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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8章

    “你要明白,这千百人里,没有谁是不可或缺的。”

    “高至丞相李斯,下到区区亭长,皆如此,哪怕是黑夫,哪怕是喜,也一样!”

    每一句话,都震得扶苏耳廓嗡嗡作响。

    他花费半年披挂的甲胄武装,被秦始皇的利剑轻易划开,隐约觉得有不妥之处,但却无从反驳,只能低头默然。

    但秦始皇却不放过他。

    “扶苏,你以为,喜的这奏疏,是不是诽谤?”

    扶苏冷汗直冒,说是诽谤,那喜就要罪上加罪,很可能被诛。

    说不是诽谤,那就说明,扶苏也认可喜的话,这个问题,真难回答啊……

    更难回答的话接踵而至。

    “你觉得,朕若是错了,需要想尧舜那样,罪己认错么?”

    “你觉得,朕没办法长生不死么?”

    还有一个问题,秦始皇并非直接问出口。

    “你觉得,自己羽翼已丰,这就等不及了么!?”

    ……

    看着陷入两难的儿子,秦始皇喉咙发痒,又想咳嗽了。

    他好希望他说是啊,那是期待。

    又好希望他说不是,那是不甘。

    皇室的父子关系,与一般黔首人家不同,而更像狮子。

    哪怕是雄狮,也会有舐犊情深,但当幼狮一天天长大,二者的关系,却多了敏感和冲突。因为年轻力壮的孩子,随时会取代日渐衰老的自己,变成族群的首领。

    动物尚且不甘,会将孩子远远赶走,何况是人?

    “扶苏……不敢。”

    扶苏语塞,直到人生第一次与父皇正面交锋,他才发现,在皇帝面前,自以为充分的准备,竟如此不堪一击。

    自诩为深思熟虑,却显得无比浅薄。

    但他必须回答,这个问题,不止决定了喜的生死。

    “若昌南侯在此,他会如何说?”

    电光火石间,扶苏闪过一个念头,对秦始皇长拜道:

    “扶苏坚信,父皇能长生不死!儿臣愿去西域昆仑,为父皇,寻找西王母邦!”

    第0671章

    美梦

    这场十多年来,父子二人唯一一次正面的对话,在扶苏大声说自己愿去西域昆仑,为父皇寻找西王母邦,求长生后,戛然而止。

    “你怎么说了和胡亥一样的话?”

    秦始皇愣了愣后,没有露出喜悦,也没有再让扶苏回答那几个难死人的问题,更没有答应扶苏的请求,只是让长公子滚出克。

    扶苏提起的这件事,亦是秦始皇的心病之一。

    自二十七年,秦始皇从陈宝祠巫雅口中听闻“西王母”的传说,开始将西拓作为国策,至今已八年矣。

    而三十一年时,李信破月氏,杀月氏王,月氏五部歙侯星散,两部投降,一部去漠北投匈奴冒顿,一部向西逃到西域北道蒲类泽,一部向翻过祁连山,遁入雪山高原。河西遂入于秦,在那设置了“张掖郡”,自此之后,从咸阳去往西域,通畅无阻……

    只可惜,李信派人走遍了祁连山,这座山海经里疑似“昆仑之墟”的山脉,除了茹毛饮血,身披羊皮的氐羌部落外,没有找到任何西王母邦的痕迹。

    秦始皇略感失望,但又有说法,认为昆仑并非祁连,它方圆八百里,高万彻,远在西域。

    秦始皇又看到了一丝希望,便任命乌氏倮之弟,乌氏延为张掖典客行人,秩六百石,专门负责向西域通商通使,寻找西王母邦,五年来,倒也每年都有回报。

    三十一年,刚打通西域,便有张掖郡近边乌孙部在乌氏延带领下,来咸阳朝贡。

    三十二年,乌氏商队终于越过了流沙大漠(白龙堆),抵达了绿洲之国楼兰,楼兰王震惊于秦朝商人的富裕,向秦朝派出使节,并进献美女。

    三十三年,乌氏商队继续在南道行进,抵达早就间接同中原通商千年的美玉之乡,一个叫于阗的小邦,数不尽的白玉被送回,为了纪念此事,秦始皇令李信在张掖最西面筑玉门关,但可惜的是,在据传说西王母别居的“玉山”,除了采玉的矿产,并无神迹。

