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让他千万别长歪。山中无日月,谢苏长大之后,自觉倒确实没有长歪。
只是乏善可陈。
明无应不似寻常仙门那些古板道人,教习弟子先从诵读经典开始,感知天地灵气,逐渐引气入体,再打坐入定,感受体内气韵。到学剑之时,步法身法心法,一点点循序渐进。
明无应只是伸手在谢苏眉间一点,探了探他的气海,就把他带到蓬莱山那处垂落九天的飞瀑之上。
漫天水雾之中,水流的声音震耳欲聋,谢苏只觉得此刻便是有人在他耳边喊他的名字,他也是听不见的。
可明无应不知用了什么术法,他的声音竟然是在谢苏脑海之中响起。
“能从这里飞到瀑布下面,就算你学会了御剑。等你能一剑截断这道瀑布,就可以下山了。”
然后明无应随手丢给谢苏一柄剑。
谢苏的眉眼被水雾沾湿,映在雪亮的剑身之上。
他看向明无应,道:“师尊,致虚极,守静笃,是什么意思?”
明无应笑了一声,道:“你从这里跳下去,心里不觉得害怕,就是致虚极,守静笃了。”
下面百丈悬崖,连奔涌瀑布倾泻到中途,都被狂风吹碎成雾。
谢苏低头默想,随即跃了下去,一瞬间便被水流吞没。
万顷水雾之中,少年清癯的身影稳稳立于剑上,他衣衫尽湿,却浑然不觉。
那一道由心而生的剑意搅动蓬莱山上千层暮云,夕阳西照,落日熔金,水瀑碎落之处展开一道彩练般的虹影,一甲子才开一日的慕仙花绚烂盛放了整个山谷。
万物并作,吾以观复。
谢苏忽然懂得。
可他回首望去,明无应的身影已经没入一方幽深竹林,衣摆如烟,沉于夕雾,仿佛对他学不学得会御剑,会不会掉下去摔死全不在意。
若是按花妖姚黄的说法,明无应其实是不知道该怎样做人师尊的,也就因为他的徒弟是谢苏,所以折腾来折腾去,歪打正着,折腾成了,谢苏成了仙门公认的少年天才。
谢苏少年时,觉得明无应这随意的态度便很好,可后来明无应察觉他那点不可告人的心思,似是要矫枉过正,很是拿他当晚辈看待了一段时间。
这哄小孩子一般的语气,也是那段时间明无应惯常使用的。
只不过那时谢苏知道是明无应故意要跟他拉开距离,对这哄孩子的手段一概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甚至在琢磨出明无应的真正用意之后,起了恼意。
可此时谢苏生生死死走过这么一遭,再听到明无应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只莫名其妙的,觉得很是受用。
“我……”
四周全是长剑相对,明无应放开了揽着谢苏的手,却是低头在他耳边道:“那个凶阵的阵眼被你破掉,城中东西南北四方还有压阵之物,我去料理了一下,可不是故意不告而别。”
“嗯。”
谢苏只觉明无应的手掌在自己眼睛上一拂,那刺目痛楚便消解大半,也能睁开眼睛视物了。
明无应道:“想做什么,做就是了。”
谢苏听到这话,默了一下,道:“有些事情,不分辨清楚不行。”
杀了这些人,其实也不是不可以。杀人之前非要说出个道理,那是迂腐,谢苏虽然觉得自己乏善可陈,可他被明无应养大,最不会的就是迂腐二字。
但若此刻将这些人全杀了,一是柳家弟子之中,也有不知情无辜者。二是白家灭门一案终究会变成一个阴私遮眼的谜团。
谢苏承了白无瑕的情,不想这么对待她。
他平静道:“这几具尸首胸前的伤口并不是女鬼所伤,那些爪痕是为了掩盖下面的刀伤,他们都是被人一刀毙命的。这样的痕迹,不说是我,有经验的人都看得出。”
说到这里,谢苏似是想起了什么,眼中凝了一抹寒意:“或许小神医不是被女鬼吓死的,而是被你们杀死的。她若进了祠堂验尸,立即就会看出这些伤痕的不妥。”
柳清言此人虽然阴沉,又有城府,但实在非常高傲,此刻他看向谢苏,全无被人当面拆穿诡计的羞愧,仍是冷冷的。
谢苏又道:“至于那女鬼,我猜就是你的妹妹柳清歌假扮的。你谎称让她回家报信,其实她是藏起来扮作白无瑕的样子,伺机伤人。方才我跟她交手时,她用的正是短刀。她扮作白无瑕,从面容上看不出端倪,可我记得她身上零陵香的味道。”
柳清言此刻不敢贸然向前,全是因为明无应的出现。以他的目力,看不穿这位“谢仙师”云山雾罩的真正实力,只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周身灵力全被压制住了。
他一面在袖中摸符纸,一面不动声色道:“一点熏香气味,算什么铁证?”
