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就让她来分吧,其他人妖都往后稍稍,
不可以跟她抢。
悄悄咽了口唾沫的李昼,打定主意,
即便要吃,也要吃得斯斯文文,优雅大方。
——实在不行,看看有什么遗忘术,给大家来一下。
突然想到了解决办法的李昼心中一喜,脚步瞬间变快,不复之前的从容。
这一幕落在黄皮子眼里,令它嘴唇微张,塞满了恐惧与尖叫的大脑骤然清明了一瞬。
习惯了明哲保身的黄皮子从来没有想到,世上竟然真的有这样的人,在明知不可为的情况下,凭着一腔孤勇,逆流而上。
她也是肉.体凡胎,也会在天神面前恐惧颤抖,为了众人,却还是毅然决然,挺身而出。
阳光分明在此地禁绝,薛宗主的身上却洒下了一片金色圣光。
黄皮子的眼尾泛红,喉中发出了一声哽咽,下意识伸爪,喊了声:“宗主——”
薛宗主的勇气感染了它,几乎令它也要拔腿跟上,它可是龙沟村的保家仙啊,怎么能表现得如此不堪,回头阿宝和阿福该怎么看它,这两个孩子可是把黄大仙挂在嘴边,摘了果子都不忘分它一份的。
然而,就在黄皮子抬起一条左腿时,四周又出现了新的变化。
黑云散开一个缺口,一束冷白天光从缺口中打下来,光线阴惨惨得照在神像身上,照出祂青黑如夜叉的身体,缠满毒蛇的四肢,以及原本垂落,现在缓缓睁开的眼睑。
黄皮子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撕心裂肺的尖叫掐死在喉咙里,魂飞魄散地望着睁开眼睛、呈现出怒目的天神。
李昼脚步一顿,困惑地望着发生变化的烤羊腿,在她眼里,这只烤羊腿本来就已经够香了,售卖的主人仿佛还嫌不够诱人,又搬来一盏灯,照亮它金黄酥脆、泛着油光的外皮,那外皮上还很懂事地升起缕缕烟气,将肉质的香味完全催发出来。
李昼都不好意思了,片刻后又生起警惕,不是说事出反常必有妖吗?这么卖力地招揽生意,不会是要加钱吧?
果然,人活一世,穿衣吃饭,都得花钱。
未几。
也就几个呼吸的时间,随着数声高亢的鸣叫,两排铜鸟从堆叠的黑云中俯冲而下,化作一盆盆火焰,从村子各个角落轰然升起,将这片昏暗的天地点亮。
火光打在每个村民脸上,让他们泪中带笑的脸浮现出幸福的光芒,他们口中发出喟叹:“摩诃迦罗,摩诃迦罗……”
他们来到了摩诃迦罗的神国,获得了神官们许诺的清净常乐!
沉醉在天神光辉中的村民们并没有发现,神像中走出了众多拿着铁钩、铁臼、锯子、钢叉、铁锤的“神官”,每一个刑具上都鲜血淋漓,有的甚至还挂着肠子、肉渣、碎末。
神官们诵念着:
“……俞如大劫炽火光,蜜主忿怒称赞礼;
身语意中而出现,汝以自然罗叉刹身……*”
“……摩诃割辣饮血王,千种大黑而围遶;
十方食肉为侍从,百万摩诃而亦围遶……*”
他们分成两列,站定后转头望向神像,神像正中央的肚子里,便又有个老人,骑着白犬,身穿圆领衫与百褶宽袖服,挂着骷髅做成的璎珞,腰间挎着铜鼓,手持一只三叉戟,从冷白光晕中走了出来。
被捆缚在神像旁的黑无常死死盯着老人,被血浸透的黑衣拖出一条血痕,嘴唇翕动,冷冷吐出两个字:“好胆。”
以他的眼力,立刻就看出这老人与神像的联系,他分明就是摩诃迦罗的化身,也就是本体从天外投下的一道影子。
天下还没乱,此贼竟然就敢降下化身,窃取府君职权,妄图以所谓的“神国”,将地府取而代之。
如此狂悖之徒,即便乱世将至,也定然嚣张不了几日。
更何况,它招惹的可是这一位……
黑无常黝黑的眼珠子转动,目光落在了不知在想什么的薛宗主身上。
他身为地府阴差,自然知道得要比黄皮子这种小妖怪多,这位薛宗主开启地府之门时,动静之大可是惊动了整个阴司,据说府君自言自语了句,“还不到时候”,便亲自将门关上,还送去一张纸条,与她解释清楚。
这位薛宗主的道行,即便比不上天神,对上它一具化身,不敢说横扫,至少不会吃亏。
相比较绝望的黄皮子,黑无常还是对薛宗主有些信心的。
李昼并不知道,短短几个呼吸,不但发生了如此多的变化,黑无常心里还掠过了如此多的想法。
她心里的想法,就十分简单且纯粹了。
是直接抓起来啃呢,还是仔细切成片呢?
