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4章
杨荣,还有那崔英英。韩克忠有心招呼,但一想到自己身边都是北方举子,招呼他们上来,怕是颇有不便。
此时,姜宏业也看到了下面的杨荣和崔英英。
他生性憨直,开口笑道,“杨兄,崔兄,上来坐呀,我等身边还有空位!”
话音一落,酒肆内外骤然安静,许多目光都看了过来。
杨荣在一群江南举子之中,笑着对楼上招手。而崔英英则是有些气的说道,“不去了,茶楼都被你们包圆了,还上去作甚?”
他性子就是这样,从小娇惯的有些不通世故,一出口就得罪人。
果然,姜宏业顿时不悦,“我好心好意招呼你,你跟我撒啥气?”说着,更大声道,“那边的茶楼也被你们那边的人包了,方才我等想上去,还挨了几个大白眼。我看大家都是朋友,才出言招呼你们,旁人我都懒得问,真是不知好歹!”
闻言,崔英英也觉得有几分讪讪,心中知道是自己刚才说错话,但依旧涨红了脸。
“不劳阁下操心,我等自有去处!”那群士子之中,有人开口,带着几分讥讽,“一会就放榜,阁下再高出也能看得真切些!”
“哈哈哈!”有人跟着大笑道,“对对对,看真切说。若是再不中,莫再喊说有猫腻!”
“站得高看得远,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又有人笑道,“好事都让他们占尽了!”
几句话,含沙射影,顿时让楼上人的怒不可遏。
“哼!”刘念恩哼了一声,回头看看几个凤阳老乡,闷声道,“走,揍他们狗儿的去!”
“别,刘大哥!”韩克忠赶紧拉住,劝道,“不过都是书生意气,口舌之争,大家伙心中都有气,痛快痛快嘴罢了!”
“他们有气痛快嘴,俺有气用拳头出!”刘念恩瞪眼,举着拳头说道。
但此时,忽听楼下人群中,有人开口道。
“如此言语,指桑骂槐,非君子所为!”
众人看下去,说话的居然是杨荣。
只见杨荣站在举子们中间,朗声开口道,“杨某是南人,本次也在榜的,但因为自己上榜了,便不许旁人觉得不公吗?”
“历来科考,从没有过北人不中之事,北方诸位年兄心中不忿,上达天听。皇上下旨重新审阅,都是应有之事!”
“我等若才学当中,即便审上几百回也是当中。若那些北方年兄之中,有人因为疏漏没中,这次重审也可弥补。”
“诸位,我等都是大明学子,何以一次科考,便生出相互敌对之意?南人看不起北人,北人看不惯南人,这是何道理?”
“而南北之中,细细划分开来,又是各种不对眼。我等是学子,是大明的柱石,何以这么肤浅?”
“看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动辄说人是非,还是读书人吗?冷眼相对,相互讥讽,和寻常人家搬弄口舌的长舌泼妇,有何区别?”
说着,杨荣一拱手道,“各位兄台,咱们都是大明的学子,所谓读圣贤书为家国天下。何为家国天下?南北皆是国,天下皆是家!”
“本次科举一波三折,朝廷的本意是给天下学子个公允,而北方年兄们所求的,和我们南人是一样,都希望金榜题名。”
“他们错了吗?莫非因为他们求公,涉及到了我们,我们便不许他们求吗?”
“难道,他们都不中,我们就真高兴了吗?”
“而今,因为重审之事,而南北学子对立。诸位,这是我等师长,孔孟先师希望看到的?”
第93章
朕是不是太宽容了(2)一席话,周围鸦雀无声。
懂其中含义的人,默默低头思量。
不懂的,则是错愕之余,对杨荣怒目相向。
杨荣环顾一周,长揖到底,“非是杨某强词夺理,实在是.......杨某见诸位弟兄如此,心中悲痛。”
说着,叹息一声,继续道,“现在,仅仅是科考,成绩未定,我等便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之意。如此德行,即便是中了又如何?中了之后,大家同朝为官,能携手为政吗?怕是不拆台都不错了!”
“读书,为的家国天下,为的名声前程,可不是为了内斗。更不是为了,朋党!”
说完,杨荣抬头看看酒肆楼座的诸位。
“真的还有地方,杨某在这站了几个时辰,脚都酸了,上去讨杯茶喝?”
“莫说是茶!”刘念恩大笑道,“就是酒也喝得!”
