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贺继威艰难道:“身材也开始走样了……你四岁的时候还勉强有个过去的影子,不像现在这样。”任谁看过去,都像一只贪婪肥硕的蜘蛛。
美人在芳华正茂时失去艳丽的容颜,其实是一件非常残忍痛苦的事情。
吕芝书一开始还没有觉察,但慢慢地,她就感受到了――那是一种在社会地位上的“器官衰竭”。
一张姣好的容貌,可以给人带来无限的善意和方便。
她从小习惯了接受那些羡艳的,爱慕的,欣赏的目光。
人们对她总是友善的,她不知道属于另一种女性的世界是怎样的。
她最初还沉浸在身为人母的喜悦中,没有顾及镜子里逐渐像一块融化了的雪糕一样的自己。但后来……
“不好意思,这座位有人了。”
“不行,不能通融。”
“大妈,这件衣服您穿尺码小了,要不我再给您拿一件更适合您的吧?”
她行走在社会中,忽然什么都变得那么陌生。再没人殷切地讨好她,男性们不会因为和她说话而受宠若惊地红了脸,她被称作大妈,被漂亮的小姑娘们在背地里嘲笑她痴肥的身子,松垮的体态。
她惶惶然地,好像一只被剪掉了胡须的猫,连步子都不知道该怎么迈才好。
更令人伤心的,还是每个旧识第一次看到现在的她时,都会流露出的那种震惊的眼神――无论是否有所掩藏,那种眼神都太过尖锐了,扎得她血肉模糊。
她越来越抑郁,发脾气,砸东西……
有一天贺继威回到家,发现她在院子里生了一把火,佣人们不知所措地站在旁边,看着她把她还是个姑娘时的那些衣物,鞋子,照片……全都付之一炬。
她笑着回过头来,有些下垂的脸颊抖了抖,抖落些狰狞的快意。
――她和过去没有关系了。
她是茧里出来的,异变的人。
“你妈妈变了。”贺继威说,“慢慢地,变得越来越厉害……别说是你了,就连我,有些时候也认不出那竟是她来。”
“她爱你,但是她太害怕从你身上看到她过去的影子――让她想起那些,她再也回不去的日子。她自己一直在竭力忘记那些东西。”
“她不再喜欢猫猫狗狗,养花种地,她甚至从我身边绝对地独立了出去,她靠着自己经商,赚钱,当她得到了那种社会地位的时候,她能从别人的恭敬中,依稀想起她年轻漂亮时,所有人对她的那种温柔态度。”
贺继威的声音里多少带着些伤感:“贺予,她其实真的很可怜。”
“……你不要太责怪她。她没有办法好好面对你,连我都觉得异常的愧疚,更多时候,都是在照顾着她的心意。”
“她不是只喜欢贺鲤,只是贺鲤更像她现在的样子,她可以不用想起那段对她而言至黑至暗的曾经。”
“你的病……也是RN13造成的,她一直都很愧疚。每一次你发病,对她而言也是一种折磨。直到现在她还时常活在那种痛苦里,她有时候睡着了,我都还听见她在说……”
贺继威顿了一顿。
不知是不是屋内光线的原因,他的眼睛看起来似乎有些湿润了。
贺予麻木地听了很久,此时才轻声问:“……她说什么?”
贺继威垂下头来,像一个被剪断了线的偶人。
“她说,是她的错。”
――
女人在睡梦中喃喃:
“是妈妈的错。”
“是妈妈没有保护好你。”
“……”
贺继威的嗓音有些哑了,他清了一下喉咙,但还是很浑沉:“……她说完,她又在梦里笑,笑得有些像个疯子……我认为这些年来她从来没有真正地从那段往事里得到解脱。”
“尤其是在她生下了贺鲤之后,她发现她还是能怀上第二个孩子的,我不知道她内心是否有过后悔,但是她确实变得更加强硬了,很多时候连我都没有办法与她好好地沟通,她似乎不再愿意相信任何人,除了她自己。”
“你妈妈的内心想法,现在已经没谁可以完全知晓了。但是贺予,我可以确定的是。”贺继威转过头去,望着始终躺在床上,几乎一语不发听完了全部内容的那个少年。
“……她曾经是用生命去爱过你的。”
“……”
“哪怕……哪怕她如今变得面目全非了……我想她最内心的深处,也应该还留有一份和当初一样对你的爱。”
不是光线的原因,贺继威的眼睛是真的有些红了。
那么多年,他也是第一次向一个人,完完整整地把那段痛苦的伤疤剥离展现。
“所以,无论如何……我觉得……你多少也应该……对她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善意……在她想重新关心你的时候,她是要踩着过去的刀尖,向你走过来的。贺予,看在曾经只有她一个人,不要性命也想要你活下来的份上。”
贺继威的声音更低哑了些:“你能不能对她好一点……”
贺予没有说话。
良久之后,贺继威似乎看到有一滴水光,从贺予一直遮掩着脸庞的手臂下面淌过,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那滴水光很快就淌进了鬓发里,消失不见了。
而贺予翻了个身,不再仰躺着,而是背对着他。
“您出去吧。”他轻声地说,“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好吗?”
