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陈越习惯了她这种令人费解的固执:“算了,今天交完差,你付我薪水,咱们两清,我也不必讨你嫌。”于燕笑:“我哪里嫌你了。”
“不嫌你只请我吃十块一碗的拉面?”
“我可以给你加份牛肉,前提是你不减肥。”
“那我只要牛肉,不要拉面。碳水更容易发胖。”
“是吗?”
“这是常识,大姐。你对减肥的一无所知让我怀疑你到底是不是女人。”
“我当然是,倒是你,让我怀疑是该叫你弟弟还是妹妹。”
“喂。”陈越警告,“孩子叫错我可以不计较,要是你也对我的阳刚之气视而不见,我会忍不住在你面前展示我的男性魅力。”
“……”
陈越忽然挑了挑眉:“说真的,我们认识这么久,你有没有一瞬间被我……”
“没有。”
“这不正常。”
“很正常,大姐不喜欢比自己小的。”
“我就比你小一岁,何况我这么帅!”
“大姐见过比你帅的。”
“……”陈越受伤,再加了份牛肉,闷声开吃。于燕吃完则打包了两份拉面,又去超市买了些面包回医院。
她对张梅没有帮扶的义务,张梅亦不必对她言无不尽。她们的相遇是巧合,相熟却是她单方面的主动。
于燕想,她只是在为自己的主动负责。
。
陶钟结束下午查房,回到办公室,蒋攸宁在座位上闭目养神。
“家里有床不睡,回医院睡?”
蒋攸宁:“感染科来了个病人,病情比较复杂,安排了临时会诊。”
“候场?”
“结束了,所以眯会儿。”
陶钟接水润嗓子:“可以啊师兄,代表科室出战,辛苦辛苦。”
“少来。”蒋攸宁笑哼,“忙的人一多,就得闲人顶上。”
“所以你看,这就是你住在医院附近的好处。”陶钟每天通勤时间有一个多小时,他摇头叹气,“你随叫随到还不能计较加班费,我紧赶慢赶还得被扣加油钱……但又怎么样呢?只要再熬二三十年,你我都有光明的未来。”
“还贫。”蒋攸宁虚踢了他一脚,陶钟装模作样地躲,哈哈大笑。接完热水,他去公共位拿了个小零食,“师兄,这饼干挺好吃的,哪儿买的?”
“什么饼干。”
“就这个。”他给他扔了一包,“午休时从你位子上拿的,护士嫌热量高,没要,我和小郑他们分了。”
蒋攸宁想了会儿,记起昨晚的事:“不是我的。”
“那是小刘给的?不好意思啊,把你改论文的酬劳都给分了。这小子有好东西也不分享,就藏着孝敬你,我得问他要个链接。”
蒋攸宁没应声,又听他问:“你今天休息去看过戴主任了吗?人怎么样?”
“清醒了很多。外伤倒没大碍。”
“科室领导也得去探望他吧。”
“嗯。”他想起老师的交代,从笔筒里拿出那张名片。
名片是藏蓝色,背面印着杂志社的logo,右下方有一行瘦金体的小字:“湖川风,世间相”,正面的中央则是简洁飘逸的银白字体,留有于燕的签名和联系方式。
陶钟走向休息间:“师兄,我去食堂吃饭,你去吗?”
“我回家。”
“那行,明天见。”
陶钟换衣服离开,蒋攸宁看了眼时间,手机响了。
“大伯!”耳边传来稚气的童声。
他的心间瞬间舒展:“嗯?”
“奶奶让你回家吃饭,再不回,她得拿着鸡毛掸子来抽你了!”
蒋攸宁笑:“她这样说?”
“是啊,爷爷和爸爸去拦她,被她发了一通火。”
“那你呢?”
“我听话,奶奶才舍不得骂我。你也要听话,赶紧回来好不好?”
“好。”蒋攸宁应下,听见小家伙跑去跟大人邀功,很快地,弟弟攸文接过手机,蒋攸宁简单应了两句便起身。
小的大的都来催了,他再不出现,的确说不过去。
临走时,他转了转手里的名片,视线定格在那串数字,然后拨号出去。
对方很快接听:“喂?”
“你好,我是蒋攸宁。”
“哦,蒋医……”她顿了顿,“蒋医生?”
蒋攸宁估计她是在想他为什么有她的号码,开门见山道:“戴医生的专访时间定在明天下午,你方便吗?”
“我方便。”那头好一会儿没出声,“你确定吗?几点左右?”
“三点半吧。”老师没有午休的习惯,他今天三点从他家出来,他精神还好。
“好的,那我去跟院办秘书确认。”她声音明显轻快几分,“谢谢你通知我。”
“不客气。”
“可是……为什么是你来通知我?”