谢苏正要开口,却被明无应打断了。
“零陵香的味道有什么可记住的,”明无应道,“熏人得很。”
谢苏不明白明无应为何此时要说这样的话,解释道:“昨夜我与那柳清歌有过接触,她身上零陵香的味道极重,所以我记得。”
明无应点头,道:“行,明天我就让你忘了。”
他这不知道哪里忽然翻上来的脾气让谢苏甚为不解,修道之人多用熏香宁神助眠,用惯一种香料便常年不改,从熏香味道上记住一个人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好比明无应虽然不爱用熏香,但姚黄那时起了个收集香炉的古怪爱好,美其名曰物尽其用,用香炉点了白檀香放在屋内。明无应对这些小事很是无所谓,见谢苏喜欢这个味道,就一直点着。
谢苏拢了拢身上明无应的外袍,道:“就好像你的衣服上有白檀香,我也闻得出。”
他本是向明无应解释从熏香上认出一个人很容易,才这么说的,可不知为何,明无应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又没事了。
那柳清言忽然冷笑一声:“你二人一唱一和,可是旧相识,一起来污蔑我柳家的清白了?”
这“旧相识”三个字戳心,谢苏本就心里有鬼,既不明白明无应为何会忽然到了此处,又不知道他是否已经认出了自己,听到柳清言这么说,一时没有说话。
明无应却漫不经心地说:“方才我离开时,留了个傀儡符在这里,看见你的人在这祠堂四周翻箱倒柜,不只是为了找蜡烛吧?”
谢苏道:“他们找的是朱砂骨钉,一件白家的灵宝。”
明无应本来半步上前,是个微微挡在谢苏身前的意思,闻言回头看了谢苏一眼。
谢苏不知道是自己多心还是怎样,总觉得明无应这一眼里颇多意涵。
他定了定神,淡声道:“你灭白家满门,是为了夺宝。又将这杀人夺宝的罪名推到沈祎身上,你口口声声要为白家报仇,好一个伪君子。”
那柳清言到了此种境地,却仍然是微微一笑,道:“你不就是沈祎?”
谢苏道:“你妹妹能戴人皮面具扮成白无瑕,我就戴不得?”
其实谢苏也不大笃定柳清歌是带了人皮面具才伪装成白无瑕的样子,但他此刻是借尸还魂,绝不能被任何人发现,特别是此刻明无应还在他身边。
只听得那柳清歌阴冷一笑:“你真以为我等你说这么多话是怕了你?谢仙师,这一招如何,你可还接得住?”
先前他在袖中摸到符纸,就将自己的灵力灌注进去,这道符威力强悍,所需要的灵力也极为可观,几乎将他吸干了,这才到了能发挥作用的时候。
柳清歌藏在袖中的手猛然一挥,一道明黄符纸飞出,无风自动,其上逆写的墨字光芒大盛,倏然化作一个法阵,众人只见血色光芒砰然涌现,想要退后一步,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定在原地,动也不能动。
这符纸化成的阵法,正是那个使白家满门被灭的杀阵!