“杨兄快来!”姜宏业跟着笑道。
杨荣冲周围的人一拱手,给了崔英英一个眼神,笑着进了酒肆。
只留下他身边那些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杨兄这边!”姜宏业亲自迎到门口,转眼见了低头的崔英英,“哟,这不是清河崔氏.......”
“贤弟!”韩克忠咳嗽一声,嗔怪道,“厚道些!”
崔英英脸色通红,看看姜宏业,作揖行礼。
“无怪杨兄金榜题名,但是这份气度,小弟自愧不如!”韩克忠说道。
“什么气度,不过是说了几句公道话而已!”杨荣笑道,随即对刘念恩拱拱手,“听说刘兄酒量颇好,等科考事了,无论结果如何,小弟都要和您痛快喝一场!”
“哈,你这小鸡仔的身板还和俺喝酒!”刘念恩大笑,拉着杨荣靠窗坐下,神态甚是亲热。
楼下众人见杨荣坐在窗边,和一众北方学子们说说笑笑,情绪复杂。看了片刻,众人之中,有缓缓散去的,也有迈步朝相识的北举子走去的,两方之人已不似刚才那般泾渭分明。
韩克忠见状,再叹道,“杨兄真大才也!一番话,无论南北皆服,如此气度心胸,真吾辈楷模!”
“不敢当不敢当!你被跟我掉书袋!”杨荣大笑道,“对了,前几日听说你在凌老尚书府上写了考卷,老尚书亲自过目,结果如何?”
韩克忠想想,低声道,“老尚书当时说,我应当是该中!”
杨荣点点头,笑道,“既然老尚书说了,那就等着放榜就是喽!”
刘念恩忽然道,“你怎知他去了凌尚书府上?”
杨荣微笑,“满城风雨,小弟也是随便听了一耳朵!”
他可不是随便听来的,当日放榜之后北方士子闹起来第一时间,他就去了老师礼部侍郎夏元吉的家里,夏元吉身为此次科考的主持人之一,被士子们堵得焦头烂额。
同时也要打起精神,四处打探那些士子们闹到什么地步。朝中有谁,帮着那些士子说话,还有猜测上面的态度。
“这次科考的事,闹大了。凌汉和几位军侯都面见了皇上,而且看皇上的意思,也是有心给北方士子一个说法,所以......”
杨荣心中想着夏元吉的原话,同时目光又看看边上,笑呵呵好似什么都不在乎的刘念恩。
“这次为师可是闹个灰头土脸,凤阳举子之中有个刘念恩和皇家瓜葛不浅。他带着凤阳的举子们找上那些开国勋贵,要说法。”
“为师早上去衙门办差,差点让宋国公,武定侯家的少爷给堵住!那些勋贵子弟,最是跋扈。”
“你这次也算因祸得福,虽说只是三甲,但想来即便是重审也不至于落榜。若是你名列前茅,反而扎眼。”
“那韩克忠也好,刘念恩也好,你若是和他们相识,倒不妨多走动一些。别和那些江南士子们混在一块,整日讥讽嘲骂。”
“这次科考闹成这样,翰林院这几年怕都是是非之地,你不去也罢!”
一想起翰林院,杨荣心中就阵阵刺痛。
历朝历代进士入翰林,随侍天子身侧,起草诏书校队经史,何等贵重?古往今来出将入相之人,皆是翰林出身。
“你这科中了,入不了翰林,但也不能妄自菲薄。六部之中,为师看来暂时没有容你之地,你处理政务稍显稚嫩,放在六部里,免不得蹉跎数年!”
“去地方为官,虽说是权柄大些,可离中枢越远,这官的上限就越短!”
“皇上亲口下旨,着曹国公李景隆组建理藩院,等同六部。你可别小看这个新衙门,皇上金口的,定是有大用的衙门。”
“为师听说,同样新科的杨士奇,已经被李景隆在吏部打了招呼,要选到理藩院做个五品的主事郎中。”
“皇上眼皮子底下,李景隆那人虽不学无术,但却不是嫉贤妒能之人。你且安心在家等着,为师和曹国公李景隆也算有几分薄面,等科举的风声稍平,让你去理藩院。”
脑中想着这些老师的说辞,杨荣心中凌乱,端起茶杯放在嘴边,好似喝酒一般,一口一口。
“杨兄想什么呢?”韩克忠在旁问道。
“没什么!”杨荣笑笑,思绪回到现实,问道,“倘若韩兄这次中了,有什么打算?想去哪里为官?”