?
RN13这种药物,是导致精神埃博拉症的罪魁祸首。
贺继威用的时候,属于急病乱投医,再加上与他合作的那个外国制药方也不是那么正规,这药似乎还是他们从美国某个科研机构拿来的,他们不可能把什么秘密都告诉他。所以RN13可能会对受者造成精神刺激的情况,贺继威并不完全了解。
等到他知道前面曾有一些记录在案的人体试验者得了类似疾病时,已经迟了。
吕芝书没有患病,但她的秉性骤变,容颜走样,和得了精神病也没太大区别。贺予则没有那么幸运,他成了精神埃博拉症的4号病例。
贺继威发现自己儿子身上出了这种症状之后,曾与那个外国药企对峙,但那个药企内部变动,江山易主,原老板被残忍杀害,新上任的总裁对此知情极少,且也不想帮忙。
后来,贺继威与那个外国药企再也没有了合作与接触。
但是既成的事实还是无法改变的。
贺予在床上躺了很久,因为拉着厚重的窗帘,难辨晨昏,只有摆钟的声音,始终在这静谧的卧室内回荡着。
滴答,滴答。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贺予才起身,他走到书柜前,从一本破旧的《百年孤独》里,抽出了一张老照片。
照片上是黄石公园的间歇泉,那是他和他父母唯一一次三人旅游拍摄的相片,相片上他还很小,被年轻的贺继威抱在怀里,旁边是一个体态中等,容貌依稀还有些秀美痕迹的女人,她微笑着,黑色的卷发垂在肩膀上,穿着黑色蕾丝连衣裙,戴着渔夫帽,依偎在丈夫身边。
他摩挲着相片上女人的脸――
很久很久之后,贺予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
吕芝书在西厨厨房亲自准备早餐的时候,看到贺予破天荒地下了楼,来到了餐桌边。
贺继威还保留着老习惯,尽管现在早已不是纸媒时代了,但他还是喜欢在清晨的时候一边喝早茶,一边看完一整份报纸。
“起这么早?”贺继威从报纸上把视线抬起来。
吕芝书听到动静,回过头,见自己讨好了那么久不见反应的儿子居然在今天愿意和他们一起吃早饭了,一时连平底锅也没拿稳,差点摔地上。
尽管贺予的神色还是很淡,她还是感到这是极大的进步。
“贺予想要什么?咖啡?茶?”
贺予平静地:“都可以,谢谢您。”
一顿早餐下来,吕芝书能敏锐地接受到贺予释放的信号――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无法与他们太亲近。
但他至少也不是高筑城防的态度了。
他在试着和他们接触。
吕芝书因此备受鼓舞。
“贺予啊……”
“嗯?”
“妈给你找了一个新的大夫,也很年轻,容易和你沟通,你这几天状态不好,你看要不然,就让他来给你看一看病吧。”
“……”
新的大夫吗……
贺予不知为什么想到了那一年抱着一捧绣球花,初次来到他家的谢清呈。
他闭上眼睛,沉默了很久。
最后轻扣了三个字出口:“都随您。”
第74章
你为什么又要走
私人医生来了,确实如吕芝书所说,那是个年轻的医生,眉眼英挺,身段纤修,外文名叫安东尼。
安东尼医生态度很不错,脾气也好,看起来还有种莫名的亲切感。
可贺予连他的名字连同脸庞都记不住,就像一个可有可无的符号。
这个可有可无的符号开始给贺予进行催眠治疗。
安东尼医生:“贺少,请您躺下,放松,跟随我做三次深呼吸……”
“想一想你过去遇到的,特别值得高兴的事情。”
“……那如果没有怎么办呢。”
医生愣了一下,随后道:“那就想一想你所希望发生的事情吧。”
贺予闭上眼睛,就开始想了。
他希望什么发生呢……
也许他希望自己从来没有降生过。
也许他希望自己也好,吕芝书也好,都能够不受药物影响,是个正常的人。
再也许……
――
“你们当初生下我之后发现我有病,直接掐死就算了!”