柳清言冷笑道:“你们就跟白家那些人一起去死吧。”
这阵法成型之时,不光谢苏和明无应在其中,那些柳家外门弟子,甚至柳承都还在阵中。
只有柳清言纵身跃开,而那一直不出声的柳启也乖觉得很,似乎是一直注意着柳清言的动向,比他动作还快,兔起鹘落,闪身避过了法阵。
血色光芒愈盛,那阵法之威力,阵中人都曾亲历,那些柳家外门弟子已经吓得面如金纸,怎奈一动不能动。
只听得明无应漫不经心道:“破。”
言出法随。
夜色中似有一道无形剑气凝聚,其势连绵似海上潮生,从那符纸中一穿而过,霎时间阵法破碎,除谢苏以外,阵中的所有人皆被震开。
无形剑气所过之处,一片兵器落地的声音。
作话: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
出自《道德经》
第7章
朱砂白玉(七)
柳清言见势不好,想从窗口飞身逃跑。
但他身上所有的灵力都灌注在那张符纸之中,此时竟然是全无力气,只能勉力拉住柳启的胳膊,道:“快走!我……”
他尚未说完,喉咙里竟然咯咯作响,从唇边溢出鲜血。
柳清言不敢置信地低头望向自己的胸口,一截剑刃破胸而出,鲜血如泉涌。
柳启一条胳膊环在柳清言的身后,慢慢抽出了那柄剑,从柳清言袖中摸出一只巴掌大的木盒子,上面以错金技法饰以繁复花纹,精美异常。
柳清言却是死不瞑目,用尽身上最后一丝气力掐住柳启的手,大口大口地吐着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清歌……走……”
他濒死之际,已然力竭,柳启微微一笑,将柳清言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他手上沾了柳清言的血,神情似乎颇为厌恶,用柳清言的衣襟擦了擦手。
这惊变太快,几个柳家内门弟子尚未做出反应,只见柳启弹了一下剑柄,不知道用了什么邪术,须臾之间,柳承及几个知晓内情为虎作伥的柳家内门弟子已经委坐于地,魂断气绝。
柳启将那精致木盒揣进怀中,向着明无应躬身行了个礼,道:“不知阁下是哪位高人,今夜我可在高人面前献丑了。”
他身上的气势猛然暴涨,衣袍无风自动。
昨夜谢苏进明光祠时,以灵识扫过柳家内外门的所有弟子,觉得他们的修为都不算高,但这柳启此时不知用了什么催动灵力的术法,竟然在一刹那间强行提升了自己的境界。
谢苏心念急转,向明无应道:“他不对劲。”
杀人是为灭口,柳启只杀柳家内门弟子,对那些逃窜的外门弟子看也不看,这其中一定还有什么隐藏的东西。
“不杀那些外门弟子,他不是怕他们将这一番杀人夺宝的谋划说出去……”
明无应道:“他是怕那几个人说出他的真实身份。”
柳启笑道:“阁下果真好眼力,可我却看不出阁下的深浅。”
先前柳启不知用了什么秘法,身上的气势突然暴涨,但那其中总归还是正派仙门的气韵,然而此时他这一笑,似有丝丝缕缕的魔气向外渗出,连带着他这一张人皮分外诡异。
然而就这一瞬间,谢苏只觉得眼前白影一闪,是那扮作白无瑕的柳清歌飞身而来,手中一柄短刀极快,如银光直坠,带着一股霸道灵力汹涌而来,直刺向柳启的心口。
明无应似乎很不耐烦,散漫地一挥手。
他身后那道无形剑气霎时间剑光闪烁,嵯峨似山川风涛。
由他一念而生,随他一念而动。
柳启柳清歌二人像迎面撞上汪洋海潮,各自向后弹开,喀拉一阵响声,像是柳启身上骨骼尽碎,而那柳清歌也跌坐在地,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显然受了极重内伤,命在旦夕。
柳清歌伸手至脖颈处,撕下薄薄一张面皮,又将这白无瑕的人皮面具远远地丢了出去,露出下面一张与柳清言甚为相似的脸。
她周身灵气只在将散未散的一瞬间,却还一脸恨意地看着另一边的柳启,手中攥紧了短刀。
明无应道:“后面你想怎么处理?”
谢苏身缚白无瑕的禁术,必须帮她找出使白家灭门的凶手,现在柳清言已死,但谢苏胸臆之间那股寒意不见消散,反而变本加厉。
他身上那几处钉着的朱砂骨钉更是时时作痛。
谢苏道:“有些事情,我还需问问他们。”
他走到柳清歌面前,神色淡然地看着她。
那柳清歌只以为他是沈祎,目光阴冷道:“那个阵法怎么没把你也杀了?真是没用。”
柳清歌性情高傲,目下无人,这时柳清言已死,她自己也重伤难活,绝不可能老老实实对谢苏有问必答。
若谢苏的灵力还在,他大不了对柳清歌用搜魂之术,虽然要受一些厉害反噬,但想知道什么,通过搜魂术都能知道。
思索片刻,谢苏道:“白无瑕没有死,你知道吗?”