“这哪里轮得到我说话!”韩克忠笑道,“只要能中,就是祖宗保佑!”说着,顿顿,“若真是为官,我不愿呆在京城,只想着去地方,做点实事!”
“这人倒是没什么心思之人!”
杨荣心中暗道一句,又对刘念恩问道,“刘兄,您呢?”
“俺自己的事自己知道,审一千遍俺也中不了!”刘念恩大笑道,“放榜之后,俺就回老家去。多取媳妇多买地,乐乐呵呵的当俺的地主!”
“刘兄倒是快人快语!”杨荣笑道。
“哎!”忽然,旁边崔英英不安的看着窗外,“吉时已到,怎么还不放榜呢!”
闻言,几人起身眺望。
周围的士子们,也都如潮水一般涌向皇榜处。
众人翘首以盼千呼万唤,但贡院的大门却紧闭着,迟迟没有反应。
“怎么不放榜呢?”姜宏业喃喃道。
人群之中,不知谁先开口,大喊道,“放榜!放榜!”
随即,无数人跟着喊起来,“放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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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榜,是放不出来了。
刘三吾,张信,王俊华,严叔载,戴彝等十七人,俯首站在朱允熥的御案前,安静的几乎能听到他们的心跳。
宝座上,朱允熥一身红色的团龙袍伏,头上黑色的杀冠,绷着脸。
不经意间,刘三吾看见,朱允熥唇间泛起的胡须,心中一惊。
“皇上已经成人了,已不是当年文华殿中读书的学生了。皇上,对他们这些文人,早就不依赖了!”
朱允熥细长的手指,敲打桌面,缓缓开口。
“哦,这就是你们重新审阅的结果?”
翰林侍讲学士张信道,“回皇上,臣等依皇上的旨意,重新再审阅,十七位翰林共同商议.........”
“好个朕的旨意,好个十七位翰林共同商议!”朱允熥冷笑,“结果就是,上榜的依然没有北方士子。”说着,敲打御案的动作直接停住,厉声喝问,“朕,是不是对你们太宽容了?”
第94章
南北(1)“朕,是对你们太宽容了!”
上一句还是疑问句,这一句直接就是肯定。
霎那间,殿中的气氛降到冰点。
一直以来,朱允熥从不曾对任何大臣,说过这样的诛心之言。
“皇上,臣都是........”
翰林侍讲张信还待讲话,朱允熥直接一拍桌子,“住口!”随后,目光看看眼前众位附身的翰林学士阅卷官,“你们太让朕失望了!你们其中有当年教过朕读书的,有侍奉笔墨的,有看着朕每日练习书法,背诵经书的!”
“一直以来,朕都都不愿苛责你们,可你们就怎么回报朕?”
刘三吾额上满是冷汗,赶紧道,“皇上,老臣有话要说!”
“你还说什么?还要在朕面前,显摆你的老资格,老资历吗?”手中的考卷,唰的被朱允熥扔在地上,“你是当真不懂朕之前和你说的话,还是仗着你曾经教朕的缘由,故意顶撞朕?”
“臣不敢!”
“可你这么做了,你还带着他们一块这么做!”朱允熥指着洒落地面的考卷,“谁来跟朕说,为何两次都是一样的结果?”说着,看看侍讲学士张信,“你说!”
张信压抑着心中的惶恐忐忑,开口道,“臣与众考官,包括今科三位一甲共同阅卷,本次阅卷所有的卷子都让书办事先抄写一次,绝迹没有认出字迹的可能!”
“而且所有书办抄写的卷子,上面没有记录半个考生的名字。臣等阅卷,看的也不知是谁的卷子!”
“所以臣等,断无舞弊徇私的可能!未录取的卷子,都格式不对,言语犯忌,文笔不通且文理不佳。国家取士,取得就是才学,臣等自然要选才学杰出之人!”
“至于两次审阅结果相同,臣以为情理之中,意料之外。中者即中,不中者自有不中的缘故。确实是才学上差了,臣等秉公阅卷,第二次更是审阅完成,核定名次之后,才和原先的卷子对应,知道考生的名字!”
“那些落第的举子说臣等不公,实在是危言耸听,乃至造谣诽谤!”