“我只是转达老师的意思。他不喜欢爽约,这次意外导致专访延后,他感到十分抱歉。”
电话那头,于燕坐在医院附近的面馆里,往大碗中加了几勺红艳艳的油泼辣子:“谢谢他的抱歉,这让我感受到了被重视的快乐。当然,我也谢谢你,这是我今天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蒋攸宁被她的郑重其事弄得有点莫名,放下名片,重又坐下来喝了口茶。
桌上还放着陶钟扔给他的饼干,他撕开包装,拿了一颗扔进嘴里,外面一层是甜的代可可脂,中间是口感细密的饼干,再嚼两下,里面的巧克力灌芯溢出来,苦味又浓又正。
什么鬼东西。
他探身向前拿了茶杯,漱了漱口。
10.时钟
童珊在下午四点抵达了酒店。
于燕已经把自己的大床房换成了两套标间,正编辑好文件保存,房门被敲响。
开门一看,请假时还欢天喜地的姑娘,此刻脸上还留有和男朋友吵完架的余怒:“燕姐。”
“怎么回事?”
“我销假了,和他出去旅游真是受罪。”
“受罪还是受气。”
“都有。我真是理解不了他的消费观念。”童珊开始数落对方的罪状,“我们去爬山,听人说山顶的矿泉水十块一瓶,他竟然从酒店旁边的小超市买了几瓶一路背上去。”
“你心疼他。”
“才不是,他难道不懂经济学吗?山顶的水贵有贵的道理,他还以为人故意讹他。”
“是你背还是他背?”
“当然是他。”
“背到的水给你喝了吗?”
“喝了。”
于燕不知道她在生什么气:“他既然为他的选择负责,又为你提供了方便,你该谢谢他。”
“……可他这是不必要的体力付出啊,为这几块钱至于嘛。”
“怎么不至于。他背了几瓶?”
“……四瓶吧,我喝了三瓶。”
“那就是省了三十二块。你从高铁站打车过来的费用就有了吧。”于燕把陈越给他的卡插进电脑,“他能考虑小事,说明他精打细算,能背水徒步上山,说明体力还行,给你比给自己更多说明会照顾人……我没觉得他有做得不妥的地方。”
“可他小气,又自找罪受,难道他不能在山上直接买三瓶水给我吗?燕姐,你这是在给他找自我感动的理由。”
细节的感受只能当事人体会。于燕觉得自己不该对小两口的事情指手画脚,虽然她很想说其实你也可以买水给他。
“好吧,我不给他找理由。”于燕起身,“不过你既然要来帮我,我就不客气了,这里有关于戴焕中医生专访的材料,你抽空理一理,对照提纲看下有没有可以补充的。”
“……”童珊丧气,“我怎么找得到你的疏漏。”
“角度很重要,我这两天有点忙,一忙就难免出错。”
“好吧,我试试。”
“嗯,你先回去,等会儿我们去吃拉面。”
“拉面?”
“对,医院附近有家北方的拉面馆,味道不错。”
童珊听完,便拿着公文包去了隔壁房间,快六点时,两个人坐在了于燕和陈越中午去过的店里。一碗热气腾腾的拉面能让人暂时忘记烦恼,于燕钟爱这里的油泼辣子,舀了好几勺,还没动筷,手机响了。
是一串陌生的号码。
“喂?”
对方自报家门,不想给她带来一个期待已久的好消息。
童珊等她挂断,见她情不自禁地扬起嘴角:“燕姐,什么好事?”
“我终于不用挨老方的批了。”她喝了口汤,眉眼舒展,“你来了,连带着运气也来了。”
童珊笑笑:“带给你运气的人才不是我呢。”
。
晚些时候,于燕联系上院办秘书,对方向科室确认了情况,回复她说明天的确可以,并邀请她和科室里探望戴主任的人一同过去。于燕心里安定,第二天上午又接到戴焕中本人的电话,态度诚恳得让她微微赧颜。
为避免迟到,于燕中午去完李晓玲那边就回了酒店换衣服。
她先洗了头吹干,再从行李箱中找出早先预备好的浅色条纹衬衫,简单一套,底下是条百搭的黑色直筒裤。
她一米七二的身高,三位数的体重,配高跟鞋既没必要又自找罪受,圆头平底皮鞋是最保险的。至于化妆,她皮肤白,涂个口红就显得气色很好,眼纹什么的她向来不在意,又因为脸上肉嘟嘟的也不怎么看得出,也就从来没管过。
她收拾完毕,去敲童珊门,后者正在描眉,执意也要给她试试。于燕笑着拒绝,她可以略加修饰,但也要完全掌控自己的脸,这样才可以想见自己的面部表情,在采访中表现得自在得体。
二点五十分,两个人搭上科室副主任陈寿益的车。
“我今天休息,这是我们科的赵建平医生和陶钟医生,护士长也要去的,她从家里出发,不跟我们一起。”
于燕和他们打了招呼,听陶钟说:“原来你就是采访戴主任的记者啊。”
陈主任奇怪:“你们认识?”