他在治疗师的催眠中闭上眼睛,意识慢慢地回到了几天前……
他梦到他坠楼后,刚刚醒来的那个时候。
他在和贺继威争吵:“你们终日战战兢兢,我每天行尸走肉,实在是互相折磨,很没意思。”
“贺予……”
“您走吧,有您在这里我不习惯,疯得更厉害,往后藏不住,恐怕要丢尽你们的脸。”
对话和现实中都是一模一样的。
但是,在安东尼的催眠效果下,故事的走向开始逐渐改变了――
现实中,贺继威当时是接下去和贺予解释了Rn13的秘密。但在这个梦里,贺继威张了张嘴,刚要说话,门忽然被敲响了。
贺继威像是松了一口气:“请进。”
“贺先生,谢医生现在已经到了,在楼下等着呢。”
是了。
贺予一怔,原来在他的潜意识里,他还是希望谢清呈能回来。
他是那么渴望着,又是那么畏惧着,所以催眠梦境里的自己在听闻这个消息后竟是浑身一僵,想要起身,拘束带却紧勒着他,铁片哗啦作响。
“我不需要再看医生,是谁让你们请他来的?”
少年越是渴望便越是畏惧,他挣扎得就像恶龙要逃离铁链的束缚,眼神里透着一股子疯劲,连传话的佣人都忍不住往后缩了缩。
“让他回去!”
“你以为他有这么好请吗?!”贺继威厉声道,“要不是听你坠楼了命差点都没了,他连看都懒得来看你!”
贺予听着更是屈辱又气急:“那就让他等我死了再来我墓前看我!”
“你再说死不死的,我就……”
贺继威又扬起手。
贺予冷眼看着他,杏眸眨都不眨,紧紧盯着贺继威的脸。
“……”
贺继威的手颤抖着,又放下了。
他深吸一口气,推门出去,最后的眼神似乎无比怅然,无比焦虑,却又无比疲惫。
“请谢医生上来吧。”他对佣人道,“我还有很多事。……晚了误点飞机,我先走了。”
贺予一时间愤恨极了,狠锤了下床沿,震得拘束带的环扣哗啦作响。可惜他不能转身,也不能盖被蒙脸,最后只能死死闭上眼睛,浑身绷直。
好像哪怕是在梦里,他也一点都不想在谢清呈面前这么丢脸。
一点也不。
但是贺继威和佣人先后远去,无论他内心有多抵触多不情愿,恨得百爪挠心,他还是听到了那个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而后停在他床边。
他战栗着,因为太过渴望而战栗着。
即使是催眠,是梦,贺予好像依然能够感受到那隐约的,属于谢清呈的气息。那是非常冷的消毒水气息,能让人联想到手术刀,针管,医院苍白的病房。
他以前闻到只觉得冷,现在却不知为什么,会觉得热。
那个人低下头,什么也没说,似乎什么也都不想和他说,只是查看了贺予的伤势,然后――
“咔哒。”
轻微的声响。
谢清呈把他的拘束带解开了。
――梦境里的贺予一僵,似乎在一瞬间被满足到了极点,而梦境外的贺予闭着眼睛,眼睫下似乎有泪。
原来,这就是他在病痛时一直希望发生的事情啊。
他希望自己的拘束带,是由谢清呈亲手解开的。
他希望谢清呈能够知道他是真的病了,能够相信他是真的病了,能够回到他的身边。
“很好……”安东尼医生观察着他的状态,继续引导着他的催眠,声音轻柔,近乎蛊惑,“很好,不管你梦到了什么,继续往下去想……你要相信自己能找到那条出去的路……”
然而,就是这样一句话。
如触逆鳞。
贺予的梦世界忽然动摇了。
出去的路?
什么是出去的路?
他想到现实中谢清呈冰冷的眼神,想到谢清呈决绝地和他说:“我必须离开,你迟早要靠你走出自己内心的阴影。”
“我不是你的桥梁,贺予。谢雪也不是。”