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3章
说到此处,徐辉祖顿了顿,“难道,您一点都没看到皇上要精兵简政的良苦用心吗?”随即,徐辉祖又带着几分痛心疾首,“您是文官,看不出来也情有可原。”说到此处,他又看向朱允熥,“皇上,臣能说吗?”
朱允熥坐在罗汉床上,微微摆手。
辛彦德疑惑的目光中,徐辉祖再开口道,“大明朝看似精兵强将,实则现在已开始有了腐坏的迹象。百战雄狮的骄奢之气仍在,可兵员却良莠不齐。再不整治,再过二十年,恐怕是打不了仗了!”
“我再说一遍,只算边军中裁撤的那些老弱,就是几十万人。那些人拿起刀就是兵!他们吃惯了白面馍馍,能安心的摸锄头吗?养着,子子孙孙无穷尽。不养,他们会拿刀!他们是兵,不是听话的有口饭吃就行的老百姓!”
“那还不如趁现在,给他们找个地方!让他们去杀别人!”
辛彦德瞳孔猛的一凝,呆立当场。
徐辉祖的话没错,历史上朱棣之所以率领的北军能一次次的打败建文朝廷的南军,也并不是单纯的将帅无能累死三军。而是南军大都太安逸了,失去了大明开国雄狮的那股狠劲儿。
而朱棣能在靖难之后五次远征塞外,也是因为他所发动的靖难,等于把洪武时留下的兵制,卫所,将领等进行了彻底的重新洗牌。
“魏国公这话,还是留了余地!”
乾清宫中,朱允熥淡淡的开口,声音看似不大,却在辛彦德耳边不住的萦绕。
“这次曹国公李景隆沿淮北北上巡视各地卫所,给朕报上来的折子,触目惊心!”朱允熥叹口气,“许多卫所,干脆是连根子都烂了。该领兵作战的武官,成了地主老爷。该枕戈待旦的虎贲,成了佃户成了长工!”
“这股歪风邪气再不治,就会是大明的不治之症!”
说着,朱允熥叹口气,“你看到了百姓的苦,而朕坐在龙椅上,看到的却是大明朝翌日的衰!”
“旁人都以为,老爷子留给朕的是一片锦绣太平的江山社稷。”朱允熥苦笑,“可谁能看到这锦绣之后,隐藏着多少危机?”
“当年皇爷爷说,吾养兵百万不废百姓一粒米。可事实呢,大量的土地在卫所手中,卫所的武将又是世袭。本是养兵的屯田,几乎变成了武将的私田。而且,朝廷还要每年海量的钱粮扔进去!养活数不尽的囊虫吸血鬼!”
“朕在去年把大明各处的总兵都指挥换了个遍,今年裁撤了大明诸藩。为的就是把这些未来的顽疾,直接掐死在萌芽中!”
“把边地的军和政分离,把田地重新分配,既为国家保留可战之兵,又能为国家开源节流。”
“这样的改革,朕做起来如履薄冰,更是诚惶诚恐。因为朕知道,所谓改革定然有人因为朕的改革而....而殃及己身。这样的人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无数个!”
“你当朕心中没有百姓?看不见你所说的?朕看到的不只是百姓,还有整个大明,和大明的未来!”
“朕知道,若朕什么都不做,只需要做个不是太昏庸的皇帝,大明朝再过二十三年必然达到全盛之治!”
“真的全盛吗?古往今来所谓的盛世,就是天下大乱之后的民心思定,然后人口滋生所带来的繁荣吧?但这繁荣之后呢?盛极即衰!”
“现在大明朝这些烂摊子不处理,军队会坏,吏治会坏。人口滋生之后,大量的土地在军队在藩王手中,百姓去哪里种地?”
“再然后,这日月昭昭的大明王朝就会走历史的老路!从建国到强盛,从强盛到病痛缠身,然后等死!”