“认识的。”路上,陶钟把那天的事简略说了一遍,陈主任听了,“医者仁心,戴主任对每个病人都是真心实意的,但病人对医生就心思各异了。”
于燕没说话,问旁边的陶钟:“蒋攸宁蒋医生呢?”
“他今天下午门诊,说没时间。”
“哦。”于燕拿发圈绑了个马尾,侧头去看窗边的景色。
。
五点结束的门诊,蒋攸宁离开医院是一个小时后。
师母打电话让他一定要过去一趟,他骑了摩托往那边赶,到时天刚刚擦黑。
“够快的啊。”戴秋娆从厨房里探头,“饿了也得忍着,今天我下厨,速度堪忧。”
“老师找我?”
“不然呢?”
“秋娆。”戴焕中的妻子制止了女儿,“攸宁,今天有记者来采访,你老师应付客人应付一天了,我怕他精神不济,你去帮他说几句吧,省得出错。”
“不是三点半开始?怎么这么久?”
戴秋娆:“看我爸的人那么多,排队都得排半天。她们来的时候,我爸老同学正好在,然后卫生局的,研究所的,还有你们科室的同事。”她看了眼墙上的时钟,“六点二十进去的。”
蒋攸宁洗了手,敲开书房门。
开门的是院办的秘书,他全程都得陪着。
“攸宁。”戴焕中心情似乎很好,并不像师母所说的有些疲惫,“给你介绍一下,这是风相杂志的于记者,童记者。”
他看向于燕,和她视线交汇。
“这就是刚才提到的蒋医生,”戴焕中语气骄傲,“他是此次肺部健康研究项目的重要参与者,所在的临床团队为项目贡献了很多重要数据,在我们科室的年轻医生里,他的能力是数一数二的。”
于燕附和:“名师出高徒,您的学生当然优秀。”
“让你见笑了。”戴焕中乐呵呵的,“不是我王婆卖瓜。别的学生我也夸,但这个我得多夸几句。”
于燕说了声是,当然,然后朝蒋攸宁伸手:“很高兴认识您。”
蒋攸宁觉得她今天看上去有点不太一样,但具体哪不一样他又说不出来。
他对上她的职业笑容,不知道她是真高兴假高兴:“……我们不是早就认识了吗?”
11.微信
戴焕中看看这边,看看那边:“怎么,你们跟我说暗语呢?”
“没有,”于燕弯唇,“我和蒋医生之前见过,加上今天,我认为该有一次正式的问候。”
她看向对面,仿佛在问:是吗?
蒋攸宁短暂地握了下她的手:“是,我也很高兴。”
“这样啊,”戴焕中笑,“那敢情巧。”
蒋攸宁不知他们在他进来前谈了什么,但他一落座,话题似乎并没中断。他拿起紫砂壶给众人添了些茶水,还没往椅背上靠,就听老师说:“攸宁,刚才于记者对流调挺感兴趣,我记得你去肺功能组帮过忙吧。”
蒋攸宁回想起六年前的冬季:“嗯。”
于燕问:“流调的工作量很大吗?”
“我那时主要在乡下做数据分析,感觉还好。可量化的基础工作一般由研一研二的学生负责。”
“我看过部分流调人员的回忆,一个研究生在半个月内完成血样采集两千余例,贴了一万一千多个标签,拧冻存管盖也达到六千多个……”于燕放缓语速,“这种工作强度是具有代表性的吗?”
戴焕中:“基本上是这样,流调团队要联系各地医院,也要深入山区、城镇、农村,进行细致的入户现场调查和严格的肺功能检查,因为采样点数量多,分布广,人手就不够,一天十二三个小时的工作时长是必须保证的。”
于燕可以想见那种辛苦:“加上调查时间集中在冬季,气候条件也为此增加了难度吧。”
“是,即使大家在白大褂里穿最厚的棉袄棉裤,也冻得直发抖,热水成了稀缺资源。”戴焕中指了指面前的茶具,“和这些比起来,保温杯和玻璃杯简直价值千金。保温杯存水,玻璃杯捂手,小容量的烧水壶压根不够用,要我说,它没日没夜地轮轴转可比人累多了。”
他说得轻松,众人都笑。于燕顺着问道:“那在这种艰苦的条件下,团队的气氛如何?前后发生过明显的变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