    三十四年,有丝绸和红糖开道,乌氏商队沿着绵延千里的昆仑山麓,彻底走通了西域南道。

    但一路走下来,都未曾寻觅到西王母邦,但在疏勒,却听来当地买丝绸的康居商人说:“葱岭之西有国居高山,有天马”。吸引了乌氏的注意,在翻过葱岭后,抵达了名为“大宛”的城邦,虽非西王母邦,但还是以高价购得神骏如龙的“天马”两匹,连带当地著名的物产葡萄、葡萄酒若干,送回咸阳,震动一时……

    与此同时,李信也出玉门关,追击游猎在蒲类海的月氏贵霜歙侯,大破之,斩首虏数千,并进军至西域北道的姑师,远眺北山(天山),同时为中原带回不少西域瓜果,秦始皇遂封他为关内侯,号“定远侯”。

    但西王母邦,依然毫无踪迹,大半年过去了,西域再无消息,甚至连陈宝祠巫雅也已死。

    秦始皇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差,可虚无缥缈的“昆仑墟”却如此难寻,他有时候深夜难眠时,甚至会感到绝望和寂灭……

    于是他起身,让仆从掌灯,走进一座偏殿,这里面,挂满了六国画工所绘的“西王母像”。

    七国的画工,技巧手法各有不同,楚人的轻灵飘渺、燕齐的神仙想象、三晋的各色染料,再加上秦国工匠对细节的偏执,便能作出世上最完美的画作。

    最让秦始皇满意的画像很大,直接绘画在宫殿墙体上。

    画工想象中的昆仑墟瑶台无比奢华,在群仙簇拥下,王母上殿东向坐,着黄金褡襡,文采鲜明,光仪淑穆,带灵飞大绶,腰佩分景之剑,头上太华髻,戴太真晨婴之冠,履元璚凤文之舄;视之可年三十许,修短得中,天姿掩蔼,容颜绝世,真灵人也……

    秦始皇一生没有迷恋过哪个女人,除了这位神仙,他无数次希望,她能脱壁而出,散发着神光,让这巨大而冰冷的宫殿里多点暖意,再带着他遨游仙境,而他,也会站在云端,自豪地为她介绍自己一手开创的伟大帝国!

    “那是朕的大秦!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

    但终究没有,次元壁不是那么容易突破的。

    秦始皇的手,轻轻触碰这画像,发出了质问:

    “西王母,你在哪?是真有其神,还是巫祝拿来诓骗朕的!?”

    这场长生不死的美梦,该不该继续做下去?

    ……

    怀疑一旦产生,便难以拔除。

    到了次日,谒者惊讶地发现,勤勉了三十多年的皇帝陛下,难得地没有办公,批阅奏疏,而是让所有人退下,他独坐殿内,手撑着头,一直在思索。

    皇帝独处了数个时辰,接着,又连续召见了几波人。

    最先来的,是少府姚贾,和中车府令赵高。

    老姚拖着病体入宫后,才发现秦始皇问他的,是关于阿房、骊山两个大工程的进度,以及驭使人数。

    姚贾颤颤巍巍地说道:“禀陛下,阿房三十万,骊山二十万……”

    “传朕制,使公子扶苏监阿房!”

    “诺!”赵高虽然折了左手,右手还能用,当然知道秦始皇一旦喊他,都是要拟诏的。

    秦始皇有自己的考虑,当然不可能扶苏、胡亥说想去哪,就让他们上路,且西边有李信、乌氏延,他们耗费四五年时都一无所获,去几个公子,除了叉着腰指手画脚,能有别的用处?

    但扶苏既然表明了自己的孝心,那秦始皇就必须有回应,好啊,这么关心你公长生不死,那就去监造阿房,也算尽一份孝心了!

    但第二个命令,就让人有些玩味了。

    “阿房余十万徭役便可,调二十万人,往骊山,左丞相李斯监,中车府令赵高为副……”

    姚贾有些发愣,这道诏令,很值得玩味啊。

    首先,这是“阿房可以放慢,骊山要抓紧”的意思?

    还是“朕不想让公子扶苏管太多人”的意思?

    还有,李斯负责名义上监工,这到底算秦始皇对他的信任呢,还是再次贬低呢?

    最后,让中车府令赵高搀和进去,又算怎么回事?

