师傅带,只有不想学的技术,没有不能教的技术,而秦朝不是这样的。

    秦的工匠,有那么一点点的绝活就藏着掖着,生怕别人知道,断了自家的生计。

    后世的眼光看古代的工艺品,总会说它们巧夺天工,然后这技艺失传了……为啥失传呢?很大缘故就是工匠藏着这绝活,然后子孙学不会或者来不及教,就此失传。

    所以某个工艺忽然消失倒退几十上百年,就不足为奇了。

    “我说墨子曾经花费了三年时间,精心研制出一种能飞行的木鸢,并能造出载重三十石的车,运行迅捷而又省力。可后来统统失传,恐怕就是墨家的后学者们,学什么不好,偏学了工匠的敝帚自珍导致的吧……”

    这大概是古代学派和代表人群的局限性吧,儒家有臭老九的陋习,农家有小农阶级的目光短小,墨家也有小手工业者的尿性。

    “不管是谁,都不十全十美,都得我在他们屁股后面踢一脚才行!”

    黑夫早就喝得酒酣,此刻见程商不明白自己的苦心,犹犹豫豫,顿时火了,一拍案几,大声斥道:

    “我说了这么多,都是为了墨家好,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吾妻,让人将黑板取来,我今天要给程子殷这头犟牛好好上一课!”

    叶子衿早就休息了,听到声响和婢女禀报后,叹了口气,暗道:“我那良人又要给人上课了……”

    她怀胎七月,挺着大肚子,虽然是二胎,但妊娠反应一样有,脾气也相应不好,哪里肯理这几个醉汉?让侍女取了黑夫要的东西到待客的厅堂,摆到三人面前。

    本来喝得大醉,睡在一旁的张苍也被黑夫那一声拍案弄醒了,他偏着脑袋看了半天道:“这不就是前日在公学见到的物件么?”

    没错,这亦是胶东新做出来的东西,课堂上虽然多了纸张这种神器,教学效率提高不少。但夫子口述,学生笔记,但有时候,因为口音等缘故,弟子对夫子说的东西不甚明了,夫子只能将话写在纸张上让全班传阅,费时费力。

    黑夫旁听萧何上了一堂课后,便让郡中工匠做起了黑板粉笔。

    黑板并不难,直接让木工们刨出几块光滑的板子,几层黑漆涂到上面,风干后就成了。

    粉笔则要复杂一点,好在多亏了胶东的方术士,他们已发现了生石膏,并将其视为一种药材,对这东西十分喜爱,视为炼制丹丸的常用材料。

    黑夫骗方术士去盐场钻研晒盐法之余,也招安了几个进郡府当门客,便让人在胶东周边采购了一些生石膏,在釜里加热到一定温度,使其部分脱水形成熟石膏,后将熟石膏加水搅拌成糊状,灌入模型凝固,便得到了粉笔……

    黑板与粉笔作为最普及的教育工具,从发明开始就霸占了学堂最重要的位置,哪怕到了电子时代,它还在顽强服役,很难被淘汰,遂在胶东课堂上得到了运用。

    至于郡守府为何会有此物?据家臣们说,是黑夫近来沉迷一种叫“胎教”的新东西,没事总喜欢给叶子衿上课,他去陪秦始皇封禅巡视,这才消停了三个月……

    这会儿,大老粗黑夫便抄起一根粉笔,敲了敲黑板对程商道:“程子殷,你看好了!”

    说着,便刷刷刷在黑板上写了四个歪歪扭扭的丑字,没有萧何陈平代笔,再加上醉醺醺的,他的字果然入不了眼。

    张苍却顾不上出言讥讽,努力瞪着眼睛细观,然而他饮酒太多,竟连那到底是四个字还是五个字都瞧不清楚,只是喃喃念道:“学……学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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