他觉得这柳清歌不太像是对白无瑕有好感的样子,方才她都快要死了,还是撕下了白无瑕的人皮面具,显然是不想带着这张脸去死。所以,谢苏就先从白无瑕开始问。
柳清歌口中吐血,冷笑一声:“真是废话,哥哥喜欢那个贱女人,不舍得让她死,还想着将她带回柳家成婚,只可惜没杀了她,倒是便宜了你。”
谢苏只觉得身后明无应的目光如有实质,身形一僵。
了结白家灭门一事固然重要,但之后他还得想个法子应付明无应的盘问,但方才当着明无应的面,他已经说自己是戴了人皮面具,此时无论说自己是沈祎或不是沈祎都是个死局。他思索着,没有作声。
这情景看在柳清歌眼中,只当他是默认了。
她仰天长笑,似是在嘲讽柳清言机关算尽,朱砂骨钉被柳启夺去,连沈祎也没有死,还能带着白无瑕离开这里,倒是柳清言自己丧命于此。
柳清歌忽而凝住目光,看向另一边几乎已无生气的柳启,对谢苏道:“你一定很想知道那凶阵是谁的主意吧?我哥哥不过是鬼迷心窍,煽风点火的那个人就在那里,你去问他啊。”
她口中鲜血不断涌出,声音却愈见尖利,道:“只怕他现在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你过来,我告诉你……”
谢苏忽然省得,柳启杀柳家内门弟子是为了不暴露身份,那么眼前的柳清歌就是最后一个知晓柳启真实身份的人了。
只听“咕叽”一声,像是什么隐藏在暗处的东西古怪地笑了。
那厢躺在地上的柳启,不知何时脸上扣了一个鬼面具,和谢苏在冰湖上遇到的那个鬼面人一模一样。他手边散着那只精美木盒,已经被打开过了,里面的几枚朱砂骨钉掉在地上。
惊变只发生在一瞬间,谢苏抓起柳清歌的短刀迎在身前,他料定柳启要杀柳清歌,却见那鬼面具带着柳启骨骼尽碎的身体幽幽悬浮,身周汹涌黑雾涌出。
柳启,或者说是鬼面人咯咯一笑。
谢苏只觉一阵腥风扑面而来,下一刻胸口剧痛,跌坐在地。
鬼面人出手伤的却是他。
柳清歌仍想扑上去与柳启厮杀,只见那道无形剑气剑光大盛,带着无匹的杀意将鬼面人身体贯穿。
黑雾一瞬间浓郁起来。
那鬼面人黑漆漆的眼洞只盯着谢苏,道:“骨钉是假的……”
明无应将谢苏拉进怀里,那张英俊的脸上此刻一丝散漫也见不到。
他身后的剑气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只一个呼吸之间便分成千万道剑光,带起天地之间浩渺雪尘,整座城似乎都被震动。
谢苏剧痛之下,却努力稳着自己的声音:“我不要紧。”
“啪”的一声,黑雾尽散,鬼面人承受不住明无应的无形剑气,随着黑雾消散在空中,只留下那只鬼面具掉在地上。
明无应轻声道:“蛊术。”
而柳清歌望向鬼面具,已经气绝,死不瞑目。
谢苏缓缓道:“你那剑气收一收,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一念流转,千万道凝成形的剑气合而为一,隐于夜风雪尘之中。
“这灭门的杀阵符咒,柳清言必是从鬼面人那里学来的,你觉得那……那是有人以蛊术操纵吗?我、我也觉得是……”
“闭嘴,”明无应的神色少见地认真起来,伸手托住谢苏后心,向他身体里渡着灵力,“专心。”
明无应的灵力之精纯,恐怕天下罕有,此刻像是不要钱似的往谢苏身体里灌。
谢苏胸口处的剧痛几乎已经消散,他轻声道:“够了。”
明无应道:“够不够,我说了才算。”
谢苏垂首不再言语,片刻之后,觉得袖中有什么东西在动。
是那只雪貂,它从袖中跑出,在地上轻巧跳跃,围着小神医的尸体跑了几圈,嗅闻了她的手和脸,忽然发力蹦到小神医的胸口。
“唔呃——”
只听得长长一口吸气的声音,小神医猛地坐了起来,雪貂滚落到她腿上,极其欢欣地蹦了几圈,自小神医腰间衣襟钻了进去,瞬间消失了。
小神医环顾身周一地尸首,自言自语道:“打完了?”
下一刻她就看到了明无应和谢苏,立刻站了起来,大叫:“我不是坏人啊!不要杀我!”
谢苏扶着明无应的胳膊,发力站起,却在站起之后不着痕迹地离了明无应三尺远,很有些过河拆桥用完就扔的意味。
明无应神色不明地笑了笑。
谢苏看向小神医,温声道:“你没有死么?”
小神医警惕地望着他们二人,片刻后,似乎是觉得他们值得信任,不是坏人,又听谢苏将这段时间的来龙去脉一一道出,这才放下了戒备。
“我有一种药,吃下去立即闭气,连脉象也变得极其缓慢微弱,除非是见过又知道这种药的医者,其他人是摸不出来的。”小神医道,“那时我一进房间,看见那两个人死在床上,就觉得不好,立刻把药吃了装死。就算真有女鬼,也不会来抓尸体泄愤吧。不过这药的效力比我想得要短些,幸亏你们打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