“说臣等有猫腻,说臣等以自己喜欢的文风取士,说臣等只看重文章风采,而不务实。臣等也委屈啊,这些说法,臣等根本无从反驳!”
这事,必须坐实。
考官们的心中,早就达成这个共识。不管对错,第一次的成绩绝不能被推翻,不然的话,他们这些人身上永远都有舞弊的嫌疑。
“哈!”闻言,朱允熥冷笑起来,上下打量着张信,“啧啧,朝中有个凌铁头,没想到翰林院也有你这么一个张铁头!”
“好好好!”说到此处,又连连点头,
“卷子抄写过,不记名,你们绝无徇私的可能!哈哈哈!当朕,朕不知你们心中所想,你们的手段吗?”
说着,朱允熥目光豁然凌厉,看着刘三吾,“你这翰林院的掌班学士怎么当的,就任手下这些人胡作非为?你们怕这次科举的结果被推翻,你们坐蜡!你们是从心底就抵触朕让你们重审!”
“不记名?哼,尔等一辈子和科举打交道,看过的卷子再看一次一目了然,记不记名你们都知道是谁的卷子!”
“朕给了你们脸面,你们给朕的却是不要脸!”
呼啦,殿中的臣子们瞬间跪下。
“你不明白朕的意思吗?”朱允熥站起身,低头看着刘三吾,“第一次的科举成绩,朕认,国家也认。朕想着,你们都是阅卷的考生,因为个人的喜好而选拔人才,虽有偏颇,但也是朕当初选择考官的时候,没有考虑周全。”
“所以,朕有心宽容你们一次。三位一甲的并入考官之中,让你们再审卷子。就是想着,你们能体谅下朕的难处,体谅下天下学子的难处,抛开己见,真正公允的选一些学子上来!”
“可你们!”朱允熥捡起一张考卷,“欺朕仁焉!”
他们不是不明白,而是不能那么做。
还是那句话,面对涉及到自身,直接影响他们的名望和仕途的事,即便是皇权,他们也要顶到底。
朱允熥不知道,这件大案,本就在历史时空中上演过。
这些文官们的固执程度到了什么样,即便是面对原时空中老爷子那样的皇帝,依然连续两次给出了同样的答案。
他们只要稍微有些敏感,大局观,都会给出一个皆大欢喜的局面来。可他们就不,他们就要天下人都要承认,他们没错,北方人一个没中,就是因为才学不行。
这点上,他们不但挑战了皇权,还犯了皇帝最不能容忍的忌讳,那就是朋党。
朱允熥更不知道的是,这样的事,在大明朝甚至不只上演了一次。
哪怕原时空中,这一次的科考大案,老爷子屠刀之下血流成河。翻过来,建文二年依旧如此。江西吉安府的学子,直接包揽了状元,探花,榜眼。
等永乐二年,还是江西吉安府的学子们,直接包揽了前七!
知道后来明仁宗都说,北人仅得什一,非公天下之道!
世上没有绝对的公平,只有相对的的公平。但就是这仅有的相对的公平之中,还要架起来许多倾斜的天平吗?
“你们倒是做出问心无愧的样子来!”朱允熥抖着手中的考卷,厉声问道,“可你们想过没有,若这皇榜再发出去,是何等的轩然大波!”
“放榜之后,朕可断言,再无北方士子,愿意参加科考,朝廷尽输北方士子之心。国朝三十年,维护北方安定,屯田练兵,迁徙人口等德政,前功尽弃!”
“难道,国家大政,还大不过你们的那点地域成见,那点士林规矩吗?”
“皇上!”此刻,老迈的刘三吾才醒悟过来,他们翰林院这些人,犯了多大的错误。
他们只想着,自己身上的贤名,想着维持固有的规矩,想着不能让考生挑衅他们的威严。
却没想到,更深的含义。
“老臣惭愧,请皇上开恩,让臣等重新阅卷!”
其他阅卷官等也醒悟过来,纷纷叩首。
“皇上,臣等定然是不小心,有所遗漏。皇上开恩,许臣等再审一次!”
“一次又一次!哼!第一次让你们重阅,你们说科考不是儿戏,如此反腐,朝廷颜面,你们的颜面何在?”
朱允熥冷笑道,“现在,朕把话和你们说明了,你们也不顾及颜面了!可是,朕的颜面呢?天下士子的颜面呢?”
说着,把考卷直接扔到地上,“想必,你们心里是不是还要埋怨下,是朕事先没和你们说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