说着,朱允熥叹口气,重重的叹口气。
“朕要看百年之计呀!朕知道有时候朕是急了些,是仓促了些,甚至是心狠了些。可你不知道,你们都不知道...三千年未有之变局....”
说着,朱允熥再次叹气,看着辛彦德苦笑,“古人云好战容亡,但忘战必亡!朕几次三番对周边小邦用兵,要那些在您们眼里无用的疆土,就是为了给咱们大明多留几条后路!”
“朕....”说着,朱允熥缓缓摘下纱冠,“朕不是什么英明神武之君,亦不是什么五百年不世出的圣主。朕只能,尽量的把事多做些,朕多做些,后人就轻松一些!”
他来这个世界,不是单纯的为做皇帝的。
他知道在即将到来的世界浪潮中,未来数百年中夏大地的沉沦起伏。
可作为穿越者,不是知晓未来就能战无不胜。
他也迷茫,也忐忑,也心惊胆战,甚至每晚辗转反侧。
他无助,也惘然,甚至会有些手足无措。
但他,不能更不敢忘记自己的使命!
或许他未必对,但若他什么都不做,一定是错!
“精兵简政!”朱允熥继续低声说说道,“先把这四个字做好,其他事才能事半功倍一帆风顺。朕不怕告诉你,这只是个开始,等眼下这些事忙完,朕就要大刀阔斧,把过去种种的,你们认为理所应当的事,都给改了!”
“改革会得罪人,一大批既得利益者会恨朕,朕不怕。改革不但会触及有利益人,甚至要连累无数无辜的普通百姓,朕怕!”
“所以,朕能做的就是如移藩一样,把这些矛盾最小化,转移出去!可能在朕这一代,别人以为朕是穷兵黩武。但朕想的是再过几十年,中夏后裔遍宇宙,有日月的地方就是大明。”
“朕是在....为咱们大明的人,开拓百年之后的生存空间!你懂吗?”
突然,一阵风涌入。
殿中的灯火猛的跳动,唰的一下映亮了朱允熥的半边脸。
“你看!”朱允熥笑着挑开自己的鬓角,“辛爱卿,你看朕的鬓角,有很多白头发啦!”
“皇....皇上!”辛彦德重重叩首,嚎啕大哭。
“别哭!你没错,作为御史言官,你很称职你说的也有道理!”朱允熥笑道,“只不过是有时候你看到的东西和朕看到的不一样!”说着,叹口气,“朕也不是圣人,不可能不犯错,大明需要的就是你这样敢于死谏的人!”
“皇上啊!”辛彦德大哭道,“您这样做,是要留骂名的呀!”
是,骂名!
屡次对外用兵,是黔兵黩武之君。
对内改革,革了那些特权阶层,触怒既得利益者,就是暴君。
既暴又刻薄之君,只怕骂名比老爷子还要厉害几分!
“骂名!”朱允熥笑笑,看着殿中的灯火,喃喃道,“一心要江山图治垂青史,也难说身后骂名滚滚来!骂名,随他吧!”
第四十六章
孤勇者(2)这个帝国无农不稳,但单纯的农业无法养活这个庞大的帝国。
不是说不足以养活,而是人太多,且不劳作的人更多。而卑微的老作者,还始终处在最底层,被轮番压榨。
加上商业也不够,强权时代的一切的农业和商业,无论多么繁荣都是脆弱的。
朱允熥无法改变现阶段的皇权至上,强权至上,因为他就是最高端的,主宰这一切,甚至是导演这一切享受这一切的那个人。
但他可以,给帝国争取在未来可以扭转,乃至平稳过渡的空间。
这一点,西方殖民者早有先例。
全盛时期的大英帝国纵横世界,号称日不落。
庞大的疆域给他带来无穷无尽的廉价原材料,使得他的商品可以在世界各地倾销,变成财富。
同时庞大的疆域,大大的缓解了帝国人口滋生的压力。而所掠夺到的生存空间,更是成了帝国子民的乐土。数百年的积累,使得一切发展都顺理成章。
没人懂,朱允熥的苦心。
所以他注定是这个时代的孤勇者!