对于这位排场很大的骑狗老人,李昼没有太放在心上,毕竟,这种出场方式怎么看怎么反派,还是那种装逼半天,被主角一刀秒的反派。
但对面的老人显然不是这么想的,他看向李昼,淡淡一笑,语气和气地说:“你终于来了。”
“我已经等你很久了。”他骑着白犬,缓缓走向李昼,“我有一事相求,不知能否看在我年老体弱的份上,予我一处结茅而居之地,我的要求不高,只要这只白犬东南西北,各跳一步,便已足矣。”
李昼完全没去想为什么老人要找她借地,看着面容慈善的老人,毫无负担地说:“不能。”
她自己有爹娘不去孝顺,还跑来给陌生老人养老?李昼心里直摇头,觉得这老人很不懂事。
老人被如此干脆地拒绝,两侧手持各式刑具的神官纷纷对李昼侧目而视,老人自己却仍然面不改色,微笑说:“若我用金山银山来换呢?”
他话音落下,三叉戟上的一根尖牙亮起一道光,让李昼心中陡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渴望。
但这种渴望只持续了须臾,李昼都没来得及品味下这种强烈的情感,身后便有两头白鹿虚影一闪,接着一道黑光涌现,蓦然打在了三叉戟上。
砰!
三叉戟亮起的尖牙冒出一缕青烟,接着咔嚓一声折断。
“薛宗主,这摩诃迦罗的化身在用‘贪嗔痴’攻击你!”看出端倪的黑无常连忙提醒,“刚刚是‘贪’,好在宗主应对及时,用‘恐’将其击退……宗主小心,接下来不是‘嗔’,就是‘痴’了。”
说话时,黑无常心中不禁感叹,也不知薛宗主是怎么修炼的,“恐”情竟然已能化出“肾神”,也就是那两头白鹿。
虽然还只是虚影,但只是一个露面,就击退了一尊天神化身的全力一击,这是何等道行。
他在心里连连赞叹,却不知,李昼听完他的解说,心里才恍然大悟,原来《卷耳诰》第二层比第一层强在这,不但能掠取别人的情绪,还能以七情护体,也就是多了个被动。
还没一个旁观者懂自己的功法,李昼心虚了一瞬。
不过,她的悟性也是非常惊人,一听就懂。
想到这里,李昼就又和自己和解了。
黑无常哪能想到,这令他惊叹不已的一招,只不过是薛宗主的护体灵光自动亮了亮。
他紧紧盯着战场,虽然这场大战没有血肉横飞,但他相信,暗中的刀光剑影绝不比任何一场倾世之战少。
下一刻,骑在白犬上的老人又开口问道:“金银不入你眼,我的半生修为又如何?”
他脸上的神情没有太大变化,语气却更温和了些,不知是不是黑无常的错觉,他垂在身侧的手好像还紧了紧。
随着他话音落下,三叉戟上又一根尖牙亮起,这一次,一团浓黑的头发朝着李昼飞了过来,这团头发令人望而生厌,心中不由自主产生怨恨之情,却又仿佛蕴含无边法力。
黑无常分辨片刻,忙说:“三千烦恼丝……这是‘嗔’!薛宗主切勿上当,以你天赋,未来必能成就大道,若是收下这团烦恼丝,虽然短时间里能提升修为,但受到这股怨恨之情的影响,日后必会遗祸无穷……”
黑无常话未说完,就眼睁睁看到,薛宗主身后,两头白鹿虚影再次浮现,只是闪了一闪,便有一道黑光打出,将三千烦恼丝击得粉碎。
任尔千变万化,我自一招破之。
半生修为,何等诱惑,可又有谁稀罕?