    姚贾素来机敏,但这次亦满脑子疑问,但没有表现异色,应诺告退。

    等姚贾离开后,奉命拟诏的赵高,却跪在秦始皇面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泪水跟泉涌似的……

    秦始皇嫌弃地看着跟了自己三十年的老伙计:

    “你哭什么?”

    “臣……臣。”

    赵高难掩悲伤:“还望陛下勿要让臣去骊山,让臣去西域吧,赵高也姓赵,愿做陛下的造父,就算拼尽老命,也要寻到西王母邦!再回到咸阳,载着陛下去那神仙之境,食不死药,饮天池琼浆,必得长生!秦社稷有万世,陛下亦能治万世!”

    “过去不是都惧怕西域辽远荒芜么?怎么近来,人人都来抢这份差事?”

    秦始皇笑了,但慢慢地笑容收敛,看着伤心不已的赵高。

    “你明白了?”

    赵高不敢回答,只是拜在地上,用断手撑着地,右手抹去脸上的涕泪,更伤心了。

    “也只有你明白啊,善,明白也好,你办事,朕放心……”

    不等赵高回答,秦始皇便道:“陪朕出去走走吧。”

    说着,他就踱步走出殿门,站在巍峨的章台宫之上,远处是繁华的咸阳。

    宫中之人看到皇帝身影,不管隔着多远,都立刻匍匐跪地,战战兢兢。

    秦始皇却不看这群蝼蚁,他目光太远了,眼里只有天空的层云,以及日月星辰。

    夕阳正在远方垂垂落下,秦始皇看到它,仿佛看到了自己。

    他指着那轮红日,忽然说道:

    “日出日落,周而复始,但有没有人想过,明天升起的太阳,还是昨日那一颗么?”

    第0672章

    骄傲

    “兄长这是怎么了?”

    宿卫宫中的中郎户令赵成,在偏殿让官员们休憩的地方见到赵高时,他依然流泪不止,不由大惊,急问发生了何事。

    “你看那太阳。”

    赵高指着已落入西面宫墙之下,即将看不见的日头:“我看他初升,其出也,虽沧沧凉凉,但远近为之生光。等到如日中天时,其温如探汤,光耀九州,何等的辉煌气魄。但如今,却垂垂将暮,其没之后,天地将为之黯色。我看了全程,事到如今,岂能不悲?”

    说着,却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他心中想道:“高渐离骂陛下‘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等它真正落下那天,天下人拍手称快者不知凡几,而唯一会伤心的,恐怕就只有我,还有公子胡亥了吧……”

    赵高的眼泪是发自真心,毕竟三十年君臣之义,但他可是赵高啊,哭过之后,会立刻擦干自己的泪,为自己的生存而拼尽全力!

    太阳落下之后,该怎么办?作为分享太阳光辉的徒附,赵高明白,一旦庇护自己的光没了,蒙毅、黑夫,那些手握重权的人,轻而易举便能置自己于死地,而新登基的二世皇帝,一句话,便能让他为老皇帝殉葬!

    赵成没有领会兄长的深远心思,只是低声说起了昨日他在殿中听到看到的事。

    “长公子是真的变了。”

    他嗟叹道:“那直愣的性情大改,陛下也变了,昨日竟能耐心教诲公子,这等事,过去从未见过。如今又让兄长去监骊山陵,这是要尽快完工的意思啊,莫非是觉得长生无望,要开始准备后事了?”

    “你错了,陛下不会变,虽有一时踌躇,但他绝不会改其政令,更不会向天命低头,空待鬼伯到来!”

    赵高露出了笑,笃定地说道。

    他与秦始皇君臣相处近三十年,很了解这位皇帝,他有很多优点,明断自天启,大略驾群才,果断敢决,目光高远……

    总之,在赵高心目中,世上所有的溢美之词加起来,都不够夸赞秦始皇帝。

    正因如此,他才能开创这前所未有的帝国,完成超越三皇五帝商汤文武的伟业!