注定要背负骂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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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一辆普通寻常的马车缓缓从长安大街驶过。
城门口刚刚换防的士卒还有些懒散,正在喝着豆浆的把总不悦的看着缓缓而来的马车,嘴里嚼着油条,含糊不清的骂道,“草,谁他娘这么早?”
说着,给了旁边小兵一个眼神。
后者也满是不耐烦,挂着腰刀横眉立眼的上前,“哎,干什么的,城门还没开呢?”
吁!
马车停住,赶车的是个白发老翁,拉住缰绳。
“这么早,你们哪去?”小兵继续带人上前。
下一秒,正在吃早餐旁观的把总,忽然心里咯噔一下。
那赶车的老头摘下草帽,露出一张满是刀疤的脸,阴冷的眼神像是城外乱葬岗的守尸人。
不屑的看着问话的小兵,“按规矩,城门应该开了。怎么,你不让咱们走?”
“嗨,你个老不...”
“滚一边去!”把总箭步上前,直接踹开那小兵,大声道,“赶紧开城门!”
吱嘎吱嘎!
城楼上的绞盘吃力的扭动,发出渗人的声响,随着铁链盘旋,城门露出了一个缝隙。
赶车老头斜眼看看那把总,轻蔑一笑,“算你小子识相!”
“头儿,那谁呀?”小兵揉着后腰,看着马车的背影问到了。
把总一脸后怕,“草你娘的你真是活该一辈子当小兵!”说着,指着马车骂道,“郭老侯爷的马车你都不认识?”
~
没错,出城的正是郭英的马车。
就一个老仆,两箱行李。
马车驶过恢弘的城门,车厢中闭目假寐的郭英再也忍不住,猛的挑开帘子回望。
城门还是城门,城墙依旧是城墙。
似乎和几十年前想必,没什么不同。
但他脑中,突然间浮现出几十年前,第一次看到这面城墙的那一幕。
死人,到处都是死人!
城墙下的尸首堆得别人还高,攻城车和云梯根本搭不上去。带着铁钉的战靴踩在地上啪叽啪叽的响,死人的血凝成了河,到了脚踝。
看着城墙,郭英的眼睛蒙上一层雾气。
多少好兄弟,长眠在此处。
多少豪杰,死于箭下身首异处。
“兄弟们,俺走了,回家啦!”郭英依旧看着城墙,眼角湿润,“这地方...咱们当初拼死打下的,以为比老家好百倍的地方,其实一点都没家里好!这再好,不是咱们的家!”
“老爷!”赶车的老仆开口呼唤,“往前走要路过飞熊军的军营了,咱们是绕路还是怎么地?”
“绕过去!”郭英淡淡的说道,“现在看见当兵的就烦!”
“是!”
老仆话音刚落,随即马上警惕的看着身后,侧起耳朵。
满是老茧的手,下意识的摸着车辕,左手摘弓,右手在瞬间抓起六支箭,其中一只已搭在了弓弦上。
“郭侯慢走!”
哒哒,马蹄声传来。
郭英对警惕的老仆摆摆手,眯着眼回望,然后无声的笑了。
来的是郑国公常升,仓促之间连衣襟都没系紧。
“晚辈昨晚就睡在城门楼子上,刚起来就听说您出城了!”常升喘着粗气,在马上俯身道,“您这是?”说着,眼神落在马车车厢后绑着的行李上,讶然道,“这也太仓促了!”
“早走晚走都是走!”郭英笑道,“不如趁早,赶个好天儿!”
“那您也不能就这么点东西呀!”常升皱眉,“也不能没人护送....”
郭英摆摆手,“老汉我死人堆里活下来的人,用谁护送?”说着,指了下行李,“老家啥都有,带那些劳什子累赘,再说以后又不是不回来了!”