一瞬间,烦恼丝中无边法力蓦然炸开,所有人与妖都被剧烈的余波掀翻了,堆叠的黑云都因此被驱散了,风起云涌,飞沙走石,火焰疯狂摇摆,动荡的天地间,唯有两道人影岿然不动。
一道是骑在白犬上的老人,另一道是袍袖翻飞,屹立不倒的薛宗主。
被捆住手脚的黑无常,在狂风中翻滚了数百圈,一路滚到了黄皮子身旁,才被它伸出爪子一把拉住。
黄皮子哆哆嗦嗦,早就不敢去看战场,他却抬起头,努力顶着大风睁开眼睛,顽强地说道:“好奸诈的邪魔,说是一半法力,恐怕最多百分之一,但即便如此……薛宗主竟然还是只用‘恐’情,便能将其打得粉碎……”
还是那句话,这可是天神化身啊。
被薛宗主修为之高震撼到的黑无常,心中浮现了一丝困惑,她是怎么积攒到这么多恐惧的?既然她走有情道,其他情感应该也有积累吧?现在不用,是因为没必要吗?
并不知道薛宗主极度偏科,腰子修得格外强悍,肾神也就格外活跃的黑无常,对薛宗主已经充满了信心,欣喜地看着战场中央。
狂风中心,一老一少相对而立。
昏天地暗,只有一红一白两道人影,足够瞩目。
即便是黑无常,也无法看清骑犬老人的神情,也就没办法知道,这位天神化身,脸上从容之色已被凝重取代,眼中满是退意。
他所能给出的筹码,在夺天宗主面前,不值一提。
他虽料到这位宗主的横空出世,却错估了她的实力,以为她行走于人间,至多能抵得上一个地祇。
直到现在,摩诃迦罗才明白,为何别的天神按兵不动,坐看他为乱世提前筹谋。
但他明白得太晚了些。
老人还有一招“痴”没有使出,但李昼已经没了耐心。
既然不是来收餐费的,哪来这么多废话?
她要吃饭了。
李昼抬腿,向着烤羊腿,不是,摩诃迦罗走去。
鸾刀扬起。
兢兢业业当了半天解说的黑无常,终于要明白,为什么薛宗主的恐情如此之多,肾神如此活跃了。
第47章
一只羊有四条腿
驷州城中,
弥漫着肃杀的气息。
披挂整齐的士兵或是扶着刀剑,或是手持长矛,分成小队,
在街巷中穿梭,时不时揪出几个高鼻深目、扎着辫发的犬夷人。
其中部分犬夷人被抓了也不反抗,
只是连连冷笑,用一种“尔等完了”的目光睥睨众人。
这类人当场就被押送菜市口,排队斩首,斩完直接搜魂。
另一部分则是委屈、无辜模样,口中嚷嚷着“周国便是这么对待客人的吗”“我们王子可是要娶你们公主的,
你们不顾及自己的名声,
还不顾及公主的吗”之类的话。
这类人就连去菜市口的机会都没有了,高强度巡视的红衣师娘们会闻讯而至,彩带轻轻一挥,便带走了他们的性命。
站在城墙上,将这些场景一览无余的聂洪,脸上露出了早该如此的神色。
她忍这些满口“王子公主”的犬夷人很久了。
要不是圣上一纸赐婚,什么蛮夷小国,狗屁王子,
他也配?
聂洪欣赏了一会儿出言不逊的犬夷人伏诛的场景,神色漠然地转身,看向城墙外侧。
城门早已吊起,
四周的草垛、树丛、土堆等天然掩体也已经被清除,
取而代之的是拒马和陷阱,
弓箭手登上了城墙,
缉妖使们正在飞快书写符箓,每有脸色发白,
精力不济时,便取出丹药塞入口中。
事出反常,即为妖。犬夷忽然背信弃义,缉妖司当仁不让,必要调查出,是何等妖邪捣鬼。
当然,这其实是官面上的话。实际上缉妖司既然是大周设立,食大周俸禄,又怎么可能真如宣称的那样,只管妖邪,不管人事?
外族都打过来了,名声重要,还是家国重要?
若是城破,难道犬夷人还能因为缉妖司袖手旁观,就放过他们不成?