    但必须承认,秦始皇帝不是神,也是凡人,也有许多弱点,一如咸阳宫门前的十二金人,风吹雨蚀,越是近处的人,越能发现上面的斑斑锈迹。

    “惘、惧、恨、怒、疑、狂,黔首有的毛病,陛下一样不少。”

    赵高见过的,刚刚登基的秦王政,那个十余岁的小少年,被吕不韦、赵姬簇拥着坐上王榻时,眼中闪过的迷惘。

    当发现母后赵姬竟然与假寺人嫪毐生下两个孩子时,秦王政满是怨恨。

    当明白一直被视为“仲父”的吕不韦只是想架空自己时,秦王政充满愤怒。

    当被荆轲手持匕首,追着满大殿跑时,秦王政眼中流露过恐惧,事后目眩良久。

    当信心满满的第一次伐楚,却落得个狼狈大败的结果时,举朝皆言楚不可再伐,秦王政亦满是疑虑。

    当发现长公子不类己,统一后的天下也与预想的相差甚远,秦始皇一度狂躁不安。

    但难能可贵的是,这些弱点,秦始皇帝都能一一战胜:

    为了承袭六世余烈,他可以甩掉迷惘,继位为王。

    为了嬴姓社稷留存,他可以战胜恐惧,平息嫪毐之乱,夺吕不韦之权。

    为了得孝顺的名声,他可以放弃怨恨,原谅赵姬。

    为了让东方群贤归心,他可以出离愤怒,采纳李斯之言,宽恕欺骗了自己的郑国。

    为了完成一统天下的大业,他可以拒绝疑虑,起用王翦。

    为了实现六合同风,他也可以克制狂躁,尝试接受东方六国的神祇,虽然最终没能成功,他也能忽然耐心起来,给扶苏一次次机会,让他慢慢改变。

    但,时至今日,秦始皇帝,还保留着一个恶习。一只他永远无法征服的心煞,它蜗居在皇帝心中,汲取能量,越发膨胀。

    “那就是……”

    赵高看向巍峨的宫室,那里面,坐着孤独的秦始皇帝,他富有天下,却又一无所有。

    “骄傲!(aojiao)”

    ……

    因为骄傲,皇帝认为自己功盖三皇,德超五帝,自称“朕”,天地之间,唯吾独尊。

    因为骄傲,他甚至无法坦然接受,如神一般伟大的自己,竟也会和低贱黔首一样,注定死亡的事实。

    因为骄傲,即便是全天下人都认为错的事情,他也会固执地做下去!那是对自己眼光的自信,不容任何质疑。

    骄傲是秦始皇帝永远无法战胜的弱点,朝野上下,唯赵高看透了这点。

    “陛下纵然会暂时消沉,但迟早会抬起头来,绝不迟疑地,将他想做的,要做的事,做完!”

    直到生命前最后一刻!

    而他赵高,亦不是引颈待戮之人!

    的确,不改其政,这就是秦始皇的决定,在安排扶苏去监造阿房,使李斯、赵高监造骊山陵后,他又立刻振作起来,连夜批阅奏疏,接二连三,下达了数道诏令。

    通往玉门关的驰道,今年必须完工,不管死多少人,花多少钱。

    下诏去催促黑夫、子婴,询问南征进度:“大半年过去了,却一点成果都没,你黑夫自称好打慢仗,学的是乌龟呢,还是蜗牛啊?照这速度,怕是要再过二十年才能到北向户!”

    派人去问蒙恬,秦燕赵三国的旧长城,何日才能完全连到一起,域外的匈奴与东胡,以及那群从六国发配去实边的豪贵,近来可还老实?若不安分,该杀杀,该打打,不要犹豫,朝廷会全力支持。

    还有,巴蜀檄外西南夷不是要入贡么?今年可以让他们来了,但前提是:所有小邦,都得去掉王号,接受秦朝封的君长之名!

    鬼伯越是催促,皇帝越是想要亲眼看到,这六合之内,巨鼎铸成的时刻……

    一口气忙完这些事后,直到御史大夫茅焦和廷尉蒙毅战战兢兢地来请示,秦始皇才发现,自己忘了一个人。

    “陛下,喜,该如何发落?”

    侍御史喜,已经在廷尉大牢里关七天了!是生是死,倒是给个准话啊!

    “却将这荆蛮老吏忘了。”

    秦始皇拍了拍额头,做了批示。

    “喜有诽谤、越职之罪,留其性命,谪贬边郡!”

    其实,就算是只考虑到南边的黑夫,秦始皇也不会直接杀了喜,他深知权术之道,也明白,一旦杀了此人,的确会使不少人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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