常升忽然低声问道,“万岁爷知道您要走!”
“废话,他不点头我他妈敢走吗?”郭英笑骂,“行了,回去吧!你管着九城京营呢,职责事关重大,别在外耽搁太久!”
“那也不行!”常升执拗的说道,“您是长辈,晚辈怎么也要亲自送你一程!”说着,回头看向亲兵,“去,去前边军营调一营兵马过来,送老侯爷回乡!”
“常老二,你他娘的别犯浑啊!”郭英顿时瞪眼,然后招手让常升靠近,低声道,“你他妈想干什么呀!你管着兵,你就可以随意调兵一营五百人,那是大明朝的兵还是你的私兵?”
“晚辈这不是...觉得您就这么走了太冷清了吗!”常升笑道。
“和战死在城墙下的兄弟们比,我这已经很风光了!”郭英看看他,“再说,老子风光一辈子了,现在就想要冷清冷清!”说着,不客气的怼了常升一拳,“你小子,以前看着挺老实的人,怎么这么孟浪?”
“瞧您说的!”常升笑道,“您是想多了,就算皇上知道也不会说什么!”
“那也不能做!”郭英皱眉,“临走我看着你爹面子嘱咐你两句,你先是臣才是亲。是臣才是亲,若不是臣,亲也不亲,明白吗?”
正说着,郭英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因为他猛的发现,常升眼神中有笑意。
“你娘的,跟我这耍心眼?”郭英马上领会,笑道。
“不瞒您说,追出来就是想...呵呵!”常升笑道,“找点小病!不过送您老,晚辈是真心的!”
“与其找小病落人口实,不如自己知进退!”郭英骂道,“拿我开涮,你还嫩!”
一老一少两代勋贵的话,尽是话中话。
郭英想低调的走,不惊动任何人,不搞大阵仗。
常升是想借着这个机会,故意犯点错。
这一老一少,都看清了朝局,更看清了人心。
“好好的国舅爷不当!”郭英扫了常升几眼,忽然揶揄的笑道,“小心将来,军中也好朝堂也好没你家的位置!”
“晚辈自己什么揍性自己知道,狗肉上不了席面!”常升大笑,“还是让贤吧!”
这话,让郭英脑中没来由的想起一个人。
魏国公徐辉祖!
他看着似是四平八稳不争不抢的人,但有些时候不争就是一种争,不争是给上边看的一种姿态。况且他如今越发受重用,更成了淮西勋贵军侯的门面.....
日后,难说!
“你小子呀,比你爹强,起码你知道自污!”郭英又笑着叹口气,“哎,明白就好!你回吧,日后得空,却老汉庄子上坐坐,咱爷俩再喝几盅!”
“您老好好活,晚辈一定叨扰!”常升抱拳。
就这时,身后又是阵阵马蹄,且传来呼唤。
“老侯爷慢走!”
“又他妈谁?”郭英骂道。
回头,几匹快马,当先的是驸马都尉梅殷。
“你小子呀?”郭英笑道,“干啥?”
“吁....”梅殷勒住马头,笑道,“皇上让下官给您送东西,去您府上扑了个空。问了您家的管家,紧赶慢赶的终于追上了!”
“啥?”郭英问道。
梅姻没说话,笑着递出一物。
明黄的绸子包裹着,触手很硬,好像一块瓦。
郭英的心猛的一震,大手拨开包裹的黄绸,然后眼神定格。
御赐,丹书铁券免死金牌!
“卿恕九死,子孙三死,或犯常刑,有司不得加责!”
这样的丹书铁券,郭英的箱子中,压着一块。
再加上这快,他有了两块。
这两块丹书铁券有些时候狗屁都不当,但有些时候能代表一切。
“扶我下来!”郭英对车夫老仆说道,“我给皇上磕几个头!”
第四十七章
成长之路必须学会妥协(1)“叽叽....咦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