凝望着西南方向升起的狼烟,估算着那里有多少村落,又有多少人口会因为这次袭击丧生,聂洪握紧了彩带与铜铃,眼中杀意更浓。
“聂师。”
一道洪亮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聂洪转过头,看到一身银白盔甲的韦先锋登上城墙。
“听说犬夷士兵骑黑犬,擅阵法,聂师可有指教?”她和蒙将军都是京城来的皇帝亲卫,对犬夷的了解自然不如本地人深。
蒙将军正在和蒋刺史、镇守军的将军们一起讨论军务,她想起聂洪主动请缨,必定有其过人之处,便专门过来请教。
韦先锋身材极其高大,中气十足,一嗓子就把周围人的目光全吸引了过来。
原本有些忐忑的士兵们看到自家还有这样一员猛将,心下一安,贴符箓的手都不那么抖了。
聂洪余光瞥见这一幕,心里赞了声,这位韦先锋粗中有细,恐怕是特地来提振士气的,不愧是禁军出身、皇帝嫡系。
领会到这一层深意的聂洪,刻意提高音量说:“犬夷士兵所倚仗的无非是两大杀招,其一为铜鼓驭鬼,其二为请鬼上身,结嗔怒暴恶阵,这些旁门左道,看似凶恶无比,终非正道。我与他们斗法多年,未尝有过一败,原因只在于,在我娱教面前驭鬼,不过是班门弄斧罢了。”
韦先锋眼睛一亮:“聂师这么说,某便放心了。”
她这话说出了四周军士的心声,很快,聂师能退犬夷大军的消息便在城墙上传播开。
就在这士气逐渐旺盛起来的档口,众人感受到脚底传来轻微震动,灰尘从墙头滚落,远处烟尘滚滚,向此地直扑而来。
犬夷人来了!
聂洪与韦先锋齐齐转头,弓箭手取出了背后箭矢,镇守军将军们来回巡视,将滚木擂石装填到位。
马道录的声音从墙根下传来:“不用你们上阵杀敌,只要你们知道,每多一张符箓,城中百姓便多一分生机,想想你们的挚爱亲朋,想想犬夷人昔日是怎么联合妖魔,坑害你们的同僚的……”
韦先锋握紧腰刀,正要说话。
聂洪向她拱了拱手,微笑说:“聂某去了。”
什么?
蓦然一愣,还来不及反应,韦先锋便看到,聂洪转身踩上城墙,轻轻一蹬,整个人便如一张薄纸一般,轻飘飘地飞了下去。
她竟是要一个人,挡住犬夷大军。
大约了解一些她最近为同门奔走之事,韦先锋焦急地追了几步:“聂师,不要冲动!”
韦先锋以为,聂洪是为了证明娱教是名门正派,才如此意气用事。
却没想到,下一刻,聂洪摇响铜铃,开口唱道:“头坛走了二坛来,霜雪有花冒雪开……张三姐,柳氏娘,借你钥匙开龙箱……*”
一口口土陶坛从她身后飞出,悬停在半空,骑着纸马的纸人从坛口吐出的白布滑落,落在地上,见风就长,转眼就成了骑着高头大马的威武士兵。
铜铃声阵阵,唱诵声不绝,聂洪身后,几个呼吸的功夫就聚集起乌泱泱的大军。
“……全身四体齐穿起,借娘罡步出坛门。请何神?会何神?左执神牌右执鞭,左执神牌请神动,右执神鞭打邪精……*”
一人能当百万兵,在聂洪这里,不是虚指,而是实打实。
气势汹汹的犬夷大军响起一声沉闷的鼓声,骑犬士兵蓦然一滞,停在聂洪千米之外。
为首将军打量着聂洪身后的兵马,露出一丝忌惮之色。
驷州城墙上,严阵以待的将士们看到这一幕,神色中难掩欣喜。
韦先锋扶着城墙,惊愕说道:“驷州竟有如此勇猛之人,或许,是我小觑了山野高士……”
督促缉妖使画符的马道录仰头望了望不知何时变得阴沉的天空,缓缓皱起眉头,取出三枚铜钱摇了一卦,看完卦象后面色大变,扭头就往城墙上跑,边跑边喊:“快让聂洪回来!”
韦先锋与众多将士困惑转头,还未明白他的意思,便已感觉到周围忽然落下大片阴影,身上不知为何不寒而栗。
众人茫然抬头,看到原本明朗的天空,已经被一团团黑云遮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